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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
咬牙。要是燕青能像西门庆似的中招,她如今早就得获自由了。甚至,看他眼下这眼眸半垂,无辜中带着淡淡坏笑的样儿,不知情人骤然一见,谁勾引谁还不一定。
燕青的坏笑一闪即逝,嘴角微微向下一抿,目光幽深地看她。
“你不愿写,也没关系。还有个忙,你是非帮不可——梁山众兄弟新入官场,总得疏通人脉,打通关节。据我所知,表姐在城内各处收着的金子,却也非一笔小数目,是不是?”
潘小园心里掠过一阵阴风,脱口道:“那是我的血汗钱!都交出去才是傻子!第二天就得让你们兔死狗烹了!”
她也隐约想到,自己被燕青如此好吃好喝供着,尚未“卸磨杀驴”,多半是看在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匿地点的巨额财产上面。自己的最后一件筹码,拼了命也得护得死死的。
燕青表示十分理解她的情绪,眉梢舒展,微笑道:“我还没说完。小乙昨天自作主张,动用了院子埋的千两黄金,作为活动之资。只是这千两似乎还远非你藏匿的全部——小乙虽然数字方面不是太灵,但千两和万两还是分得清的——表姐既不记恨那次五百贯,这次……也原谅小乙如何?”
千两黄金。
潘小园这下彻底火冒三丈,再俊的颜也拯救不了她咆哮的内心。平生第二次升起想杀人的冲动——第一次是西门庆。
“你……你……还说不是叛……”
滚滚长江东逝水,头脑完全懵了,抄起手边的一柄小木刀,照着鼻子尖朝他招呼。燕青“哎呀”一声,赶紧笑着闪开,“饶命!”
再两回合,房间终究格局小,燕青给逼到墙角,求了几声饶,见她还张牙舞爪的,只得叫声:“得罪!”
潘小园只觉得手腕微微一麻,小木刀给轻轻易易地缴下来。她咬牙一个肘击,全身的力气使出去,让他轻轻一带,扑个空,从后面一把揽住,双臂一紧,就此动弹不得。
耳根忽然微微热,轻轻的一笑,直钻入心底。
耳后的声音依然耐心又温柔:“消气。气坏了身子,小乙没法向武二哥交代。”
一面光明磊落的提武松,一面坦坦荡荡的将她半拥在怀,轻声细语,不经意组合成奇怪的诱惑。
“其实那日,我还有件事瞒了你。你猜吴军师原本的指令,是要我将你怎样?你——竟然不谢我。”
潘小园突然控制不住的面红耳热,随后一把冲天火烧到全身,只想将后面这人毁容而后快。
燕小乙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孙猴子反上天九重天了,居然敢撩老娘!
心里再羞再气也奈何他不得,面子上只好忍气吞声,哀求:“多谢你饶我性命。我不生气,不闹了。放开我。”
离这人每近一寸,便觉得多一分危险。这才意识到,原来燕青过去,在她面前,从来没真正的男人过。
得到她这句话,燕青才笑道:“表姐多虑,小乙不敢造次……”
他的声音忽然半途而止,只留下一缕细微的呼吸,好像在思考着怎么措辞才能把她哄高兴了。
潘小园一个轻轻的激灵,心提起来一刻,等不到下半句话,忽然感觉后背被他轻轻一推,从桎梏的温柔陷阱里猛脱出来。
回头一看,倒抽一口气。
燕青脸色极白,一动不动,唇角还凝固着隐约的笑意,眸子里反射出错综复杂的惊愕。他垂下眼,有些被迫似的,缓缓扬起下巴。喉结下方冷光闪烁,轻轻横着一柄灰扑扑小刀,刀锋毫不留情地入肉。
那小刀的样式,潘小园再熟悉不过。握着刀柄的手略略收紧了些,缺了两根指。
聪明人懂得节省时间,无需多问你是谁,你怎么来的,颈下的冰凉说明一切。燕青咬着嘴唇,颤抖僵硬的双手慢慢举起来。
史文恭轻声哂笑:“我说什么来着,你们梁山这群‘生死之交’,在喝酒以外的事情上,也不过是貌合神离,同床异……”
后一个词用在此处不太合适,若无其事地打住,“娘子受惊了。”
潘小园轻轻掩住嘴,浑然一身汗。
“你……”
将她推离燕青的显然不是小乙自己的手。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害怕,还是讽刺,还是狂喜。失魂落魄中还不忘见缝插针地寻思,不能让燕青知晓史文恭的身份。
“多、多谢……”
史文恭显然不在意她谢与不谢,手上的小刀纹丝不动,微微眯起眼,朝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意思十分直接:杀不杀?
潘小园打个寒战,本能地摇头。全身的力气后知后觉地被抽走了,徒留一副怯懦的空壳,突然便要哭。
再看燕青,居然没有满口姐姐妹妹的讨饶,连一个求情的眼神也没有,只是懊恼沮丧,胸脯起伏良久,才极小声说:“表姐瞒我的事也不少。”
是指这个突如其来的帮手么?她飞快地看了史文恭一眼,冷然道:“瞒你的事再多,没有背后对你捅刀子过。”
燕青苦笑:“招安的诏书,此时怕是已在梁山宣读完毕了。你就算杀了我……”
她咬牙切齿:“想得美!你欠我的钱还没吐出来呢!”
数月如一日的跟她做小伏低装可怜,一副痴心真情其余一切皆浮云的假象,背地里,把她辛苦打造的基业拆了个干净!
心中涌动多时的愤怒终于等到了宣泄的时刻,一点红从耳边起,扬手就想给他一个教训。
燕青自知对不住她,微微偏头,闭目不语。
潘小园却犹豫一刹那。终究是不太忍心在这张轩然霞举的脸上留手指印儿。愤愤收手,平息了一下情绪。
却听到史文恭一声带着嘲意的轻笑,“果然是看脸啊。”
她脸上微微一红,盯着燕青,补充道:“不过这人机灵应变,相扑手段一流,你要防着着了他的偷袭——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暂时让他使不出功夫的?”
史文恭这下欣然从命,手上一用力,咔的一声轻响,直接卸脱了肩膀关节,暂时废了他半边身子的战斗力。燕青刹那间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哼出一声呻吟。
“娘子,好了。”
这话说得带着三分笑。六娘子果真有趣,活到现在,双手滴血不沾,内心却也是一条毒辣美女蛇,妙哉快哉。
潘小园则看得全身发麻,不敢批评史文恭心狠手辣,只能又假装没看见。果真又被小说误导了。这世上没有“点穴”一类的功夫么?
左右看看,低声问:“若是要留他命,有关人的去处么?”
直来直去问话显得颇为无礼。但她也留个心眼儿,不敢当着燕青的面直接对他称名道姓。
史文恭又是摇头一笑。妇人之仁,见不得流血害命,倒不好驳她。倘若她真是那种睚眦必报的狭隘之人,他史文恭眼下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见她依旧踟蹰不动。这几日想必惊吓不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自然而然地隔袖子挽住她手腕,轻轻一送:“出去吧。锁开了。”
潘小园赶紧转头,看到门外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努力控制心中的忐忑,告诉自己,史文恭能轻易的开锁救人,未必是单独行动。
阳光耀眼,深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身边有人腻声娇笑。
“潘老板,咱们又见面了。”
水夫人眯着丹凤眼,扭着水蛇腰,全身上下隐约还有股子下水道里的湿气,优哉游哉的看她笑话。
看看周围,几个“看守”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上,不像是暴力所为,多半是中了风门的催眠迷魂大法。
潘小园诚心诚意地跟人家道谢。水夫人连忙还礼,笑道:“只是还个人情,你可千万别觉得我们是来助人为乐的。”
史文恭把燕青拎出来,淡淡吩咐一声:“找个沟渠,把他暂时关下。”看一眼燕青,又微笑着补充道:“最好是臭的。”
水夫人对他十分恭谨,笑道:“那是自然。”
也看了一眼燕青,马上蹙了眉,干笑一声。
“哟,我们江湖宵小也有尊严,史老板倒是一点也不心疼——这不是让我们为难么?家里多了这样一位俊俏小哥,我那些姐姐妹妹们,心还不都飞了,还怎么给我干活?”
抱怨归抱怨,还是拍手唤来两个小弟,给燕青接上关节,开始绑人。燕青倒是十分识时务,半点挣扎也没有,安安静静地服从一切指令。
潘小园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再抬头看看太阳,听着墙外一如既往的闹市喧嚣,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安全,顷刻间鼻子发酸。
再正式朝两个人行礼道谢:“史官人,水夫人,今日恩德,没齿难忘。以后……”
水夫人大大方方嗤笑一声,学了一句她许久以前的舌:“以后地上地下,相见麻烦,各自珍重。”
说完,朝她挥一挥手,扭着水蛇腰,跟着那几个小弟,迈步便行
史文恭却显得有些局促,笑一笑,低声说:“娘子休提什么恩德。娘子活命再造之恩,小人终生不敢相忘。今日报之以万一,但求以后,娘子别那么讨厌小人便好。”
潘小园垂首不语。她不觉得喜恶爱憎可以拿来交易。但是……
同时心中闪念,听他的口气,显然是早就关注了到了点心铺里的异常。之所以等到事态即将失控时才出手,未尝不是赚她一个雪中送炭之恩。
但不管他动机如何,今日扶危济困,也许救了不止她一个人。
还是识趣地不戳穿他这些小心思。顺着他的话,轻轻“嗯”一声,乖巧道:“再不敢了。”
史文恭大约从没听她这么好声好气地对自己说过话。苍白的脸色明亮一刻,朝燕青离开的方向看一眼,才低声说:“这里不安全。小人在左近安全之处准备了饮食住处,娘子多日受苦,可以去彼处压惊歇息,沐浴更衣……”
她有些不相信,脱口问道:“然后呢?”
刚刚逃脱牢笼,她倒是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上它一天一夜。但胸中翻涌着无数心事,让她心神不宁。
史文恭看她神色,又试探着说:“娘子已看清了。梁山眼下鱼龙混杂,并非久恋之地。梁山上的人,也从未真正把娘子放在心上过。不如就此机会,跟他们一撇两清。娘子冰心玉质,不该陷在臭男人的勾心斗角里面。”
潘小园经历一番惊惧,心中纷乱无比,被他说得突然心弦一动,竟觉得说不出的有道理。只有一样……
史文恭口中的“梁山上的人”,显然也包括他……
刚要出言反驳,又听他轻声说:“娘子若肯抛下一切,重新开始,史某不才,可以向你夸下海口,让梁山的人永远再也找不到你。”
这话背后的意思昭然若揭。她肯抛下一切,随他而去吗?
她只思索了片刻,抬起头,静静看他,眼中没什么热忱的意味。直到把他看得苦笑一声,摇摇头。
“当然若是……若是娘子信不过我,我立刻走人便是……”
“别走!”
第210章台狱
“别走!”
语气里七分请求,三分命令。史文恭口中说走,身形纹丝未动。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你今日救我出来,已是十分的情分,如果你现在便走,我只有感激相送。但若、若你能再帮我个忙……你也许还不知,梁山那里发生了极大变故……”
史文恭静静听着,点头打断她的话。
“这我也略知一二,娘子不必多费口舌。”
她点头,声音愈小,“武松……我担心他眼下的处境……”
只言尽于此,想必史文恭能理解她的意思。再往下说一个字,无异于当面扇他耳光。
他静默半晌,手中小刀把玩来去,冷笑一声。
“让我帮你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