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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珠营活捉了几个神风教教徒,并不用严刑拷打,逮到他们的时候,顾骄阳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们就招了。
原来,神风教真的是冲玉带林下的矿藏来的。
然而他们并不是要和朝廷争矿藏,而是要给朝廷下绊子。
苍族占了块好地,玉带林下多少矿藏,恐怕苍族人自己都不知道。
三年前,凉州铜铁矿因地势地形所限,无法再开采下去,朝廷在洪洲和云州之间,定下了水运更便利,离朔州更近的云州。
因而,玉带林这块风水宝地就被摆在了桌上,不仅朝廷盯着,神风教和前朝旧党也都盯着。
只是神风教和前朝旧党早被新朝的气象磨的只剩半口气,不成气候,无法正大光明与朝廷夺这块肥肉,思来想去,也只能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
神风教教徒把神风教教主的计谋坦白的一清二楚,说教主收到封明月动身前往青云营的消息后,就开始了行动。
他们集合凉州的神风教教徒,来了一出声东击西,引开赤珠营,让几个前锋乔装成猎户樵夫潜入玉带林,冒充朝廷派来的人,伤几个苍族人,之后把锅往青云营脑袋上一扣,就算完成任务。
顾骄阳与封明月对视一眼,二人的表情一言难尽。
顾骄阳道:“你们神风教现在有教众多少?”
“多着呢!”一个俘虏说道,语气中竟有几分炫耀,“十里八乡全都是,教主说了,我们神风教就像风,哪里有风哪里就有我们的兄弟姐妹,不仅乡野里有,京城也有!”
他自豪完,却听顾骄阳奇道:“这也行?能想出这种小儿戏耍般计策的蠢笨教主,神风教非但不倒,竟还能遍地开花?”
封明月笑她:“骄阳,你可别忽视了愚昧的力量。聪明人必是少数,十三州最不缺的就是只有两条腿一张嘴却没脑袋的笨人,这些教派随随便便说点风啊雨啊之类的话,借神的名义行愚昧之举,只要足够神秘,总会有人信的。”
那个俘虏不悦道:“明月将军,你这话就不对了,是看不起我们吗?我们教主真的很神的,他会预言,他说新朝马上就要完了。我们教主还说了,人没有什么聪明愚蠢之分,只有信神风和不信神风之分,不信我神风的人,生前再有名,死后也都会被风遗忘,无法依托神风投胎转生。”
他似威胁般看着封明月和顾骄阳,好像在说:“你们不怕没办法投胎转世吗?”
顾骄阳拍了拍封明月:“听见没,提前寻个没风的好地方,咱俩死后一起蹲那里,看他们投胎玩。”
封明月拍开她的手,笑着对俘虏说:“谢谢啊,我跟骄阳不投胎也能万古流芳,与日月共长久,不在乎你们那点风。”
顾骄阳来后,封明月明显更随性了些,这种气氛下都能玩笑。
顾骄阳偷乐完,坐下来问他们:“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你们教主的,你们派去玉带林的人,都从哪学的苍族话?”
“岚城来的先生。”一个俘虏回答,“那人原本是岚城的药房伙计,跟我们乡里的姑娘成了亲,就留在我们教中了。他年轻时常跟着掌柜的进林挖药材,听得多了就学会了。苍族话好学,简单。”
顾骄阳笑眯眯道:“你会?”
“会啊!”那俘虏还说了一句,回答道,“苍族话跟我们村东靠近凉州浮蛤那地段的话相似,反正我是觉得好学。本来我也是要去喊话的人,可你们赤珠营来的太快,我还没进林就被你们撵着逃了半里地,迷了方向……”
他滔滔不绝,顾骄阳和封明月对视一眼,笑的像狡黠的猫,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需要会苍族话的人,因为明日南柳救走拾京后,他们不能让拾京再入玉带林做译。
南柳脚下带风,带着青云营和赤珠营的两队人从玉带林返回。
她直闯入帐,唤了声骄阳舅娘,对着封明月笑了笑。
封明月见她面带笑意,知她此行必是见到了拾京,放心问道:“人没事?”
南柳好心情道:“他无事。定的明日辰时三刻,明天就能带他回来。”
顾骄阳不知想起了什么来,眼神直了一瞬,问封明月:“像娘?”
封明月甚是无奈,却依然好脾气笑着,认真答道:“像,眼睛像,不过没那么阳光灿烂,许是少年时爹娘离世,心里压的事情多,有些郁郁的。不过,总体而言,南柳看人的眼光不错。”
南柳这才知道舅舅和舅母是在说拾京,失笑道:“舅娘难道还惦记着二十年前的夏天美人?”
顾骄阳也毫不避讳,直言:“匆匆一瞥,甚是惊艳。你知道我,疆场孤狼京中富贵花几乎看了个遍,猛然见深谷幽林藏着未沾俗尘的夏日晨光,着实印象深刻。只是可惜,那样清丽脱俗的美人竟没生个姑娘,不知她儿子身上还有没有她的影子……定是没留几分。她的美在秀,属于女子的那种特别的秀美,像泉水,男孩子怎可能继承这份秀骨……”
语气竟是遗憾的。
南柳回想初见时的拾京,正经回答:“秀倒也有几分,但拾京的话,美在于雅,别致出众。每次见他总会觉得,他和上次见到时又有不一样之处,清雅出尘又有带着些天真的纯净,可有时候又有沉郁之感,似是突然长了些年纪,气质也沉下去了几分……”
眼见她越陷越深,顾骄阳的眼也明亮了几分,似是感兴趣,封明月摇了摇头,重重咳了一声,强行终止了话题,问南柳:“明日做好计划了吗?舅舅只有一个要求,尽量不要起冲突。”
南柳收回早已飞出去的神思,笑道:“骗出来,苍族人很好骗,舅舅到时就说傅大人从京城来,要见译者。只要把人骗出来确保他无事,往后苍族问不问我们要人,我们也都无所顾虑了。”
封明月忧愁:“你是无顾虑了,舅舅可是要替你忙了!”
南柳懒洋洋笑道:“舅舅忙舅舅的,我呢,忙我的。你谈你的林子,我救我的人,定不会给舅舅添太多麻烦的。”
玉带林沉入黑夜。
拾京发烧了。
他眼皮千斤重,整个人就像在浪里沉浮,茫茫黑夜寻不到结束漂泊的亮光。
天地浑然一体,只剩自己的意识还守着一点点微弱的光,随着他的身体,慢慢沉下去。
他担忧着自己的身体,提防着外界的危险,却也无能为力,任由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消失。
意识消失前,早些年,好多他已经忘掉的事情,一些细节,慢慢串成了一个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拾京想,哦,原来是这样。
那时,族长还不是族长,他见过她,在阿爸出事之前。
她知道阿妈藏着一个外族男人,也知道他是阿妈的儿子。
她来看过他。
那时,阿妈叫她阿姐。
阿妈说:“阿京,真是阿妈的姐姐,你霞溪阿娘。”
阿妈藏着阿爸和他的秘密,只有两个人知晓。
守坛的阿叔和阿妈的姐姐霞溪阿娘。
守坛的阿叔是个好人,笑起来很腼腆,总是会在得空的时候,跑过来抱抱他,叫他阿京,有时会把刚摘的果子送给他。
他跟着阿爸学做了好多东西,都是能随身带的小玩意,最早磨出的是枚木手镯,圆润漂亮。
后来,霞溪阿娘趴在石洞前,朝他招手叫他阿京的时候,手腕上戴着一模一样的木手镯。
拾京迷迷糊糊想道:“原来阿叔喜欢过霞溪阿娘……”
那时候,霞溪还会冲他笑,那时候,霞溪还不是大母,只是霞溪阿娘,是阿妈的姐姐。
后来……人为什么会变呢?
天上的日月东升西落,林中的溪水北向南流,它们从不会改变,始终如一。
可人为什么会变呢?
拾京想起,他被人从洞中拖出来时,最先见到的是站在祭坛中央,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霞溪阿娘。
人们把她簇拥在中间,他跑过去拽着她的鲜红色布挂,想求她去看看重病的阿妈,想告诉她,阿爸出去找守坛阿叔,还未回来。
阿爸的眼睛看不到,他怕阿爸迷路,又怕阿爸被人发现。
霞溪旁边的人把他拉开,叫霞溪大母。
“大母,这个孩子怎么办?”
拾京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
曾经她眼中的温暖,像是被打碎,什么都不剩,唯有冰冷的光,带着恨意,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怜悯着,厌恶着,又万分复杂。
那是种他无法理解,既冰冷又炽热的目光。
霞溪说:“叫醒巫藤,我既成为族长,就必须像溪水一般无私又公正。今日,巫藤不再是我的妹妹,她犯下的罪孽与该受到的惩罚,即便像溪水岸边的沙砾一样多,我们也要一一数清。”
有人问道:“巫女触犯族规,我们该让谁去请溪水母神来审判?她没有选定下一任的接替者,我们怎么办?”
“请巫依来。”霞溪说道,“巫依可以代我们询问母神如何做。”
拾京坠入冰冷的潭水,他醒过来,眼角滑落的泪滴在祭台上。
他想起来了。
阿妈倒在泥土中,暴涨的溪水刚刚退去,泥水弄脏了阿妈的衣摆。
鲜亮的衣服被泥土染脏,阿妈拽着霞溪的布挂,哭求霞溪放过他。
“阿姐!阿姐我求你……他是我的孩子,阿姐,你亲手抱过他,你忘记了吗阿姐!不要让他死,求求你了阿姐……你不能……”
霞溪远远望着他,又慢慢将头转向巫依。
她的眼神中,有对巫依深深的不满。
巫依是这样说的。
“好吧。母神仁慈,孩子可以留。他有一半的血属于我们,属于纯净的溪水。十年后,扶苍星升空,若有母神的祝福,或许能驱除他那一半外族血。”
“巫依提前祝福大母,愿大母十年后,得到母神的祝福,得偿所愿。”
拾京睁开眼,渐渐看清了天空,有风无云。
已经早晨了。
他躺在祭台上,周围的树叶围成圆,中间一轮太阳,晨雾中温柔的白。
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却很冷。
发热的冷,尖锐的冷,由内向外,刺痛他的皮肤。
嗓子火辣辣的疼,连呼吸都是疼的。
他失声了。
拾京疲倦地再次闭上眼睛,听到了贝珠的声音,声音从祭坛外飘来,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似是在恳请站在那里的守林兵让她进来看他一眼。
拾京微微抬了抬手,沉甸甸的锁链还在手腕上。
他想:“我昨天为何要回来呢……”
牛角吹响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多想,本能地回到了玉带林。
虽有怨恨,但毕竟是……
或许真的有血脉的召唤,无形的血脉纽带捆绑着他,即便他有弃族远离之心,但对玉带林本能的牵挂却无法斩断。
拾京听到了巫依的藤木拐杖声,从他身边经过,远去,在坛边停下,呵斥了贝珠。
不知过了多久,拾京再次从昏睡中苏醒。
一切已回归宁静,只有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他慢慢偏过头,见巫依正看着他,她恰恰遮住了阳光,头顶上银做的猫头鹰,在太阳的阴影下,变成了阴暗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