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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觉得自己成了六方会谈的主持人,尽量保持气场,笑着给大伙都沏盏茶。
盈盈湖蓝袖口带着闺房气,任哪个不明真相的人看来,都觉得她大约只是个白矾楼里伺候人的。
熟料六只眼睛都留意着她那张檀口,等她发话呢。
“岳兄弟,造反这词儿太难听,咱们换一个--兵谏,好不好?咱们大伙忠字当头,不忍看到国家日渐堕落,于是决心杀进东京,以死相谏,倘若官家幡然醒悟,从此专心国事,启用良臣,大胆抗敌--那便是皆大欢喜;倘若官家依然把国家往死里赶,那……”
“兵谏”这个词,以前旁敲侧击,不是没跟岳飞提过。难道冥冥之中,已经料到了今日这番游说?
看了一眼岳飞神色。点头等她说。
“--那只好让他当汉献帝,找些明理仁德的人做曹操,把国家给救回来。这叫做“'清君侧,靖国难'。都是大宋子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坏人把国家往火坑里推。”
岳飞神色淡淡的,琢磨她这句话。
“清君侧,靖国难”这个概念,来自两百多年后的平行明朝,是燕王朱棣自北平起兵,南下暴乱时打出的旗号。然而此时用在此地,再恰当不过--联军这些豪杰,不也是驻扎燕山府,和朱棣同样的起点么?
“你跟我们去'兵谏'。作为交换条件,梁山和明教依然拜赵家皇帝,谁也不许跟那个人抢坐位。”
武松和方貌对望一眼,欲言又止。当初跟她商量的时候,语气似乎没有这么归顺?
可听她这么一转述,似乎也挑不出毛病。
双双点头。武松说:“没错。谁坐皇帝位子我不管。但满朝文武可得去奸留忠,把国家好好的治一治,也免得百姓日日受苦。”
方貌十分狡猾地加一句:“对。我伲弗是醉心名利之人。等外敌退了,再谈别的。”
岳飞何尝听不出方貌的弦外之音。但也知道,两位造反派头子都已算是做出了相当的让步。
看潘小园一眼:“师姐,外面几万人马,都这么想?”
潘小园刚想说是,武松朝她使个眼色。
立刻明白了,赶紧打住。几万颗思想各异的脑袋,如何能夸这个海口。万一有人不服,背锅的是自己。
武松看一眼岳飞,仍然有点记恨他方才那次几近开战的调度,唇边浮起一个看不出欢愉的笑:“你先保证一下,你那一千多'岳家军',都得跟你一条心,莫要我们前脚出了帐子,后脚被你手下当叛党给围攻诛杀了。”
岳飞耳根慢慢红起来,“保证不会。”
总算磕磕绊绊达成了协议。大家互相看一眼,各自一笑。武松立刻提议:“击掌为誓,谁都不许反悔。”
这是江湖上的通用做法。然而潘小园却还不满足,严肃捧出一方白绸手帕,上面寥寥几个字,正是方才商定好的“清君侧靖国难”。
再笑着打开一盒胭脂:“空口无凭。”
几个男人互相看一眼。她倒是多心。不过眼下大家所做之事远远超越了江湖范畴,不得不增加一些世俗的考量。
于是三个手印按下去。潘小园找来小剪刀,帕子剪成三块,每块上都带着三人的一部分手印,交予三人分别收着。用最原始的法子杜绝“抵赖”的可能性。
接下来还得商量些细节。比如首先,要将这个妥协的结果传达至各军去,让他们领会精神,贯彻实施。
其实但凡有些见识的联军高层,对于“清君侧”的说法不难接受,也知道若是直接造反,很难得到各界支持;而最难说服的是基层士兵--不少人都是底层出身,头脑简单,除了“造反”和“做顺民”,看不到中间那大片灰色地带的存在。如果猛然听到什么“靖国难”,不免火冒三丈:说好的造反,说好的杀皇帝,说好的翻身做主,那边一不做二不休,怎能突然又“绥靖”了?
若是政府招募的正规军队,讲究的是对长官无条件的服从,闷头作战便是唯一职责。但土匪窝里这一帮桀骜不驯的大哥,字典里从来没有“服从”二字,“军法”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个参考规章,必要时可以适当违反一下,大不了挨棍子;真到要紧时刻,只能靠“义气”、“良心”来把大家团结到一起。不把他们说得心服口服,没人会平白给组织卖命。
方貌提议:“派几个口齿伶俐之人负责。把事情解释清楚。大伙有什么问题时,游说解答。”
至于什么曹操和汉献帝的比喻,更是要翻译成目不识丁大老粗们能听懂的话。
武松表示同意,命令岳飞:“你手底下的人,你自己负责游说。”
又说:“我们梁山也应该派人。组成一个……嗯,小组……专门……”
潘小园轻声自言自语:“宣传。成立宣传部,负责……嗯,编歌谣、造口令,传达抗战革命方针。”
武松:“你说什么?”
她笑笑:“没什么。我瞎起的名儿。”
其他人倒觉得挺妥帖,笑道:“这名字挺好。亏你想得出来。”
武松还想起另一件事:“还有就是……联军兄弟,包括岳兄弟的兵,毕竟这个……思虑不太一致……平日里没少吵架。此去东京'兵谏',必须保证团结,绝对不能窝里斗。最好有个规章出来……”
潘小园轻轻一咳嗽,接话:“成立统战部。专人负责统一战线,团结各界力量。”
三人齐声道:“你说什么?”
第253章统战
人员混杂、大多底层出身的南北联军里,悄然开出一个“宣传部”。其实便是朝廷中“礼部”和“翰林院”的相关职能,此时头一次出现在军队里。
当然名字也要换成一个更接地气的。外面跟几位大哥一谈,不识字的鲁大师评论道:“这不是讲经么!洒家过去在五台山……”
一群人哈哈大笑:“讲经说法!军队里也要讲经说法!”
难不成叫“讲经部”、“说法部”?
最后讨论决定,就简单粗暴的叫“传令司”,负责一切理论和实践方面的对内宣传。其实具体细节也用不着发明创造,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那些满腹诗书的文人肚子里,早就装着一箩筐的史料典故,指引着一群目不识丁的土匪,慢慢的开展思想建设工作。
过去的思想建设工作进行得十分随意。主要是吴用负责,哪里有人不满,就去哪儿讲一通“替天行道”,直到把人说服了为止。
而眼下联军扩大,思想纲领也不止“替天行道”这一条。于是“传令司”里招募了几十个口齿伶俐的各地好汉,把新制定好的规章纲领,用平实可信的语言传达到军中每个角落。
比如:
“不许再提'夺鸟位'!尤其是当着个岳飞的面儿!咱们这是去兵谏,兵谏,懂不?……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总之是替天行道……”
“不--不是跪皇帝!大伙儿这么想:清了君侧,不就是把皇帝变成光杆将军了么?再说了,咱们是要杀贪官的啊!”
“人家明教兄弟晨祷吃素的时候不许笑话,影响团结!……”
“对外自称是义军!凡是泄密的,一律砍头!……”
“乳制品的十六种好处,背熟没有?……”
总体由萧让萧秀才负责。这人笔下龙蛇烟花,无论多糙的道理,都能给写出子曰诗云的可信感来。
明教那边也做了相似的工作。譬如明教教众恨官入骨,在江南时,若遇到了贪官坏官,绑架虐杀是家常便饭。此时为了大局,也就必须有所收敛,严加管束。
至于统一战线的“统战部”,潘嫂子负责总调度,而具体的细致活计,理所当然让吴学究来发光发热。名字也改成了更为浅显易懂的“聚义司”。自从梁山上聚义厅改成忠义堂,大伙时隔良久,终于重新听到“聚义”两个字,嗟叹不已。
“聚义司”主要负责将所有可团结的人团结到一起--不光包括联军内部的梁山、明教、岳家军,更包括广大国土上那些各行其是的有生力量。潘小园监督着,抄写发布了几章红头文件,旨在避免因背景、语言、文化、政见而引起的同室操戈。
准备完毕,即刻出发。联军分拨两万防守幽州。幽州虽然局势不稳,但自为虎狼之隘,扼守华北咽喉,况且天高皇帝远,官兵不敢来,已经被联军慢慢经营起色,这个“根据地”不能放弃。
至于留守的人选,武松略一沉吟,试探问道:“呼延将军……”
老将呼延灼应声站出,笑道:“你不用问了。驻守边关,卫国抗敌,正合我意!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不怕再会几次金兵鞑子的!”
大伙肃然起敬。都知道幽州军情险恶,谁留下,谁就相当于半条命提前献给了国家。
杨志也站出来:“洒家留下。”
身为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杨志对于“杀去东京”的伟大目标,跟风喊过两句,其实热情并不太高;平生第一愿望,便是把一身本事卖与国家,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之前落草水泊,实属情非得已;此时把守国门,也算是多年的夙愿完成了一丁点。
另外几位前军官--关胜、孙立、索超--均是一个打算。毫无二话,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如此,幽州留守五名将领、两万精兵,也算是有了八分的保障。
再派两个韩民毅手下的降兵,快马加鞭去临近的保定军、河间府报个捷,宣称幽州城已经成功防守,眼下安全无忧--这么做,一是骗朝廷定时来运送粮草补给,二是稳住朝廷,不让“幽州割据”的消息传出去。当然这些降兵也不是单独出发,身边都恶狠狠的跟着联军的“保镖”,确保他们传递了正确的信息。
其余人众轻装收拾,绕过热闹州县,低调前行。起先离开梁山之时,不少好汉将家眷安置乡下,此时路过山东边界,顺带将一些人接到队伍里--都知道此去一番,要么成功,要么北方土地沦为敌手,自家老小跟着大军,更安全些。
一路上果然如明教所料,各州县虽有军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又怕金兵,鲜少有敢出城的。
行来一路,屡见民生困苦。尤其是被金兵劫掠过的地方,或是传闻金兵要至,被地方官府放弃的地方,只见一片片良田沃土都荒着无人耕种,野狗在杂草中出没,残破的农具无人维护,弃在荒野当中。甚至偶有看到浮土间的饿殍,早被野兽啃食得不成人形。
也过不下去的百姓,逃走的有之,落草的也有,用仅有的一些武力,转而盘剥更弱小的人。
尤其是行到太行山里,联军里一群老江湖都不敢掉以轻心,纷纷说这地方民风彪悍,自古以来盗匪频出,便是寻常江湖客,赶路也不敢独自过。
果不其然,白天就在山头上看到些鬼鬼祟祟的身影,侦查手法十分的不专业,身形也有些虚浮,不像是高手。
联军里的猛将们假装没看见,暗自冷笑。等到夜晚,营寨大空,灯火通明,放了个空城计。
太行山盗匪举着大刀长矛一哄而上,闯进去才发现劫了空寨。纷纷大叫“中计”。急退时,外面埋伏的大军冲入:“杀呀……”
轻松一场厮杀,人高马大的悍匪头子被张清一个石子打翻在地,让人乱枪戳死。
那悍匪头子估计平日没少吹自己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刀枪不入。如今一死,剩下的山匪呆若木鸡,士气全无,没怎么再抵抗,就被干脆利落地包圆了。
几百个大汉、数十强健妇人,通通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跪在草地上。青草葱郁,里面爬着蝈蝈蟋蟀蚯蚓,膝盖窝儿里别提多难受。
其实这些悍匪也不是怂包,平日里占山为王,官兵不敢来剿,百姓走路绕道,活得还算惬意。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这次看走眼,惹着了平生所见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眼见自家老大血淋淋的死在地上,有几个年轻小土匪当即磕头如捣蒜:“好汉饶命啊……小人们也是被掳掠而来,没做几天匪,也不敢昧着良心劫财害命……其实都是……都是……”
指着地上那悍匪头子的尸体,“都是俺们大王残忍好杀,逼迫俺们作孽……还请好汉们看在……”
看来这些人的兄弟情也不是太深厚。几个梁山好汉齐声接道:“八十老母,三岁小儿--这说辞我们八百年前就听滥了,蒙谁呢!我们要是寻常百姓,早就被你们谋财害命了!实话说!杀了多少无辜了!”
倒是有个年轻女匪还算硬气,一瞪眼,甩一甩乱蓬蓬的头发,说道:“用不着多说!今日算俺们栽了!奶奶我生平杀人无数,早就活够本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求一知,俺们是死在哪路朋友的手里!”
那女匪一脸英气,看起来像是个小头目,底下众匪倒有不少人服她,纷纷跟着喊起来。
明教叱咤江浙,何曾把这等毛贼放在眼里,从来都是逆我者亡。王寅提把刀,温和笑道:“我伲是江南方教主个麾下,侬勿晓得也寻常。现下辰光也弗要客气哉,让侬知晓我伲行走路线,弗得好哉……”
太行山匪们一脸绝望。死到临头,听了一堆鸟语,到底还不知仇人是谁。
“闭嘴!杀了俺吧!”
刀斧手正要动手,没羽箭张清连忙跑过来阻止:“刀下留人!”
武松正在后面参与清点战利品,身上挂满几百斤的大刀长矛链子锤。听闻王寅要杀人,自己跑不快,赶紧把张清派来救场。
张清一边跑,一边心里头埋怨明教朋友。怎的说杀就杀。按照梁山规矩,怎么也得礼节性的惺惺相惜一下吧。
不过按照“聚义司”发下的纲领文件,公开场合下不能相互唱反调,以免影响团结。于是这句话压下来没说。
张清其人年轻英俊,风度翩翩,精于暗器,不怕蜘蛛,一手飞石绝技梁山无人能出其右;但和花荣的活泼开朗不同,他上梁山比较晚,上山之前是军官,又被梁山大军狠狠虐了一遭,因此落草以来,一直处于轻度自闭状态,不爱跟人交流。直到在幽州城打了两仗,被不下两位数的平民姑娘表露了崇拜之情,才稍微恢复了些。
这会子临危受命,叫了一声“刀下留人”,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赶紧从袖子里掏出“聚义司”发下来的纲领,匆匆一扫:
“在不违反下述公约界定下,可与任何军民武装订立聚义统战协议:甲,受金兵之害;乙,无皇族背景;丙,愿意或已经实行平民武装。”
脑子里一过,三条都符合,赶紧说:“列位好汉,看起来,也不像,等闲人物,却是为何,要,聚啸山林,违法乱纪?莫不是,官逼民反,难有活路?”
一帮太行山匪见这位面瘫小哥齿白唇红的,说的话也能听懂,悲壮的求死之心去了三分,说道:“是又怎地!你们不也一样么!今儿黑吃黑,爷爷没话说!只求像俺们大王那样儿,给个痛快的!”
身后的男男女女都开出愿赌服输的气场。更有的悲咽道:“反正早晚也活不下去!与其饿死,与其让官兵捉了受辱,不如给个快的!”
喧喧嚷嚷闹翻天。张清感到一阵强烈的社交恐惧。瞄一眼“聚义司文件”,鼓起勇气,又说:“没错,当今世道,民生凋敝,不是,你们的错。看你们,也是,英雄,咱们无冤无仇,我们何必,断你活路?不如,做个朋友……”
一地的悍匪通通哗然。旁边王寅也吃一惊。但“聚义司”有令,不能公开跟其他阵营的兄弟唱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