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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倒也不难完成。每当她觉得自己其实很怂的时候,又总能被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所感染,中和成一派淡定的宠辱不惊。
于是笑眯眯拉拉他袖子,说:“保证没问题。”
帮着武松收了地图,依依不舍地出了帐子,没走几步,又忽然听到他在后面开口,语气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焦躁:“倘若等了几日,我还没去接你,也没有别人去,你就--”
她倏忽一个激灵,不由得定住脚步。
听他停顿一刻,才说:“你在京城里藏了多少钱?轻装带上往南去,别在城里久留。”
语调平平,甚至带着些急促的不耐烦。仿佛在说,这些还用我教么?
她轻轻点头,面容上毫无波澜,内心里翻江倒海,仿佛突然起了个滚热的油锅,整颗心在里面滾了一遍。
倘若此次“政变”不成,那么大宋多半会往作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到那时,若想求得些许活路,自然是应该往南逃的。
他倒想得挺远。默认她一个人也能生存得好好的。
可她能怎样呢?为了避免整个北方沦为修罗场,也只好纵容自己的男人冒这一回惊天之险。情爱私心显得微不足道了--倒不是她有多无私,只是她觉得,若世界真的成了修罗场,自己那点小情小爱,只怕也会被地狱之火烧灼得扭曲,再也没有起初的纯真美好了吧。
她转过身,努力朝他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我在京城藏了多少钱?有些记不得啦,得静下心来慢慢找。你最好别让我落得太仓促。”
武松将她凝视许久,慢慢走近,伸手揽过她脖颈,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了一刻。
角落里还有两个清点杂物的小兵,十分默契地把头转过去了。
武松这才低声说:“自然不会。我九成是会去找你的。”
顿了顿,觉得有点不满意,问她:“比九成还多的机会,是多少?”
她忍不住笑了,轻声细语给他上课:“九成九。”
他不满意,又问:“比那还多的呢?”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武松照着学舌了一遍,又说:“比那还要多。”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再多些。”
她终于受不了,笑推他:“好啦!你就说百分之二百,我也会信的。”
第256章节外生枝
到了行动的当日,潘小园按照计划,自己装扮成寻常民妇,青衫罗裙,挎个小背囊,袖子里揣点零钱,声称是去进城买东西的。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市场今日开市,进城淘货的郊区乡民络绎不绝。没什么波折,就随行的二十来人就先后混进了城。
阔别半年,东京城一如既往,甚至比她记忆中的更加繁华热闹。边疆战事没有太影响首都人民的经济生活,反而极大地拉动了内需。路过交引铺的时候,还听到几个胖商人凑在一起,大着嗓门聊生意经。
“……要说盐糖茶酒涨价,那还不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太原府那边打仗,黄河航路封锁,货物都滞销在西京洛阳……咱们要抓紧机会,大赚一笔……江南的丝绢……”
可当一队官兵经过的时候,几个肥头大耳的商人立刻蔫了下来,赶紧改口:“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我亏了十万贯,倾家荡产……老哥,你呢?”
“唉,唉,别提……三十万被鞑子兵抢走在路上,手下人的工钱都发不出来了……你瞧,我今儿是出来典当衣服的……”
都知道官家在大肆征集民间财产,以便向金军“赔款”求退兵。这当口是万万不能露富的。能怎么哭穷,就怎么哭穷。
不时有官兵一脚踹门,闯入民宅,没多久,勒索出几贯钱、几件金首饰,正气凛然地扔进包裹里,继续搜下一家。
百姓家里不敢留余钱,又有传言说女真人喜欢汉人女子,要征集民间美女来抵“赔款”,甚至明码标价,处女值几何,寡妇值几何,说得绘声绘色--于是家里有未嫁女儿的慌忙寻婆家,下了聘的媳妇慌忙娶过门,大操大办的办婚礼,以求赶紧把家里的现金花光。走了一顿饭工夫,就看到三四个迎亲队伍,行得比赶集的还快。
路边瓦舍茶肆里,说诨经的,学乡谈的,叫果子的,不少闲人围着听。畸形的繁荣表象下,汴京上下进入了末日的狂欢。
有个讲三国的说书先生,听底下有人谈论时局,笑着插一句:“……大家莫慌!那金兵多少人?--十万!咱们大宋多少人?--光汴京城里的禁军就八十万!这还不是诸葛亮擒孟获--手到擒来?大伙儿休谈国事,且听小人继续讲那刘备大意失荆州……”
路过佛寺道观的时候,更是瞧见不同于以往的人气儿。官家为国操劳,隔三差五的就上香摆阵,祭天祈福;底下文武百官自然不能懈怠,争先恐后的往庙观里撒钱,以显出自己的忧国忧民来。
延庆观、太平兴国寺、开宝寺、观音院、东岳庙、乃至西角楼外的祆庙,无一不是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出入如织。眼下正是清明前后,浅草烂花斗深浅,斜风细雨不觉寒。身着绫罗珠翠的女眷在男女仆役的簇拥下登车向前。缓风拂过,掀起轻纱帘,花容乍现,引得无数人竞相围观。
动荡的年代本是灰色的,却被光怪陆离的五彩妆点备至,催促着人们及时行乐。
潘小园看看周围同伴,方金芝、孙二娘、顾大嫂、董蜈蚣,全都在暗暗摇头。
一队二十来人,都是相貌纯良、机敏伶俐的好手。身上藏了暗器,计划分头潜入城内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等各权贵府邸,见机行事、绑架拿人。这些高官的府邸,她也都知晓所在。心中规划着最优路线,眼神指点,同伴们点头会意,三三两两地散了出去。
最后一拨走的是张青和孙二娘。三人隐在角落里,近旁的嘈杂民声是最好的掩护。
潘小园将身上围裳紧一紧,脸上的小帷幕拉一拉,俨然一个上街购物的民妇,土包子似的朝着远处拐弯牌坊后面的高大屋檐指指点点:“蔡京六合堂。一会儿我到曲院街宅子里候着,你们便沿此路往北。若是出事,大内急召官员入宫,蔡京父子多半会从那里出来。以前我经过时曾见恶犬……”
孙二娘自信一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今儿带了七八种药。”
张青也低声笑道:“我夫妻俩怕手生,昨天特地找人试了试药效……”
他脸上刀疤明显,进城前小小的化了一下装,一张脸涂得乌漆墨黑,刀疤是看不出来了,整个人活像煤窑里刚钻出来的苦工。再配合一个阴险狡猾的笑,小孩子都得吓哭了。
三人正说着,忽然注意力被身边什么人吸引走了。只见一个商人模样的汉子挑着两筐杂货从街上走过去。下颌稀稀拉拉胡子茬,模样依稀有些眼熟。
孙二娘、张青也注意到了,目光跟着那小贩行了一刻,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
但马上调整过来。孙二娘笑道:“别管别的。今儿只管完成任务。晚上曲院街会合。六妹子你先去给我夫妇俩占间好屋,回头休息!”
潘小园正待再嘱咐几句,突然身后极近处有人大叫一声:“娘子!”
她吓一大跳,随后才反映过来是在叫自己。那声音苍老,是个老头儿。
张青孙二娘也齐齐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掏怀中暗器,又立刻忍住,假装若无其事地左看右看,伺机使眼色问一句:“是谁?”
潘小园急回身,只见一个白头发白胡子,正朝自己连连作揖:“娘子、潘娘子,别来无恙……娘子还认得小人吗……”
她擦掉手心的冷汗,难以置信:“王……王老爷子?老人家……”
尽管脸上遮了个小帷幕,但还是有人从熙攘人群里认出了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点心铺的合作伙伴“东京王茶汤”。
老头儿一脸如释重负的神情,一边作揖,一边说道:“总算找到你了,娘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老汉我还以为你不管了……谢天谢地……”
见到旁边的张青夫妇错愕,又是一视同仁的作了个两揖:“官人好,娘子好,老汉有礼了……”
潘小园也不敢装不认识,赶紧把王老汉拉到墙根角,小声问道:“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王老汉着急上火,说话说不利落,只是反复地说:“潘娘子,行行好,你那小婶子要生了,你快去看看,俺家婆娘不敢做主啊……”
她目瞪口呆,这才意识到,王老汉口中的“小婶子”,莫不是当初托他们照料的孙雪娥!
急忙问一句:“她怎么了?”
王老汉语无伦次:“娘子你不能不管啊……”
孙二娘却在后面悄悄拉她:“这是什么人,别节外生枝。我们得赶紧走。”
一个老婆婆提着两筐菜经过,见有憨厚老汉朝个美貌小娘子连连作揖哀求,好奇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是一眼,不知脑补出了什么剧情。
潘小园飞快一思考。自己和孙二娘夫妇肩膀上都是要杀头的重任,偏生王老汉这当口出现。要置之不理、假装不认识,已经为时太晚,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能引起别人注意……
轻轻咬牙,朝孙二娘低声说:“你们先走。”
孙二娘皱皱眉,眼神指指远处的蔡京六合堂。
潘小园压低声音:“别管我,你们先去!回头我老地方等你们。”
张青孙二娘无法。出发前武松特意嘱咐过,要看着六娘平平安安的躲进曲院街宅子才行,“外面闹翻天也不许出来”。
潘小园再坚持一句:“我没事!一个人在城里丢不了!回见!”
见他俩泯入人群,才果断跟上王老汉,焦急问:“孙娘子怎么了?快带我去。”
王老汉这才满意,搓着双手,赔笑道:“娘子一走几个月,如今总算回来了!那小婶子当家的回没回来?你们不在,我们老两口都不敢做主……”
她心里砰砰跳,赶紧忘掉什么兵变谋反,把自己调整成日常状态。跟王老汉攀谈几句,才意识到--
孙雪娥要生了!
推算日子,可不是吗!当初得知怀孕的时候,正是去年夏天。后来她带着周通、扈三娘、方金芝、史文恭,一群杂牌军回梁山夺权救人,正是秋末冬初,那时孙妹子的肚子已经微微凸出来了。给了王老汉一大锭金子,请他们照料孕妇,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料想钱财足够,老汉一家也都是老实人,孙妹子不会受委屈。
可她此后南下润州,北上幽州,跟着军队长途跋涉,大小阵仗经历不少,早就把这事抛到脑后。而孙雪娥的老公周通,虽然关心媳妇孩子,但对于生娃娃的门道一窍不通,连怀孕要怀几个月都说不出来。
此时周通大约还在外城禁军校场附近蹲点呢。在他心目里,自己媳妇大约还是一个微微凸着肚子的状态。
跟着王老汉,急匆匆穿街过巷,一路上免不得左顾右盼,做贼心虚,觉得谁都认得自己。看到路边一个杂货店掌柜的露出头来,好奇地朝自己的方向看,连忙脸一偏,躲了过去。
王老汉十分尽责,用她给的金子,给孙雪娥在上土桥附近单租了一个小门小院。刚进巷子口,就听到里面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疼啊--”
王茶汤的老伴--一个同样白发苍苍老婆婆--佝偻着身子从院里跑进来,手里攥着几块热湿巾,着急地一甩一甩,一双老眼又浑又红,见了潘小园都快跪下了。
“娘子你可来了!--没见过生娃生这么久的,这一天一夜了,还嚎呢!”
潘小园一听,吓得心里一哆嗦:“一天……一夜了?”
“可不是!我早就不让你那小婶子吃太多,可她不听,这下好了,肚子养那么大,迟了多久才要生,哎哟哟,这要是下不来,有个三长两短,你、你让我们说不清啊……再多给钱也没用啊……”
王老汉眉毛一竖,骂自己老婆:“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潘小园连忙说:“不妨事,不妨事,我不是来了吗?”
一边说,一边汗如雨下。今天是梁山兄弟们赌命的日子。周通的老婆孩子,也偏偏挑了这一日,赌命。
她一来,王老汉家里顿时有了主心骨。王老太婆赶紧问:“娘子,眼下怎么办?”
潘小园:“……”
这老阿姨,自己又不是没生过,眼下问她一个生手的意见!
但谁让自己是孙雪娥的“监护人”呢。王老汉两口子虽然老实巴交,到底胆小怕事,遇事不敢自己拿主意。
眼看王老汉老两口一脸依赖和期待地看着自己,不假思索说:“别急。我留下。”
王老汉家门口,已经指指点点围了好几个三姑六婆,一边扒头往里看,一边叹息:“唉,这小娘子的男人真是钱迷心窍,外出经商赚钱,连老婆生孩子也顾不得,留她一个人受罪!--不过话说回来,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她越叫越疼,怎的不知道消停些儿呢!”
当初把孙雪娥寄托在此,用的说辞便是“她男人外出经商”。要是周通此时现身,非得被满巷的老婆子口水淹死不可。
不敢进产房,脑子理理顺,问道:“那个……稳婆……”
“请了邻家的陈婆子,已经在里头忙了一天啦。”
她松口气。至少有懂行的。
但还不放心,“再请两个,要口碑最好的,给大户人家夫人接生的那种,最好接过难产的--别怕花钱!”
王老汉巴巴的去了。王老太婆悄声道:“那个娘子,整天在念叨她男人,我让她省省力气,也不干,一直哭……”
仿佛应和她这句话似的,产房里一声撕心裂肺:“姓周的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呜呜……老娘、老娘为你生孩子受苦……你、你是在哪儿风流快活,是不是……呜呜……是不是早就把我……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