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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着晁盖朗声道:“史某告辞了。这位梁山小娘子,我暂时带去我们曾头市做客,好吃好喝待着,不伤她。等你们何时想通,密信送来,再把她原封奉还!——包道长,我们北方事,你少掺和,免得惹了我们曾头市,潘小娘子有个三长两短,账要算在明教头上!”
武松怒到底:“想得美!”
阴沉沉的就要往前冲,被回过神来的鲁智深一把拽住,动不了:“这撮鸟答应不伤人了,让这厮下去,以后再想办法,洒家帮你揍人!”
后面几个人也七手八脚拉住他。武松喘息几口,稍微平息了胸膛,一字一顿地说:“好,姓史的,你也知道我武松记仇。从今往后,休要让我在江湖上撞见你,否则早晚把你碎尸万段!”
同样是威胁的话,有的人说出来,并不能产生太大的分量。比如鲁智深晃着拳头说洒家要揍你,或是朱贵来一句“你等着”,大家都不会太当回事。前者可能过两天就忘,后者多半没那个胆子。
但武松说出这话,定然就是说到做到。
周围人的神情明显肃了一肃。潘小园感到周围一阵阴冷,史文恭那只手微微颤一颤,离自己的喉头远了两寸。似乎是给自己定心似的,还轻轻“哼”了一声。
他冲着一众梁山人马高声笑道:“麻烦给一条船!”
以史文恭的本事,虽然有一定的把握突出重围,杀回梁山脚底下,但山下是茫茫水泊芦苇荡,除非他变成一条鱼,否则若是没有梁山的渡船,他也只有被困在中央的份。
晁盖脸色铁青,刚要出言斥责,看了看武松的神色,哼了一声,还是点头吩咐下去。他也看出武松已经接近忍耐的极限,若是真出什么事,让这个火药桶发作起来,这一院子的心腹未必降伏得住。
但以史文恭这人的智力武力,实在预测不到他下一步会出什么棋。潘小园觉得后心被史文恭用力一拽,踉踉跄跄的往山下走。
史文恭始终让她挡在自己身前。潘小园想故意走慢些,被他轻轻一推,作为催促。
“娘子对不住,请你莫走偏了。我听说你们梁山上,有个什么小李广花荣,专爱背后放冷箭。”
摆明了考虑到一切被偷袭的可能。花荣若是敢远程放箭,他史文恭也有块现成的盾牌。
潘小园咬牙,冷汗直下,不知所措地看着武松。若是花荣真的来掺和,又真的跟晁盖一条心,说不定果然会……
武松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目光不离她身周数尺之地,拳头攥得咯咯响。
潘小园忽然开口,声音楚楚可怜:“武二哥,我要是路上被这人杀了……”
武松怒道:“他敢!”
史文恭大笑:“有什么不敢!”
说完,声音突然转低,在潘小园耳边吐出下一句:“别怕,只是吓吓他。”
潘小园哭哭啼啼的:“要是我给这人杀了,你们、你们别忘了在忠义祠……给奴家摆个地方……奴家那天送你的腌咸鱼,你别忘了吃,就当是个念想……晁大哥,求你给奴家报仇……鲁师父,奴家房里还有不少好酒,都给你……”
再说两句,就让史文恭不客气地捂住了嘴。天知道这鬼精灵的小娘子在传什么暗号。
晁盖嘿然。小娘子倒是有那么一点视死如归的劲儿,命悬人手还记得安排后事,有些英雄好汉的味道。虽然说话语无伦次,到底没太给梁山丢脸。
但这只是小事。大局上,梁山毕竟是输了一招,差点中了史文恭的算计。若不是那个姓岳的小厮带来周老先生的口信,以及明教派人来阻止,说不定真被这人花言巧语给忽悠了。
晁盖越想越怒,手里握着一块碎转头,一点点捏成粉末。
金沙滩码头上果然泊着一条空船,船头蹲着个摇桨的小喽啰。史文恭见了,生怕有诈,挥手道:“我会水,划船用不着你!”
赶走那小喽啰,史文恭试了试两支船桨,结实有力,满意点点头,让潘小园坐在船头。
双桨一划,小船荡出去两三丈。史文恭左右看看,一片无边无际的水汽,感慨道:“来的时候,旁边多少凶神恶煞的大哥们左右监视着。走的时候,却有幸美人相伴,泛舟湖中,真是有得有失,倒也不虚此行。”
如今眼看安全了,这人又重新开始嘴贱。不得不说,方才他过五关斩六将,脱身的全过程行云流水,就是一个标准的教科书式跑路,任凭复述给谁听,谁都会给他竖个大拇指——倒是有得意忘形的资本。
潘小园不接他话,半晌,突然开口:“所以,那个什么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内幕,到底有几句是真的?”
倘若他问心无愧,就不会在包道乙开口之前先发制人,阻止伊说出内幕。除非,有那么一点儿可能,包道乙也一直在撒谎。而包道乙和史文恭,如果硬要选出一个眼下更可信的角色,她宁愿选前者。
史文恭一怔,马上也明白了她的一番推理,眯起眼,微微一笑。
“娘子觉得是真,它就是真。这种陈年旧账,谁耐烦追查到底?”
潘小园脑子里乱乱的,刺探一句,没心思跟他再打哑谜,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回头看看,远处岸边已经赶来一群人,能明显看出鲁智深的光头锃然发亮,和尚嘴里似乎还在直娘贼死撮鸟的骂骂咧咧。那群人里却没武松。天知道他去哪儿了
她没好气地问:“曾头市离这儿多远?”
史文恭却没答,摇着桨,笑道:“不远,但咱们路上不妨走得慢些。娘子你猜猜,要多久,那武松会追过来,把我要的东西送上呢?”
潘小园反唇相讥:“你以为晁寨主他们会看着武松干傻事?”
史文恭微笑:“我还不信武松打定主意的事,能让旁人拦住。”
倒是有眼光。潘小园忍不住再跟他扯:“你想岔了,武松武二郎跟我非亲非故,天天跟我吵架,还差点杀了我过。”
史文恭带着笑意看她,答了一个字:“哦。”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轻轻咬牙道:“要是他打定主意不给你呢?”
“那只能委屈娘子,在曾头市多住些日子。我们曾头市物资丰富,只怕娘子待上一阵,还会乐不思蜀呢——你会骑马吗?”
潘小园默然不答。她才不相信,史文恭有这份好心养她这个闲人。一旦确认她这个砝码不足以让武松动摇,还不定怎么过河拆桥呢。
史文恭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忽然问:“娘子可知,我昨晚为什么单单去找了你?”
潘小园没好气道:“因为我多管闲事,打探你们开会,让你不爽了。”
“不止。”他微微一笑,“史某还觉得,滚蛋走人之前,若不再见娘子一面,心里放不下。”
潘小园心里一大跳,随即冷笑:“承蒙挂念。”
水波起伏荡漾,水雾中现出一排栅栏房顶。那是泊子西侧的水寨。水面上稀稀拉拉的布着些竹筒陷阱,全没有往日的天罗地网——休渔令的功劳。
史文恭十分熟络地转了个弯,绕着走。
船身微微一晃。潘小园稍稍立起来一些。
史文恭立刻道:“坐下。”
“腿麻了,换个姿势。”
“坐下!”
没等他命令第三声,潘小园猛地站起来,抓起裙角,一头就往水里扎。
史文恭立刻明白她要干什么,船桨一伸一绊,眼看要将她推回船里。水面下伸出几只蒲扇大手,抓住她裙角衣袖,咕咚一声拽了下去。
饶是潘小园有所准备,这下子头下脚上一个倒栽葱,本能地闭紧眼,屏住呼吸,全身立刻冰凉湿透。身子往下又是一沉。隐约听到水面上史文恭大喝一声。
这次金蝉脱壳终于成功了。方才她乱七八糟的“交代后事”,固然有让晁盖放心的意思,但最要紧的,是跟武松交待的那两筐“咸鱼”——只有他俩人知道,这咸鱼代表阮小七,代表梁山泊最精锐的水军军团。
武松显然理解了她的意思。在阮小七的水寨跟前,她丝毫不怕纵身一跃。别说她一个活人小娘子,就算是一条活泥鳅,只要任何一个姓阮的在场,都能毫发无伤的抢救出来。不过她倒不知道拉她下水的是谁,也许是张顺……
脑中全是轰隆轰隆的水声。史文恭应变奇速,船桨还是立刻就跟了下来,天下罕见的棍棒招数,在水里一冲一搅,水中几个人立刻就手忙脚乱。
潘小园只觉得后背一痛,头一次切身体会到史文恭的可怕。翻动的水波里竟然也带着如此大的力量,当时头就发晕,呛了一大口水,随即口鼻让人紧紧捂住。
水寨的兄弟们知道自己加起来都不是史文恭对手,不敢贸然将他请下水,浑水中做了个手势,当即分头撤退。
只见水波翻动,暗潮汹涌,史文恭不敢久留,顷刻间将船划到了对岸,跳上岸边,冷冷回望一眼,大步离开。
两里外的鸭嘴滩上,猛地掀起浪花。蛟龙出水,张顺现身,俊俏的脸上戴着一对其丑无比的水晶镜片,一把扯下来,另一只手上提着湿淋淋的潘小娘子,人已经半晕了。
武松早等在滩边,一把将人接住,裹了层衣服。
第122章1129.10
潘小园迷迷瞪瞪的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还是折腾得发了点烧,全身散了架似的,幻觉里似乎又回到了阳谷县卖炊饼,下一刻又是黑风口的滂沱大雨,再过不久,却又遨游到了东海之滨,形貌清奇的老前辈,传授给她一身绝世武功,把她练得心火烧灼,死去活来——还记得有人小口小口的喂她水喝。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家小屋里,睁眼是自家天花板,手一抓,自己惯常的被褥,好好的盖在身上。
口里干得很,一回忆,往事历历在目。最后一段记忆,自己让史文恭的船桨隔水误伤,有人捂住了她的口鼻,免得她溺水。
屋里烧着个火盆,暖得一塌糊涂。她身上却是冰冰凉。一撑床铺,不声不响坐起来,才觉得体温一下子回了来。手有点发软,碰掉了床头的一团手巾。听见旁边贞姐一声惊叫,大约是被她吓着了。
抓过来一问,才发现自己忽睡忽醒,已经熬了整整十天。身上好像被擦洗过,松松垮垮的披着件绣花棉袍子,纹路有些僵硬,像是刚换上去的。
再看贞姐,小姑娘衣着有点邋遢,上灰下棕,腰带系了个白的,一身不合年龄的老气横秋。一说话,眼睛眨巴眨巴就开始掉泪:“我以为你要一直睡过去呢……”
小姑娘大约还没经历过这么大事儿。潘小园心里面也后怕,想想也差点掉泪。后心还隐隐作痛,喉咙口似乎还隐约卡着两根手指头。
她定定神,“麻烦你去给我拿……”
话说一半,贞姐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腾的跳起身,小兔子似的,一溜烟跑出去了,边跑边叫:“我去叫人!”
潘小园叹口气,自己穿鞋下床。躺得太久,整个腿脚都软弱无力,膝盖一弯,没站起来。
这算不算领略到了江湖中人的“兵家常事”?寨子里的大哥们久经战阵,经常有被抬回来、扛回来、拖回来,然后卧床十天半月不醒的。眼下她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终于用这种另类的方式“豪迈”了一回。
这么想着,有点想笑,又有点悲从中来。
随后几声急促的脚步。手臂一轻,让人托着站了起来,抬头看,武松眉头紧蹇,眼中紧张混着关切,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嘴唇抿着,不出声。
贞姐扑棱棱又跑回来,叫声“武二叔”。还要说什么,武松一瞥她,淡淡道:“出去。”
小姑娘一愣,那神情跟接了圣旨似的,乖乖退出去了。
武松这才跟潘小园说了第一句话,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你这丫头还真听话。”
潘小园不给他面子:“那是人家怕你。”
话没说完,身子一晃,重重掉进他怀里,脸贴在他胸膛,呼吸中灌进温暖的热气。
她全身没力气,也懒得挣,也就静静的任凭他抱着。他却也没乱动,两条有力的手臂环着她的,没收紧,只是轻轻圈着,一只手覆在她后背。
她的头发还没挽起来,松松散散铺在肩上,这阵子没经风沙,倒是养得乌亮亮,春日里的嫩草似的,柔柔的落在那宽广的胸前,缠住一只粗糙的手指,慢慢的一下一下,给她拢得服帖了。
这让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本来被史文恭劫持的那半夜,周围都是一群大男人亡命徒,刀枪剑棍齐齐亮相,南腔北调的死亡威胁不绝于耳,她自己也深受感染,觉得愤怒、刺激、冒险、惊慌,任何一样情绪都多于恐惧。直到现在,才生出那么点儿该有的柔弱,鼻子泛起酸,突然就忍不住,泪水涌出来,顺着那细细长长的睫毛,无声无息地渡到他衣襟上,化开,濡湿成暗暗的一小团。
武松呼吸一滞,全身不敢动,只隔一层布料,清清楚楚感觉到那布料底下的滑腻肌肤,在他手底下压抑着微微颤。她就连流泪都是安安静静的,仿佛生怕给他添一点点愧疚。
但他却因此反而愧疚了,只知道轻轻拍她后背,无措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该问什么,磕磕绊绊的一句:“还……还……还痛么?”
潘小园用力抽泣两声,棉絮般软软的声音,拱着他胸膛:“痛……痛……”
武松一惊。难不成还是伤得比他想的严重?
却听她说:“……痛快!嘻嘻!”侧过脸蛋,泪痕还没干,就给了他一个弯弯的笑,“痛快……”
他心里一宽,也不由得跟她笑两声,下巴抵在她头顶,偷偷嗅一口香。
他喉间一口气,似乎是想说话,但最终没说。他想说你受惊了,但见她一副温和淡然的模样,这种廉价的安慰未免显得太看轻她了;想说以后一定抓到史文恭,大卸八块给她出气,又觉得这种狠话未免太幼稚,她手上又没一滴血,何必让她平白背上人命债。
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幸好史文恭不是有意伤你,否则……”
潘小园知道他的意思,轻轻笑笑,枕着他胸口,说:“不妨事,没后遗症,就是有点累。”
他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温暖的气息,干干净净的不难闻,过去她没注意,如今接触得多了,便也能隐约感觉到——仿佛艳阳下的松木,又像是火石摩擦出火星时那一瞬间的明亮,让她即便是在沉重的黑暗里,也心安理得地觉得安全。
泪水干了,鼻尖沁出汗。屋里的火盆是谁烧的,她懒洋洋地说:“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