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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说来不大也不小。
如今的东宫太子有不少师傅,其中名头最响,身份最高的,自然是几位内阁宰辅。
但他们事务繁忙,只是挂个名头,不可能亲自教导太子。
真正教导太子殿下的,是几位东宫讲官,这其中就有刘健、谢迁、王鏊等人,这些人才算是太子事实上的师傅。
今年年初的时候,太子其中一位师傅因父丧返乡守孝,三年后方能归来,东宫讲官就出了个空缺,论理,应当由其他人递补上来,免得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功课。
能够担任太子的讲官,自然都是饱学之士,不单要进士,还得是庶吉士。
但刚进翰林院的不行,太浮躁,元老重臣也不行,人家也有政务要忙,没时间也没法专心教导太子。
像唐泛那一科的同年,资历就刚刚好,所以那一科的前三甲里,就有两位是东宫讲官。
这原本也不关唐泛的事情,他如今是御史,跟东宫讲官八竿子打不着,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推荐了他。
推荐他的人是彭华。
彭华也是内阁成员,排名在刘吉等人后边,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彪悍战绩,跟刘吉成天被弹劾不同,彭华属于无人敢惹的类型。
只因此人十分厉害,打人专打脸,揭人偏揭短,谁要是惹上他,但凡自己一点小毛病小缺点,也能被无限放大,而彭华又深谙人心,每次指使御史攻击对方的时候,还总能戳中对方的短处,让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久而久之,彭阁老也有一个外号,叫彭马蜂,蛰谁谁倒霉。
彭华与唐泛素无来往,唯一一次交集,还是上回万通五十大寿的时候,寿宴上两人那短短几句话的寒暄交谈,无非是唐泛向彭华行礼请安,而彭华说了两句客气话罢了。
所以骤然知道自己被彭华推荐充任东宫讲官的事情,唐泛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担心。
因为彭华跟万党过从甚密,而唐泛自觉坏了万党不少次好事,他可不会认为自己人见人爱,万党毫不记仇。
这个消息,唐泛还是听自己老师丘濬说起的。
官场上向来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不多两天,这件事同样传遍了都察院。
当时不少同僚看着自己的目光都带着羡慕嫉妒恨,觉得唐泛走了大运。
能成为未来天子的师傅,那就意味着将来仕途比别人要平顺三分。
而且当上东宫讲官,不意味着就要辞去现在的职务,唐泛同样可以以左佥都御史的身份,充任东宫侍读,二者并不冲突,充其量就是给唐泛锦上添花,而不会阻碍他现在的仕途。
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差。
只有唐泛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彭华无端端推荐他,难道真是日行一善,助人为快乐之本?
对方又不清楚唐泛的学问,又怎么知道自己就能教得了太子?
想想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唐泛思来想去,虽然不知道对方用意何在,但总不能就这样被牵着走,便希望能通过汪直,在皇帝面前帮自己找借口辞去这一职务。
谁知等了好几天,汪直都不曾出宫,直到这一天傍晚,唐泛从都察院散值回家,在家门口碰上风尘仆仆归来的隋州。
二人冷不防打了个照面,俱都是一愣,隋州倒还好,唐泛一想起那天自己匆匆拿了阿冬的玉佩塞给他的情景,就觉得那行径傻得要命,恨不得时光倒流,那一幕从没发生过。
他生怕隋州问出什么话来,当即脚步一缩,干笑道:“广川你回来了?哎呀,我想起还有东西落在都察院没拿,我这就回去拿!”
说完扭头就走,活像后头有鬼在追。
隋州:“站住!”
唐泛身形下意识一顿,随即暗骂自己一声,唐润青你可真没出息,别人让你站住就站住!
隋州冷冷道:“你在躲我?”
唐泛回过身,努力作出此生最无辜的表情:“我躲你作甚?你想太多了。”
隋州面无表情:“你将阿冬的玉佩给我,是何用意?”
唐大人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当时见你出门匆忙,没来得及用玉佩压衣,就送你一块!”
隋州:“那你为何不送自己的?”
唐泛:“……一时没多想。”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答案可真够敷衍的,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他抛来一件物事。
唐泛反射性地接住,然后低头一看,却是阿冬那块玉佩。
他心里霎时说不清什么滋味。
隋州却看也没看他,转身就往里头。
唐大人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未用晚饭,这才挪动脚步往隔壁走去。
唐瑜端了饭菜出来,见唐泛进来的时候一脸魂不守舍,便取笑道:“这又是怎么了,跟犯了相思病似的!”
唐泛回过神,将玉佩拿出来递给阿冬。
阿冬也是个迷糊的,见状哎呀一声扑上来。
唐泛往旁边一闪,瞪她:“都大姑娘了,还动不动往男人身上扑,成何体统!”
阿冬将玉佩抢过来,气鼓鼓道:“我说我那玉佩怎么好端端就不见了呢,当时就放桌上,害我以为是七郎拿走的,你拿了也不说一声!”
唐泛有点心虚:“当时有急用,就忘了与你说一声了。”
阿冬眨眨眼:“那你身上那块呢?”
唐泛正想说不就挂在腰上么,结果伸手一摸,却发现腰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玉佩。
这下他完全愣住了。
阿冬咋舌:“哥,你把玉佩弄丢了?那可是好玉呢,快想想丢哪儿了,是不是外头进来的时候磕碰掉了,我给你找找!”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唐泛脑海里就电光火石闪过一幕,急忙伸手扯住她的后领,将堪堪要往外走的人给扯回来。
“算了,不急于这一时,我可能在哪里落下了,回头吃完饭再找罢!”唐泛故作不在意。
皇帝不急太监急,阿冬就道:“那可不行,万一被人捡了去,可不就后悔莫及了,你们先吃罢,我去给你找!”
她刚走几步,便见隋州从外头进来。
后者回京之后,先入宫觐见皇帝,将这一路行程汇报一番,然后才赶回来吃晚饭的。
此时虽然换了一套衣裳,但看得出隋州这些天来回奔波,整个人又被晒黑不少。
阿冬跟隋州打了招呼,匆匆就要往外走,却忽然咦了一声。
“隋大哥,我哥的玉怎么在你身上?”
小姑娘大惊小怪的声音传来,唐泛心头一跳,循声望去,果然见到隋州腰间挂着一块玉,正是自己方才遗失的那块。
隋州道:“他给我的。”
唐泛:“……”
阿冬疑惑道:“是吗?”
她又回头看了看唐泛,见他没有反驳,不由取笑道:“哥你也真是的,玉佩都送人了,自己还能忘了这事儿,难道最近衙门的事真有那么忙吗,你这记性,都快赶得上老人家了!”
这种情形下,唐泛能说不是吗?
他只能狠狠剜了隋州一眼,心想这人可真不要脸啊!
唐瑜眼见两人之间暗潮汹涌,唯有阿冬和贺澄还茫然不知,摇头一笑:“广川,一路上累了罢,快坐下来用饭!”
隋州颔首:“多谢姐姐。”
唐瑜又瞥向唐泛:“毛毛,还愣着作甚,快帮忙把筷子分好,灶上还有个青瓜粉丝煲,我去瞧瞧好了没有。”
虽说如今有丫鬟帮忙,不过下厨这种事情,唐瑜若是有空,一般都会从旁亲自指点,不会一股脑全部交给下人。
对姐姐的厚此薄彼,唐大人幼稚地瘪瘪嘴表示不满,认命地拿起筷子分出两根递给隋州,对方接过去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手指从他手背上轻轻擦过,上面的茧子与肌肤接触,令唐泛手一抖,那把筷子掉下去两根。
这个王八蛋!唐泛暗骂一声。
偏偏阿冬还探头过来凑热闹:“哥,你怎么了,整晚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唐泛将她的大脑袋推开,弯腰捡起筷子。“好好端你的碗!”
丫鬟端着青瓜粉丝煲进来,唐瑜走在后面,正好瞧见他把筷子弄掉了,嗔怪道:“都多大个人了,连分个筷子还能掉地上!”
唐大人那个委屈啊,都快对千古蒙冤的岳元帅感同身受了!
他忍不住狠狠看向隋州,却见对方根本就没往他这里看,正在跟贺澄说话呢。
贺澄自从去过北镇抚司校场跟着练过一段日子之后,隋州见他体质有所增强,便没有再让他去,只让两人按照以前教的,自己在家练一练,能强身健体便罢了,毕竟北镇抚司关的都是钦命要犯,还有诏狱这种人间地狱,血气冲天,贺澄和阿冬这样的小孩儿,能少去还是少去为好。
不过因着北镇抚司的经历,贺澄对隋州倒是有了几分亲近,并不因为他的冷脸而害怕,反而兴致勃勃地跟他请教起练拳时一些要点。
食不言寝不语乃古人训导,大家家规。
不过对于唐家而言,一整天下来,一家人好不容易能团聚到一块儿吃顿饭,若是连吃饭都不说话交流,未免伤了感情,所以素来是没有这规矩的。
唐瑜先督促两个孩子吃饭,又无视唐泛的哀怨眼神,夹了一筷子醋溜木须到隋州碗里。
“广川,你这次回来,能歇息一段时间了罢?”她问隋州。
隋州道:“应该可以。”
唐瑜看了唐泛一眼,又问:“你家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唐泛原本伸向青瓜粉丝煲的手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舀起一勺放入碗中,低头吃了起来。
隋州道:“差不多了,下个月就可以先定亲。”
唐瑜做这青瓜粉丝煲的时候,可谓是下足了功夫,砂锅里头放了肉末,香菇,蟹肉,豆腐,粉丝,小火慢炖两刻钟之后,再将切好的青瓜放进去,加水加调料,等青瓜稍稍一熟,就可以起锅了,届时粉丝吸进了各色材料的鲜味,又被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最妙的是青瓜提味,使得整道菜变得更加鲜甜,素来是唐泛的最爱。
但此刻他嘴里咀嚼着唐姐姐细心烹调的这道菜,却觉得好似不如以往那样可口美味了。
大腿上传来一阵温热,唐泛低头一看,居然多了一只手。
不用想也知道这只手是谁的,他勃然大怒,趁着唐瑜等人不注意,另一只手伸向桌下,想将那只爪子拨开,谁知一拨却怎么都拨不走,那只手就像蚂蝗一样,牢牢吸附在上面。
他的小动作终于惊动了唐瑜,后者见弟弟脸上微微抽搐,忙问:“毛毛,你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唐泛嘴角抽了一下:“没有,就是方才被蚊子叮了一口。”
“蚊子”动了动,终于从他腿上离开。
再看隋州,依旧不动声色地低头吃饭,仿佛刚才那只手不是他的一样,那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简直令人发指。
有了这么一出,唐泛反倒胃口大增,就着几道菜,三下两下将碗里的白饭给解决了。
“毛毛。”出声的不是唐瑜,而是隋州。
唐泛暗恨,板着脸:“叫我润青。”
唐瑜忍不住噗嗤一笑。
唐泛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隋州倒是好脾气:“我有事对你说,我们到书房去。”
唐泛道:“这里没有外人,说了也无妨。”
隋州道:“是关于你出任东宫讲官的事。”
他这样一说,唐泛若是再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只能跟着他来到唐家书房。
“我今日进宫的时候,遇到了汪直,他让我转告你,最好不要推辞东宫讲官的差事。”
唐泛没料想他说的果然是正事,微微一怔之后,就问:“他的意思是?”
隋州:“你以后若想入阁,这份差事就能为你的资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凡任何一个大明朝的文官,其终极梦想必然是入阁。
唐泛现在已经具备了入阁的前提条件,他不仅是进士出身,还是庶吉士出身,唯一一点瑕疵就是他在翰林院只待了三年,不像其他同年那样一直待在翰林院熬资历,但如果他能当上东宫讲官,这点小小的瑕疵也就不算什么了。
任何一位新皇帝在登基之后,首先要提拔的肯定是自己亲近的旧臣部属,东宫讲官作为天子在潜邸的师傅,关系之亲近自然毋庸置疑。
这本是一份极好的差事,然而却从彭华这个亲万党的人口中提出来,难免让唐泛犹豫不决。
隋州听罢他的顾虑,便道:“那你能猜出彭华此举的用意吗?”
唐泛摇头苦笑:“若是能的话,我现在也不至于发愁了,虽然我很想希望他是为国荐才,出自公心,但彭华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人啊。若我现在只身一人,即便出了事,大不了罢官去职,也没什么可怕的,我是担心万党那边明明知道我与你和汪直的关系,想要从我身上入手,借由我来扳倒你们。”
如今一日有隋州在,万通一日就不可能完全掌握锦衣卫,他心里对隋州恨得要死,又无可奈何,上回经过大同的事情,万党更将唐泛和隋州二人视如眼中钉,彭华虽然不是万党中人,但唐泛也不敢掉以轻心。
隋州明白他在想什么,道:“你不必担心,万通奈何不了我,汪直既然能这么建议你,就说明他那边也是无碍的。他还跟我说,怀恩得知此事,也曾表示过赞同,暗示你接下这道旨意。”
唐泛一愣:“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隋州道:“怀恩素与太子亲厚,就算不是,也差不离了,想必太子那边对你的印象很好,也希望你能接下这个差事。”
唐泛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那好罢,看来前面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上一闯了。”
隋州露出微微的笑意:“这才是我认识的唐润青。”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氛围便变得尴尬起来。
唐泛的目光从他腰上的玉佩掠过,顿时坐不住了。
“你一路奔波,早点回去歇息罢,我想起还有书要看,先走了!”
说罢也没等隋州回答,直接就起身走人了,离开的时候还特意绕着隋州走,那模样更像为了躲什么洪水猛兽。
唐泛忘了,若是隋州有心想拦,不管他以什么方式往外走,肯定都会被拦下来。
但隋州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彻底隐没在黑暗中,这才低头去看被自己拿在手中把玩的玉佩。
送了东西转眼不认账,被拿了信物还装傻。
明明已经在砧板上了,偏偏还以为自己飞出蛛网。
隋州微微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任命唐泛为东宫讲官的旨意很快下发,按照规矩,唐泛不必辞去原本在都察院的差事,更不必日日去东宫报到,因为太子殿下尚且有其他师傅为其讲学,他只需每五日去一趟即可。
太子殿下如今十三岁,也算得上半大少年郎了,放在贫苦百姓家里头,已经足可担起整个家的家计,再不能作为小孩儿来看待,这个年纪的人也最容易生出一些与众不同,别出心裁的想法,这要是普通学生也就罢了,可对着一国储君,太子的师傅们不能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对待,在太子殿下的授课上仔细甄选,慎之又慎,就怕一不小心耽误了太子的成长。
“润青,你可真够淡定的,我头一回来东宫的时候,可没有你这番修养!”
为了迎接这位新师傅,太子特意让另一位师傅,也就是唐泛的同年好友来引他入宫,以示尊重,对方也在东宫担任侍讲。
唐泛笑道:“上回办案所需,我也来过东宫的,是以这次才不怎么惊讶。”
谢迁恍然:“是了,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唐泛询问:“于乔,我听说咱们教导太子殿下,都是各自负责一块的?”
谢迁颔首:“确实如此。”
唐泛道:“我那位前任回乡奔丧了,我至今仍不知道要给太子讲哪一块呢,你给我说说罢。”
谢迁道:“我给殿下讲的是经义,你那位前任则是负责讲史,所以若是没有差错,你应该负责的也是讲史。”
唐泛微微诧异:“太子殿下也要学经义?”
谢迁笑叹道:“自然,殿下不仅要学咱们学过的,更得学咱们没学过的,我看他虽然小小年纪,又是天潢贵胄,在钻研学问上的刻苦努力,却并不比咱们当年悬梁刺股时少半分!”
“只不过,”他压低了声音,“殿下在宫中的日子不大好过,你须得小心一些。”
这点早在唐泛断东宫案的时候,就已经深有体会了,但他自然不会在好友面前说出自己与太子之间的交往,否则便有炫耀之嫌了。
谢迁是个厚道君子,又给他说了不少担任讲官时的注意事项。
唐泛仔细听完,便问道:“于乔,你可知我那位前任上回给殿下讲到何处?我好接着讲下去。”
谢迁摇摇头:“这我倒不晓得,我们给太子讲学的时候都是各自分开单独讲授的,待会入宫时你可询问赞读林英,他是专门负责记录太子学习进程,从旁协助的。”
二人说着路,一路来到东宫,远远的瞧见几个人立在宫室门口,走近了看才发现竟然是太子亲自迎出来,后面还跟着几名仆从。
几年不见,太子长高不少,连带头顶原本稀疏的发髻,如今看着也浓密不少,兴许因着出娘胎时先天不足,加上如今正处于发育年龄的缘故,太子身形有些发瘦,但比起从前唐泛看到他时,却也好了不少,只是双眼澄澈清正不变。
见太子亲迎,谢迁也并不惊讶,只是连忙回头对唐泛小声说道:“殿下是个尊师重道的人,从前对其他几位师傅也是如此,你不必惊慌。”
唐泛与太子遥遥四目相对,两人都禁不住露出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