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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没有雪,白天日头也不足,朦朦胧胧一点热气,雪晒不化,干冷干冷的。不过这日子口,洗下的帐帘倒是干得利落。吃过晚饭,沐芽帮着收了帘帐挂到灶房里,这便闲了下来。
自从上一回自己主动要往敬事房去,冬婆到底矮了气焰。这地方就是这样,下等的宫人们活在一个畸形的平衡里,能承受的作践底线比生命的尊严低很多,而敬事房就像阎王殿,是这班小鬼们的总管,又是他们最惧畏的地方。不怕死也怕敬事房,若是连敬事房都不怕了,就有人怕你了。
沐芽当时是实在牵挂王九,心一横就耍了横,其实哥哥交代过,要她千万小心、不要冒头。不过沐芽心里也有数,冬婆不敢,她自己可以死,可不能牵扯主子。主子的脸面比天大,她活着就是活主子的脸面,比她的命大。
把灶房的门关上,一起干活的宫女都回房歇着了,沐芽沿着廊沿儿悄悄地跑到场院桶垛子后头,隔着缝隙,看着院门口。晚饭前来了两个人把王九叫走了,这一回都没上场院。看王九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沐芽一口气厥在胸口半天没出来。那一次如果不是何贵儿每天给他扔点药过来,王九根本就活不下来,落了一身的疤,血痂子还没落昨儿就被叫了去,不过很快就放了回来,今儿怎么又给叫去了?
沐芽靠在桶垛子后头缩着脖儿,夜风吹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穿着哥哥的大棉袄、棉袜套,沐芽并不觉得冷,可怎么都抑制不住身子发抖。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把王九的事告诉了哥哥,求哥哥能不能想办法把他送出宫去。哥哥听后半天没说话,后来悄悄叮嘱她:告诉王九,一定要挺住!只要东西在他手里,那些人根本就不敢打死他。逃,不可取,宫墙才是他的□□,那个秘密只有在宫里才有价值,只要出宫,必死无疑!
而后,哥哥又附在她耳边:下一次,让王九佯作咬舌,只要口中有血就行,聪明点,绝命之举。沐芽听得心底丝丝冒凉气,是啊,王九不识字,莫说死,就是哑巴了那秘密就成了断线。随后就把这话转给了王九。王九听了,像不认得她似的:沐芽,你真是个……小鬼儿!
昨儿王九就用的是这一招,打他的人当时就扑过来把手指抠进了他嘴里,王九趁机狠狠咬了那人一口,咬得满嘴血,笑得像个疯了的吸血鬼。
是昨天那一场变本加厉了,还是露馅了?沐芽越想越怕,心都哆嗦起来,再也不能安生靠着,来回小跑着跺脚。
“吱嘎”院门开了,沐芽一惊,忙望过去,天哪,他居然是走着回来的!在院里瞧了瞧,径直就往桶垛子后头跑来。沐芽赶紧迎了过去,就着一点月光看他嘴上,还好,没血!沐芽正高兴地要开口就被他示意往后避了避。
“王九,怎的了?”
“沐芽!我要走了。”
“啊??他们要把你弄哪儿去?”
“不是,是敬事房要把我调到颐和轩去当差。”
“颐和轩?”沐芽没明白,“做什么去?”
“伺候七皇子殿下。”
沐芽猛一愣,“你说什么??”
“我要去伺候七殿下。”王九压了声儿道,“虽说七殿下早关得没了势力,跟前儿人也少,可再怎么也没人敢在主子眼皮子底下打我。”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沐芽不知是该喜还是忧,哥哥到底还是把王九弄到了身边,可是,“早关得没了势力”是什么意思??“王九!你说七殿下他怎么了?被关起来了?为的什么??”
“哎哟,这是陈年老旧事,宫里早都没人问了,你倒问!”王九摆了摆手,掩不住声音里的兴奋,“我到了殿下跟前儿勤快点,让那些人看得着,够不着,气死他们!”
“这么说好几年了?那,那他是被囚了么?出不来?究竟怎么……”
“不是囚,不过是……哎!这事哪能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王九根本顾不得张罗这个,黑夜里头眼睛都在发亮,“这宫里,有主子我就能活,真是老天有眼!”
“……哦,是,恭喜你。”
听沐芽终是不问了,低了头,小脸寡落落的,王九这才觉出不妥,忙弯下腰看着她,安慰道,“沐芽,你别怕,开春儿就放你出宫去。”
“嗯?我……不必了,我就在宫里……”
“你不想出去?那……也行!横竖我有法子照应你。”不待沐芽再应,王九道,“我得赶紧归置东西去了,今儿夜里就要过去。你好好儿的啊。”
王九像被一道旋风卷着似的,撩下这么几句,一瘸一拐连蹦带跳地走了。沐芽一个人站在桶垛子后头,愣了好半天。待到一阵冷风吹进脖领子里,狠狠打了个寒颤才算醒了过来。抬头看天,那一弯月亮在近视的眼睛里模模糊糊的不真切,心里是担心又有点难过:哥,你又骗我……
……
入夜,一弯细月高高地悬在歇山顶檐上,淡淡的光映着一排小兽;刚刚起了更,各处掌了上夜的灯火,四角上的更楼钟响起,夜静,发条拨弄的弦音传得很远,清凌凌的。
八皇子奕柠沿着东园子西边夹道,疾步匆匆,耳中听着传来钟声,心道糟了,今儿真真是耽搁了!算算还有不到一刻钟这边园子门就要上锁了,不敢再往南边走养性门前,犹豫了一下,转头寻了西角门往颐和轩来。
皇父已经好几年没用过养性殿,这边宫殿一到夜里黑漆漆的,连个上夜的灯也没有,偏还出奇地种了树,又紧挨着一个花园子,风一过,枯枝叶子刮着,刺刺拉拉。一个人走在里头,汗毛都要乍起来。不过此刻的奕柠倒完全顾不得,将才一颗心暖得热热的,整个人像喝了一整壶的陈酿,醉朦朦的,头发晕,脚都发软,黑暗里头四处透来的阴风都觉得温暖。
走得急,额头冒了汗珠,从袖子里头抽出帕子,一股女孩儿的馨香扑面来。人一痴,驻了脚步,低头,深深嗅了一口,竟是舍不得擦了,握在手中,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黑暗中,心忽地就满满的……
正在一个人痴想的当口,忽从身后扑过个什么来将他牢牢箍住。奕柠猛一惊,一声“抓刺客!”没有喊出来,喉已经被一道鹰爪拳锁住。
奕柠虽是个书生模样可自幼也是被一众武师傅手把手教到大,此刻动弹不得,干脆一低头,弓腰带着两个人往墙上撞去。只是一步之距,奕柠的力道狠,那身后的人也异常灵敏,在碰到冷墙的一瞬间,飞脚一点,整个腾空架在了人和墙之间,奕柠的双手解出来反手一把扯住身后的脖领子,岂料不待他往下用力,那人跳起来一曲腿,两条腿驾着他,端端骑虎之势。
不骑还罢了,这一招,只有一个人会用!奕柠心里腾地一股子火,拽了那人的脚腕子,一弯腰,狠狠摔在了地上,只听重重砸地,砸出一声惨叫,“哎哟!”
这一声越发坐实了,不待他起身,奕柠一俯身单膝卡在他胸口,举起拳头就砸了下去,地上的人一把握住赶紧求饶,“八哥八哥!我的腰!我的腰!”
“废了算了!”
“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也不知道真疼假疼,横竖这人叫起来没皮没脸的,想着他前些时果然是受了腰伤,奕柠也只得起身,“行了,别嚎了,起来吧。”
地上的人挣扎了一下,牙咬得咯咯响,“八哥……我,我真的动不了了。”
奕柠吓了一跳,忙过来,“奕枫,奕枫!来。”说着俯身就去托他的腰,岂料这头一低,那人一个挺身,脚尖挑在奕柠的肩头一脚将他挑到了对面墙上,奕柠不防备,一屁股墩在墙角。
“哈哈……”
奕枫笑得惊天动地,比狂风扫那枯树杈还要放肆。
“你!你混账!!”
“我混账?”奕枫笑得颤颤巍巍的,“我这是替黄师傅教训你!大夜里的,你不在房里好好儿读书、画画,往哪儿去了?”
“画累了,我出来疏散疏散筋骨。”
“疏散筋骨?”奕枫不屑地嗤了一声,“北无所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你疏散的?怎的就疏散过了东夹道,过了养性门,竟然还疏散到尚服局去了?”
“你!你……怎么知道?”
一听奕柠口中打了结,奕枫得意,起身挪过去挨着坐了,“行了,我跟前儿你还装什么!我都瞧见了,你偷偷摸摸跑出去,是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奕枫!!”
“你嚷嚷什么?吓我一跳。”奕枫白了他一眼,而后又凑过去,“不过宫里这些啊,我看还就属尚服局的好看,丝啊绸的,养的女孩儿们也软柔。哎,八哥,你看上哪个了?”
“没有!”奕柠闷声回了一句,将才的一腔热络都被这个家伙给搅合了,此刻让他这么一问,心里乱糟糟的。
“没有?”奕枫挑声儿,“你不说我可一个一个猜了啊。尚服局统共四司,女官们岁数大了,不能是,只能是女史们。一司四位女史,统共是十六个女孩儿,从司宝司数起……”
“好了!”奕柠烦躁地打断,“不用数了。你猜不着。”
“嘿嘿,”奕枫笑,“可不是猜不着,我哪里都认得。不过只要不是司仗的那几个就行,脂粉厚,看着也假!”
奕柠没做声,奕枫立刻惊道,“啊?难不成真是?八哥你的眼睛可真……”
“不是!”奕柠被缠得没法子,顿了一会子,压了语声,“她……是个宫女。”
“宫女??”
这一回奕枫是真的吃了一惊,不过更来了兴致,“我就说么!那些个女史哪有个标志的!哪个宫女啊?”
“你不认识。”
“你说说啊!”见奕柠起身要走,奕枫一把摁住,“哥,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还藏什么?我起誓,绝不把你俩说出去!啊?八哥?告诉我吧?”
奕柠被缠得无法,只好嘟囔了一句,“是司衣司的……碧苓。”
“碧苓?哪个碧苓?哦……”奕枫忽地恍然大悟,“我知道是哪个了!那女孩儿来我房里送过一次衣裳,一直低着头,倒没瞧真章。当真好看么?”
“关你何事?”奕柠挑了眉,“你敢给我漏出去一个字……”
“你彻底踹折我的腰!”
奕枫兴致勃勃还想扒着肩头再问几句,奕柠已经甩开他起了身,“赶紧回去吧。”
天色着实晚了,奕枫也不敢再耽搁,随着奕柠一路过了颐和轩,穿过花园子。待两人来到东角门,已经落了锁。
“翻墙吧。”
奕枫说着就要往起跳,奕柠一把拽住,“你疯了??东六宫巡夜的这个月将将换了班,每个角门外头都有侍卫,你墙上一冒头就能当成刺客,乱箭射死你!”
“那你说怎么办?”
“找钥匙。这角门有一处有钥匙。”
奕柠回头,奕枫寻着他的目光一起看着黑漆漆的园子后头露了一点点光亮的西小院,“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
碧苓和八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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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巧不成书
两个月来,沐芽第一次走出那个挖满大水池子的院子。低头跟着前头的太监,顺着红墙一路往宫里去。
今儿的天气很好,湛蓝的天,云朵像撕开的薄纱,长长的一缕;太阳也实实在在地露了脸,照得暖洋洋的。没有风,脚底下的雪开始化,湿湿滑滑的。沐芽轻轻提着裙子,小心地踩着,一点都不厌烦这泥泞的路,反倒觉得这扑哧扑哧的声音很好听。
三天前哥哥把王九弄到了身边,这本来是个好消息,可沐芽还没来得及为王九高兴就开始为哥哥担心。这鬼地方,人靠着人活,人踩着人活,最怕的就是不得宠。宫人们有时候还能指望换个主子,可皇子们是没这个指望的,这个主子是亲生爹,捏着他们的未来、生死、每天的喜怒哀乐。
沐芽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人不待见哥哥这样的人,目前的遭遇必是之前那位七皇子做下的孽。不过,“林侦”这两个字在沐芽眼里一直就是成功的保证,逆境尤甚。给他时间,那叫什么隆德帝的,一定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谢上苍赐给自己这么一个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好儿子来。
而且,哥哥做事向来稳妥,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不会把王九揽下。虽然这么做显然是寻找玉佩遇到了困难,可既然料定要在这里耽搁相当一段时间,哥哥怎么会舍得她一个人受苦?而自己的身份远不如王九那么麻烦,一定很快就可以到他身边去!
管他什么得宠不得宠,只要跟哥哥在一起,暖暖和和的,一起找到那块玉佩就溜之大吉!这么想着,沐芽便高兴起来。很努力地干活,小心不出一丁点的错,笃定地等着有人来调她走。果然,今天上午刚洗了第一池,她就被叫了出来,传话的太监语声很是柔和,还特意嘱咐她换了身衣裳。
这能不是好事么?
沐芽悄悄抬头,日头正好,迷了眼,那光芒就五彩缤纷起来。
尚服局是一套两进的院落,传话太监将沐芽送到院门口就退了下去。门外侍立的宫女将沐芽引到了台阶下,又进房中回禀。趁着等候的时候,沐芽悄悄用余光打量着,两边难得地种了两株石榴树,因着周围侍候的都是水红的女孩儿衣裙,让这院落显得生动了许多。
这就是宫里独特的女儿国。
大周朝本着内外兼治、阴阳谐和之本,有一套完整的女官甄选与进阶制度,每隔几年就广选民间知书识礼、勤劳聪慧的女子来服务后宫。说是民间,在这极度男尊女卑的社会,贫苦人家的女孩子哪里有读书的机会,大多选上来的都是开明读书人家的女孩儿,有的甚至是京中大员的女儿或者妹妹。
女官是不可以论婚嫁的,这些人家之所以愿意女儿应选,多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女人可以做官的地方,官阶最高可至正四品,俸禄丰厚。而且琴棋书画严格筛选,如同男人的科考,进了宫,分在六局二十四司,手下都有掌管的小宫女,亲自服侍在太后、皇后、甚至皇帝身边,比那些不得宠的嫔妃还要有脸面。因此有很多不想屈于后院服侍夫家的女子都是自愿选择这条路,就比如这位尚服局的总领尚服,就是右都副御史的亲妹子袁如。
虽然后宫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不过也算给本朝的职业女性提供了一个出路。沐芽这样悄悄地想。
不一会儿,里面传话出来,沐芽忙低头屏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进了房中见两位女子,一位正座,一位陪座。陪坐的这一位年过三十,身型略丰,容长面,细柳眉,面上稍显厚重的脂粉与这一身庄重的女官朝服意外相合,微微含笑,不怒而威,这应该就是袁茹袁尚服;而正座这一位,身上一件白银鼠袄,披珍珠半臂,头戴珠翠冠、金钗玉滴;眉如远黛,面若芙蓉,清清静静,好一位气质芳华的女子。
天哪,这……难道是宫里某位娘娘?沐芽眉心一蹙,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还不快见过公主殿下与尚服姑姑。”
公主??难道是哥哥说的那位“亲姐姐”亦洛?第一次见“正经主子”,沐芽的小心思一时没转过来竟是愣在当场,好在身边的一位宫女轻声提醒,她才赶紧跪下,“奴婢见过公主殿下、尚服姑姑。”
“抬起头来。”
座上的公主发了话,沐芽小心地抬头却不敢抬眼,刚才死盯着她看已然是犯了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