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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案后的人穿着同顾拾一样的儒衫,只是笼在黑暗里,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的容貌很普通,双眸平静如水,即使方才顾拾和阿寄闹出了那样的动静他也仍旧波澜不惊。见顾拾望过来了,他也不动,便站在那神灵才能站的位置上,朝顾拾浅浅躬了下身。
“在下袁琴,奉南皮侯之命,在此等候安乐公。”
他的声音很沙哑、很低沉,阿寄几乎怀疑自己并没有听见。
顾拾笑了一笑,“大半年来,累你久等了。”
“不久。”袁琴慢慢地道,“安乐公被逆贼禁锢十二年,更久。”
顾拾的笑容不变,手指尖上却猝然抖了一下。他将手收回了袖子里。
袁琴抬起眼,“在下原以为安乐公对外事不会有分毫兴趣了。”
“原本是没有。”顾拾道,“今日却忽然有兴趣了。”
“在在下等候您的日子里,南皮侯已略定荆、扬、益三州,又得了羌人、鲜卑臂助,入关指日可待。”袁琴对他的笑容却全无反应,“是弃暗投明,还是死守一隅,还望安乐公早日定夺。”
“袁先生没看过我写的那篇表文么?你们是逆贼,我可要同你们划清界限。”顾拾的笑容温软,好像天真可欺似的。
袁琴看了他半晌,“安乐公能屈能伸,是聪明人。”
顾拾却好像被这句话陡然刺中,脸上笑容亦瞬息消失,“谁也不想做这样的聪明人的。”
阿寄站在他身后,听见他的话,将手握成了拳,指甲刺进了手心,骨节泛出青白的颜色。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藏起自己的痛苦了,但幸好他看不见,她一步步往后退,直退到了阴影里,默默地等待着他们交涉。
袁琴越过顾拾的肩膀看了那女子一眼,欲言又止。顾拾清冷一笑:“说正事。”
***
在回府的路上,顾拾比来时安静了许多。黄昏时分,刺骨寒风拂地而过,将白日里的碎屑吹得满街都是。
他走在前头,似乎在思索着心事,偶尔却还回头问阿寄一声:“还好么?”脸上却不见了素日的笑。
阿寄知道他这话是特意让后头的郎将听见的。她只能点头,脸上是热的,心却渐渐地冷了下去。
回到安乐公邸,她先去了自己的房间写今晚要呈给未央宫的奏报。顾拾剩在庭中,低头看自己买了满怀的奇怪玩意儿,又失了兴趣,往张迎怀里一塞,便自顾自地回房去了。
这一晚,他没有叫她去侍寝。
***
“安乐公去了高庙?”
听了两名郎将的奏报,郑嵩微微眯起了眼睛。
秦贵人从他身后攀了过来,好奇地问:“他去高庙做什么?”
那两名郎将局促地站在昭阳殿里,面面相觑了一阵,才道:“他……他带着阮寄一起去的,在那个旧房间……说了好一会儿……私房话。”
郑嵩还未反应,秦贵人当先扑哧一笑,躲到郑嵩身后笑道:“真真羞死人了!你们可听清楚了,他们真的只是在说话?”
那两名郎将自己都还未娶妻,说到这样的事情也是面红耳赤,“末将……末将守在门外,稍稍听见了一些安乐公的声音……阮寄是哑巴,安乐公的声音听起来……确实……”
郑嵩连连摆手,“好了好了。”
秦贵人笑道:“陛下不爱听人家的私房话,你们还不闭嘴!”
两人忙不迭地告退。殿内银烛高烧,苏合香令人迷醉,秦贵人回过头,伸出纤纤玉指将郑嵩的衣带轻轻地扯开了。郑嵩由着她动作,眉头却始终紧皱,心不在焉的样子。
秦贵人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陛下在想什么,连笑笑都不搭理了?”
郑嵩回过神来,看她一眼,“他们说的话,同阿寄的奏报倒是一模一样。”
秦笑一怔,“这有什么问题么?”
“阿寄说安乐公将她带到高庙里旧地重游,还同她……欢好了一番。”郑嵩突兀地笑了一下,“她还真是一字不漏,全告诉朕了。”
她一定是真的害怕了吧?郑嵩眯起眼,沉默地思量着。
秦笑惊讶地掩住嘴:“原来……原来安乐公还……真是年轻人!”她自顾自地笑起来,“胆子大不说,精神还这么足……”
郑嵩斜她一眼,“朕的精神也是足的。”
秦笑嫣然一笑,“那是自然,陛下龙马精神,便到了一百岁也是神完气足。”
郑嵩沉沉地哼了一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寝榻走去。她娇媚地惊呼了一声,两手抱紧了他的脖子,又柔柔地笑开来。
帘钩微动,软红的帘帷落下,又簌簌地颤动起来。
☆、第17章胡然念之
半夜过后,郑嵩沉沉睡去,秦笑睁着眼睛看着床顶,脸上那假面一般无时不在的笑容终于在夜深人静时撤了下来。
而只剩了没有意义的空洞。
郑嵩自受禅时起,便无法忍受黑暗,从早到晚,他所在的宫殿都必是灯火通明、宽敞明亮。就如此刻的昭阳殿。
即使是枭雄如郑嵩,也可能会怕鬼的。
秦笑却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那阿桓的鬼,一定会先来找她的吧?
可是,他却一直不来。
他是生气了吧?
她背叛了他,她以先帝贵人的身份又做了今上的贵人,她在他们曾经许过山盟海誓的床上和另一个男人睡在了一起,她每日里对着另一个男人笑,她想,如果虚空里真的有他的魂灵在垂眸看着,他应该会气得立刻显形出来掐断她的脖子吧?
毕竟他过去也不算一个多么温柔的男人。他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还极易嫉妒……当他活着的时候,她与他没有一日不在吵架,而现在他死了,却从来都不肯来看她,一次都不肯……
阿桓他真的,真的是这样地恨自己啊……
秦笑平静地躺在床上,身边的老人发出了雷鸣般的鼾声。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洇湿了她的鬓发。
“你尽可以对着别人笑,”记忆里那个男人还是那样地年轻,一身明黄灿烂的朝服,他伸手轻轻抹去她的泪水,不容分说的语气,好像他一个人就可以拯救她的整个世界,“但你是我的女人,你不可以对着别人哭。”
阿桓,我没有对着别人哭过。
我就算是个肮脏的、低贱的、人尽可夫的女人,可是,我没有对着别人哭过。
***
一个人影来到了帘外,躬下了身,没有发出声音。
秦贵人伸出手,轻轻地挑开了帘帷,便对上张持沉默的脸容。
张持如今还不到四十,风霜却已过早地爬了满头。经了前朝剿阉的血雨腥风,又是在对阉人恨之入骨的郑嵩身边做事,张持大约是这未央宫里最谨慎、最胆小的宦官了。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多年来在刀锋上讨生活,没有出过一点差错。
从这方面来说,秦贵人觉得,张持和自己,还真是一样人。
一样的可怜人。
她悄无声息地下床,披了外袍走到外间的小阁,低声:“说吧。”
“南皮侯的谋士袁琴,日前找上了奴婢。”张持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几如鬼魅。
秦笑顿了一下,“他为何知道找你?”
“他好像……知道奴婢是为您做事的,他还知道您……您不是真心留在陛下身边。”
秦笑抬起手,拿一根流苏去点了点烛芯,流苏缓慢地燃烧起来,映得一整个寝殿都影影绰绰的,“他让你做什么?”
“他让奴婢在必要的时候,带安乐公出城……”
秦笑忽然冷笑了一声。在这静谧的夜里,这声冷笑虽轻,却令人从心底里发寒。
“他说得轻松,其实是将我们往火坑里推。”秦笑冷淡地道,“安乐公在我们手上,岂有轻易送人的道理?”
“您说的是。”张持想了想,又道,“可如今归根结底,安乐公是在陛下的手上……”
她轻轻笑了一下,“安乐公又岂是任人宰割的?他今日可去了一趟前朝的高庙呢。”
***
“——啊呀!”
尖细的绣针骤然刺破了指尖,鲜血涌出来,染污了绸料。
教阿寄刺绣的宫婢嫣儿叫出了声:“手疼不疼?啊呀,这好端端的料子……”
阿寄摇了摇头,将食指抿在口中,只觉那细小的伤口里透出血的锈味,令她有些难受。
手中是去年冬天顾拾送她的那块绣了牡丹的布料,她去央了张常侍讨来了一点苏合香料,打算用这布料包裹着给顾拾做一个香囊。但她却是从不懂这些精细活计的,因此又去求善女红的宫婢嫣儿来教她,这样忙碌了一个下午,却一个不慎全都毁了。
她恍惚地看着那牡丹花上一点凌乱的殷红血迹,想自己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他带自己去高庙“故地重游”吗?是因为他在利用过自己以后,仍然会对自己温柔地笑,仍然会说“我最喜欢的人当然是你”?是因为自己永远也猜不透他,所以反而无时无刻不去猜测他吗?
他明明知道她每日要去未央宫奏事的,却还偏要带着她去见叛军的谋士,他不就是仗着……他对她拿得这样精准,如同掐住了她的七寸,偏偏她还真的揣摩着他的意思,将那样羞耻的词都写呈了上去……
可是,他知道,她根本也没法怨他的。
自己酿下的苦酒,总要自己来喝干。
“唉,怪可惜的。”嫣儿凑过来看了看,指着布料上的血迹道,“要不,你在这里补一个花蕊……黄的牡丹,红的花蕊,怪是怪了些,但应该不难看。”
这倒是一个法子。阿寄朝她感激地笑了笑,嫣儿叹口气,又教她如何描花样、如何在绣线上再补绣线。阿寄再没有走神,仔仔细细地听着,一针一线下得缓慢而精准。
嫣儿侧着头看她刺绣。这个哑女,她们私底下都不知聊过多少回了。听闻她已经伺候了安乐公整十年,像安乐公那样的人物会看上她,大约也就是日久生情罢了吧?毕竟阿寄看起来,既不美艳,也不聪明,甚至还不常笑。
男人到底都喜欢爱笑的女人,就像秦贵人那样的。
可是嫣儿坐在阿寄身边时,就觉得安心。微风拂过,撩起阿寄的鬓发,露出她那微显苍白的侧脸,嘴唇抿出温和的弧度,她即使不在笑,也令人感到莫名的舒适。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会让人想家。
补好了花蕊之后,将布料缝合起来就简单许多了。阿寄专注地一直做到了傍晚,连红日西沉都不晓得。好容易绣成了,虽然针脚还粗糙了些,但掂在手心里,柔软的、小小的一只布包,到底是颇讨喜的。阿寄将它拿给嫣儿看,嫣儿笑着拍手道:“姐姐的手原来这样巧!”忽而又眨了眨眼,“这是要送给郎主的吧?”
阿寄脸红了红,眸色却微微黯淡。嫣儿并未注意到,只索性拉着她的手走到那扇锁着的院门前,重重地拍了拍门环,笑嘻嘻地道:“我都帮你敲了门啦,钥匙你是有的!”
阿寄低头看了看香囊,给自己鼓了鼓气,才拿钥匙去开门锁。
一身白衣的少年就在那庭院里,正倚着树看向她。
看见她来,他的眼眸亮了一瞬,“我还道你生气了。”他低声道。
他好像还颇委屈。
阿寄沉默着走上前,轻轻将手捋了一下鬓发,另一只手却又将香囊攥进了袖里。顾拾往前走了几步,试图从她平淡的表情里找寻一点蛛丝马迹,口中找着无聊的话:“你……你的脸好了,恭喜你。”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袖中的香囊跌了出来。“那是什么?”顾拾眼尖地看见了,上前去捡,阿寄正慌乱时,却被嫣儿扯了扯衣袖。
“阿寄。”嫣儿小声道,提醒她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