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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今日还是这样好看!”众人也学会了奉承阿寄,他们知道只要阿寄开心了,内院的那个祖宗也就会开心。
这却苦了阿寄,她本是清淡的性子,只能随着人笑,这样被围在众人中心却是颇尴尬的。宫婢们时常着意穿了娇艳的新衣裳来同她说话,拉着她的手挤眉弄眼絮絮叨叨地问:郎主有何喜好?有何怪癖?更有甚者,要问她:郎主夜间有何习惯?陪寝时如何劳累?……
阿寄每每被闹得满脸通红,宫婢们知道她不会说话,便常常自己将话接了下去:几日一次?啊,难道是每晚一次……还不够?天哪!——各个都做出了惊叹的表情,——原来郎主这样厉害!
再看向阿寄时,眼神里还不免带了些同情:真是辛苦你了,阿寄!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顾拾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忽然从后方一把抱住了阿寄,几个宫婢惊了一下,又都捂着嘴隐秘地笑起来。
顾拾将下巴搁在阿寄肩窝,侧着头看她。今日风大,吹拂她的发丝,露出那一弯软红的耳朵。他忍不住朝那耳根上吹了口气。
“在聊……在聊郎主是个厉害的人物。”有个胆大的宫婢笑道。
顾拾朝那女子瞥了一眼,不知为何竟令她噤了声。阿寄却径自挣开了他,往房中走去。
他只当她是害羞,也就跟了过去,身子懒懒地倚在门边,带着笑看她在里间翻找着什么。而后她走了过来,将怀中的东西递给了他。
他见那是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大纸,不由站直了身子接过来,心里有一簇欢喜的火苗一掠而过:她想跟自己说话了么?她又会有怎样的话与自己说?
他低头读道:“草臣顾拾叩头死罪敢言之……”
他怔了一怔。抬起头来,惘然地看向她。
她避开了他的眼神。
他于是读了下去:“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观古今之王命,帝冑之承继,莫不彪炳夫功绩,著明乎休瑞,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靖室既衰,郑氏当作,有赖周公承命……”读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读出来,而是沉默地将之后的文字潦草地看了过去。
他的手一点点地抓紧了柔脆的纸张,几乎要将它撕裂了。而纸上的字还是那么清秀整齐,就像一个无辜的少女,并不知晓自己在旁人眼中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一则讨逆兼陈情的表文,要他以前靖遗种、亡国皇帝的名义,去声讨南方那些以顾氏为旗号的叛军。
他再抬起头来看着她时,神容依旧平静,目中却现出了血丝:“你……”话在嘴边转了两圈,却不知如何才能吞咽下去,苦,太苦了。
“阮家人不愧是学通五经,藻翰声华。”他轻轻地笑了笑,“这样一篇气势雄浑的好文章,真足以与当年阮太傅的三篇禅位诏书相比拟了。”
阿寄的身子颤了一颤。她好像没有办法与他直视,手扶着屏风的架子,指甲抠进了髹漆的木缝里。他看了她许久,百无聊赖地笑:“我会照原样抄好,再呈给陛下的。多谢了你替我捉刀。”
阿寄仓促转过头来,而他已在案前坐下,看见了她早已备好的名贵的帛,清冷地一笑,便执笔去抄那份檄文。
她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将那表文一字一字认真地誊抄完,而后搁下笔,盖上了安乐公的印玺,将它吹了吹,用镇子压住。
他抄了约莫半个时辰,她也就站了半个时辰。双腿僵木了,仿佛连血液也不再流,而他还抬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朝她笑:“这样你可满意了?”
她木然地点头。
他扶着书案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再不说一句话,推门离开了。
“砰”地一声,门扇又被阵风拍上,仿佛宣泄着一腔不知从何处说起又不知往何处结束的怒气,轻飘飘地散在空中。阿寄的双膝忽然一软,她瘫跪下来,看着案上那墨迹淋漓的帛书,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个笑话。
***
安乐公的表文呈上天听,很快被宣颁朝野,那个南皮侯稍一受挫,竟索性打出了一个“竑”字的“国号”,全然将过去念叨的兴复靖室之种种抛到了脑后。
无论外界战火纷纭朝堂淆乱,这座高墙里的宅院总还是一副时光悠然的模样。
顾拾好像也并未与她生气。阿寄愈发不能明白这个少年,过去他时常会向她撒娇耍赖、诉苦求情,可如今他不再这样做了。他仍然很宠爱她,在众人面前与她言笑晏晏,在私底下也是柔情款款,可她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这样是不对的。她想说,我愿意你对我任性,我愿意你在我面前毫无顾忌。你怀着恐惧伪装了十五年,若在我面前仍要伪装,我会……我会很心疼的。
可少年的藩篱已经竖了起来。他在那藩篱里面,顾盼巧笑,好像丝毫不觉自困其中的苦处。而她站在风露深凉的外面,她已知道自己不再能进去了。
如果自己会说话就好了……她想。
可是,如果自己会说话,她又该如何挽回呢?不行的,她没有法子,她挽回不了。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安然地周旋在本朝与前朝之间,周旋在掖庭与横街之间……但其实不行的。她终究要放弃一个。
要么放弃母亲,要么放弃他。
几声轻叩门扉的响将她惊起。低头一看,才发现拿在手中的书迟迟未翻一页。她起身开门,便见到顾拾滴水不漏的笑容:“去挑件衣裳,陪我上街。”
上街?她迷茫。虽然现下看守是放松了些,但要说上街……
“怎么,只肯陪柳将军么?”他低声,挑衅地一笑。
她脸上一白,而顾拾又拍了拍手,张迎便带着另几个宫婢推门进来。
她们手上俱都托着衣物簪钗,看去一片灿然华丽,顾拾只拿手点了点:“一件件换来给我看。”
她的心好像往棉花上陷了一陷,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泛着空虚的冷。
这一换,就换到了午后才终于让顾拾满意。浅碧的直裾上绣着斜枝的素梅,深青的衣缘上暗绣菱纹,再往那纤细的腰肢上缠一条玉白的帛带——阿寄不好意思地走出来,还低着头不时打量着自己这身陌生的衣装,而顾拾却看得怔住了。
待她抬起头来,他已又温柔地笑开,“这件好看,就这件。”
***
长安原是前朝旧都,后经战火,城垣衰败,同始中兴乃移都雒阳,以长安为陪都。又两百年后,靖室移祚,大晟开国,郑嵩顾忌关东顾氏旧宗,于第三年纵火烧毁雒阳,复举全城迁都长安。
“今年也不过是迁都第九年,这里的百姓却快活得好像长安自古以来便是都城一样。”顾拾轻笑道,“已没有人记得雒阳了。”
阿寄听了他这话,也只能淡淡一笑。他们身后跟着两名郎将,他们聊的话也都一字不漏地落入后边人的耳中。不过顾拾却好像全不在意这两人,他是第一次自由地到东市上来,一身短襟儒衫走在热闹之中,对四周琳琅满目的任何玩意儿都有十分的兴趣,却常常不敢上前,看中了便拉一拉阿寄的袖子,让阿寄去同店家周旋……
可怜阿寄明明是哑巴,每每同店家指手画脚半天给他将东西买到手,见他将眉眼都笑得弯弯的,便一点脾气也发作不出了。
“谢谢你。”他说。
他眸中的笑意亮晶晶的,像柔软的春水,绸缎一样光华流转。她微微恍惚,错觉中好像他们就是一对毫无芥蒂的小眷侣。
——本来,她又何尝对他发过一点脾气呢?今日他能这样如常地对待自己,她就已经意外地欢喜了。
“你和柳将军上回来东市,都看了些什么?”走了半日,他忽然问她。
她摇摇头。其实她根本不认为自己跟柳岑是来看东西的,他们只是找个地方传递消息而已——她母亲在狱中的消息。
至于像他这样攒了满手的小玩意儿,甚至还给身后的看守一人拿着博棋盘、一人拿着蹴鞠球……
阿寄想想又觉得好笑。也只有这位祖宗,乖戾无常、不拘常法,才会这样作弄人吧!
顾拾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半晌,转过头去,声音有些懊恼,“说起他你便笑。”
阿寄一愣,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朝他连连摆手否认。他眉宇一扬,颇有些恃宠而骄的神气:“你说不是便不是?可我已经伤心了。”
她拉着他袖子的手垂落下来,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她总是没法子对付他这样的孩子。他歪着头,复温柔地一笑:“要不,你送我一件礼物,当做赔罪吧?”
她被他绕糊涂了。他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就是要她送东西给他么?
他振振有词:“书上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送了你这么多的衣裳,你也该送我点什么,才叫投桃报李。你看我都不计较你方才在想别的男人啦。”
她羞得别过头去。这还是在大街上,身后还跟着两个不尴不尬的郎将,他怎么……怎么如此口无遮拦?
可是……可是他终于对她提要求了。她认真地点了头,又抬眼偷偷地瞧他,眼神里带着清澈的期待。
他却移开了目光。
“安乐公。”难为两人身后的郎将面不改色,“再往前走便出了东市,到香室街了。”
“啊,”顾拾诚恳地问道,“陛下有吩咐过我不能去香室街吗?”
“这倒没有……”那郎将一怔,“但那边荒芜废墟,没什么可去的。”
“自迁都以来,我还只待过两个地方。一是香室街的旧高庙,一是现今的宅子。”顾拾清朗地笑了,“而且那高庙还是我和阿寄初遇的地方呢,你们不知道吧?”
他们当然不知道,而且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郎将咳嗽了两声,“您不要乱走就好。”
☆、第16章云与秋期
阿寄沉默地看着前方那个拉着自己一意前行的少年。孩子的记忆真是可怕,他不过是六岁时在这里暂居了小半年,却直到今日仍然清楚记得荒草丛中的小路,刻意绕过那巍峨而颓败的正寝和便殿,从一扇偏门径自穿行到当年那个窄而破的小房间。
这里明明已十余年无人祭祀了,熟悉的香灰气味却仍旧冷冷地弥漫着,仿佛是前朝的祖宗昭穆仍垂眸下视一般。年纪小的时候尚未觉得,如今再看,才发现这房间真是小得可怜,且四壁环堵,只在高处开了一扇小窗,活像是一个专为孩子准备的牢笼。
阿寄站在门前,空明的秋光里,她好像看见了九年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男孩,身上那华丽得不合身的衣裳早被险阻的路途划破了脏污了却还浑然不觉,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虽然他看得见,那神态却像一个瞎子。
她转过头,身边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出半个头,有时候她觉得他已和九年前全然不同了,他读了一些书,也不再害怕郑嵩,甚至他还学会了虚与委蛇的笑、夸张乖戾的言语和深情缱绻的凝眸,可有时候她又觉得,他仍旧和九年前一样,一样地孤独、空洞和绝望。
顾拾朝她温柔地一笑:“想不到有生之年,我们还能这样旧地重游。”
她不由得抓紧了他的手。如果她能给他一点安慰,如果她能让他偶尔展露真正的笑容,那么……无论让她做什么事,她都愿意……
顾拾转身又对她身后的两个郎将诚恳地道:“这都是有赖陛下天恩广大,二位将军说是也不是?”
那两个郎将不得不应道:“可不是么……”
顾拾轻轻笑着,一把揽过阿寄的腰便将她带了进去,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那两人大吃一惊,上前便推,未料那门一推便开,顾拾在门后朝他们狡黠地一笑:“你们一定要进来么?行个方便,守住房前屋后好不好?”
两人只觉眼前一黑,那门已再度关上了。
***
日影已西,小窗里透不进阳光,极狭窄、极黑暗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阿寄现在已不止是脸上烧得火红,便连喉咙里仿佛也烧了一团火,她说不出话,却极想喊叫——他将她的双手扣在门上,身子轻轻地、不由分说地欺压过来,薄凉的唇慢慢地吻上了她的。
他好整以暇地碾磨着她,并不深入,只在她唇瓣间悠然地逗弄着,幽微的气息悄然泄露出来:“幸好你是个哑巴。”
她的容色微微一黯,他没有注意到,反更调笑道:“我可不想让你这时候的声音给他们都听去了。”
他在黑暗里微微地笑,轻轻舔了下她的耳朵,她蓦然无声地惊喘了一下。他的声音是一阵抓不住的温热气流:“阿寄,你答应过,不论我如何对你,你都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她点了点头,手指抓紧了他的前襟,好像害怕他跑掉。
“阿寄,你真好。”他笑道,“我知道即使我不说,你也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对不对?”
骤然间她的心好像塌陷了一块,近乎恐慌的空,她迷惘地抬头看他,在他的眼睛里搜寻着自己——可是太黑暗了,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知道,他明知道她愿意的,可他却一定要这样问出来……这太残忍了,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最痛的不过是钝刀子。她闭上了眼,再次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笑了,拥住她的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放开了她。
他转过头看向斗室的角落里,残破的帘帷之后是一方香案,案上供着的灵位早已不知所踪,那几盘充作供品的瓜果却还安然地陈列着,也不知内里腐烂了几许。
那帘帷忽然无风自飘,显露出那香案之后的一个人来。
阿寄震惊地捂住了嘴。
“所以我说,幸好你是个哑巴。”顾拾隐秘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