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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起走吧。”
谢燃忙道:“阿熙!你回去一定要同裴叔说清楚啊!别我人没回帝京,家里已得了信啊!我本来就不想回去,若当真裴叔再搅和……不管多大的事,我可真不去了!到时候抗了军令,兄长要打要杀的,你都得扛着啊!”
明熙翻了白眼,不耐道:“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好了!裴叔的手还没有那么长,既伸不出贺氏去,也伸不进你谢氏去!……总之,你去办事,自己小心一些!”
第111章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2)
冬日午后,阳光很好。
叔侄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道,汹涌的人群,早已散去。离开了回皇城的主干道,一路朝北,街道越走偏僻,融化的冰雪,带着泥水沾染在鹿皮靴上。
当转过街面的一道弯,入眼的是一片低矮的房屋,羊肠小道上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独轮车、木桶,好一点房子好歹有个小院子,有些人只有一间屋子,炉火与烟筒干脆都砌在了街旁,地上满是泥水,看起来极为肮脏,如此冷的天气里,空气中还泛着一股臭味。明明只是一个转角,这条街似乎已不在帝京里了。
“我们进去走走。”泰宁帝站在原地好半晌,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皇甫策目光微动,将周围的一切打量了个俩会,无甚抵触的跟在了泰宁帝后面。
阳光很好,有些老人靠在门槛上晒太阳,七八岁的童子在街边劈柴,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袍,脚趾甚至都露在外面。羊肠小道宛若蛛网一般四通八达,房屋越是低矮,甚至有些屋子被前些时日的大雪压垮了半间,摇摇欲坠的半间房,还住着人。可越朝里面走,腥臭味越是浓烈,大半个时辰后,两个人才走出这一片房区,不约而同的长舒了一口气。
六福轻声道:“陛下,车马等在路口,您与殿下走了半日,坐车回去吧。”
皇甫策脸色不是太好,因手脚有旧伤,走这一路已十分的勉强,方才一路看来,心中震撼尚不觉如何,此时听到六福的话,已感觉手脚隐隐作痛了。
泰宁帝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站在原地:“去叫车吧。”
六福点了点头,一路小跑着朝街口走。周围看似没有侍卫,但从一开始,皇甫策便知道,此处的过路人,匠人,来来回回的有二十多人,恐怕都是暗卫。片刻的功夫,一辆没有印记十分宽敞的马车驶了过来,叔侄两个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泰宁帝撩开车窗,望向那低矮的房屋,许久许久,才放下窗帘,轻声道:“以前这条街和前面那条街,住的都是这些人,如今还剩那么一块,可见赤贫之人少了许多。”
皇甫策抿了抿唇:“这世道虽不比太~~祖时处处隐户流年。想必还是有许多百姓为生计所迫不得不隐在大户里,有些田地的百姓尚算好,可这些人在帝京中营生,又大多年幼或老弱,只怕连生计都很困难。”
泰宁帝轻声道:“当年你父皇曾带朕来此,我们两个一步步的走了三条街,一个上午才将整片城北走下来,都是老弱病残,无人照管……如今虽少了许多,但看来比那些强不到哪里去。”
皇甫策微微侧目,轻声道:“那些人以为皇叔因来路不正,不得不施仁政,实然孤知道皇叔本就与父皇不同,但此事看似简单,实然牵扯了许多,皇叔不必自责,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办好的事。”
泰宁帝笑了笑:“不容易,难得听你奉承了朕一句。可惜,朕不会因一句好话,就同你们父子和解了!”
皇甫策笑了一声,缓声道:“孤也有此意。”
“皇甫氏以武乱禁,以兵起家,奉行的是杀戮之道,对别人与自己都是一样的狠心。可朕登基以来,偶尔想起前事,深觉人生在世不该有所亏欠。这几十年来,从太~~祖到你父皇都是壮年而逝,我们皇甫一族子嗣凋零,甚至不如一般人口简单的百姓家。朕时常感叹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唯有日夜诵念佛典,以赎已过……”
皇甫策微微垂眸,轻声道:“皇叔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来?”
泰宁帝沉默了片刻:“不知道,突然想起来,就想找个人说说。这些百姓都是我皇甫氏的百姓,那些士族争权夺利,只为宗族打算,不会为朝廷谋利,反正没了你皇甫氏还有别的氏……几百年来,士族所作所为都是与国争利。”
皇甫策轻声道:“孤知道。”
泰宁帝抿唇一笑:“你可知道穆朝之前的的皇族罗氏吗?”
皇甫策嗤笑了一声:“荒蛮小族,如何长久?”
泰宁帝轻声叹息:“是啊,那时候谁能想到,他们有幸能得了天下呢?时也命也,多少个巧合才能造就那么个皇朝?”
皇甫策微微侧目,望向泰宁帝:“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皇叔为何突然说起来?”
泰宁帝娓娓道:“罗太~~祖妻妾成群,可一生一心追逐一个女子,那女子乃小国之公主名曰莺歌。她自小与他有婚约,但罗太~祖因争权之故杀了莺歌的父亲。莺歌立誓,不管是谁若是能斩罗太~祖于刀下,必将委身与之。莺歌三次许配别人,都被太~祖搅黄了。最后一次,因当时的大国相帮,莺歌得嫁部落之王族,不想一年后郁郁而终。”
“罗太~祖盛怒之下,灭了莺歌夫君全族,灭了莺歌全族。莺歌之兄,临死发下毒誓,但凡那族还剩一个女子,必将灭罗太~祖之天下!罗太~祖与大国宣战时,发出诏书,其中最恨之事,竟是大国偏颇,害得自己与莺歌失之交臂,乃为夺妻之恨。不久,罗太~祖战死沙场。”
皇甫策道:“是有此事。”
泰宁帝又道:“罗太~~祖之四子,太~宗更为可笑。为了个改嫁的兰妃神魂颠倒,放着一群长大成人的皇子不立,欲立兰妃所出的一个百天的小儿为太子,那小儿压不住福气,没几日死了。兰妃哀伤至极,罗氏太~宗恨不得将哀恸万分的兰妃日日捧在手心里,只可惜不得不再次出征,那兰妃不久病死后宫。”
“先不说那兰妃死因,史书记载,罗太~宗当即扔下众多将士,策马回朝,连夜赶回来抚棺大哭,不许下葬。后数月间,几次前往兰妃墓地,抚墓碑哭到啼血,半年后,罗太~宗无疾猝死宫中。”
泰宁帝侧了侧眼眸,笑道:“太宗之九子,罗世祖的童妃,本与其弟有婚约,因被罗世~祖看中强行纳入宫中,其弟早丧,死的不明不白。罗世~祖为示对童妃之宠,于封妃时,大赦天下,这在前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的。童妃十八岁入宫,一个月便从嫔妃位晋升贵妃,其后四年,三千宠爱于一身。所出皇四子,被罗世祖喻为‘朕之第一子’。”
“皇四子降生后,罗世~祖大赦天下不说,甚至欲封太子,不想那孩子也是数月后也是个承受不了福气的,夭折了。罗世~祖几次有意废后,立童妃为后,不过是童妃自己不愿罢了。皇四子去世没多久,童妃病逝,芳龄二十二,罗世~祖次年三月病逝,年仅二十四岁。罗氏皇朝不足三百年,说是亡于动乱,实然也算亡于莺歌族中女子之手。”
皇甫策见泰宁帝久久的沉默,轻声道:“皇叔因何说起这些?”
泰宁帝笑道:“朕少时读书,曾拿此事耻笑前朝,代代皆情种,每每不得衷。后来想一想,所谓恶因之树,难结善果。这些悲剧,只怕并非那一代代帝王的情憾,许是开始就定下的劫难。历朝历代谁不是以兵起家,却很少有像罗氏那般嗜~~杀,商州十日,南定三~~~屠,累累尸骨几十万,这样的朝廷从开朝就坏了根,怎会有好下场?”
皇甫策轻声道:“罗氏皇族后三代都无所出,都是旁支继承来的。”
泰宁帝轻声道:“是啊!一个皇族走到了末路,什么事干不出来?宫侍都敢毒杀自己的皇帝,末帝时期,后宫有主却似无主,宫中(因)~~乱不堪,为让八九岁的小皇帝彻底熟睡不吵不闹,宫女竟是自行与皇帝行人~~~~伦之事。”
皇甫策轻咳了一声,轻声道:“皇叔看的是野史吧?”
泰宁帝嗤笑道:“你又不是真的面皮薄,给朕装什么纯真?朕现在和你说得并非是玩笑话,实乃心有余悸罢了。太~~祖钟爱德妃,德妃因产子早丧,你父皇被养在皇后名下,从不得太~~祖喜欢。当年朕心仪赫连氏独女,一心迎娶,你父皇为登皇位,横刀夺爱,曾立下毒誓定会善待赫连氏。”
“朕当时心甘情愿请命驻外,发誓一生镇守图南关。可你父皇太过算计,终究是害了她,不过你父皇于情之一事迟钝……罢了,朕半生郁郁都乃拜你父皇所赐,至今心中所想所念均为一人,如今时常日日念佛,回想尚会痛彻心扉。”
皇甫策沉默了许久,轻声道:“皇叔这样优柔寡断的一个人,竟会为了个女子,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呵!”泰宁帝冷笑了一声,“愚蠢!朕是自己不忿不甘,心生贪欲,与她有何关系,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作为借口!朕就是想夺你父皇的一切,朕甚至想将他的一切,甚至是你都踩在脚下!朕看不起他,朕也不愿意善待你……呵,说了你也不懂!”
皇甫策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轻声道:“父债子偿吗?”
泰宁帝侧目看了皇甫策一眼,冷声道:“你看似为人谦和与世无争,实然骨子里与你父皇如出一撤,自私自利,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朕看见你就讨厌,有时候朕也想不管不顾,给自己出出气,可前史为镜,咱们皇甫氏不能让自己走进穷途末路里!”
皇甫策挑眉:“孤都替皇叔心累,皇叔从早上折腾到此时,所图为何?”
泰宁帝缓缓的闭上了眼眸,许久许久,轻声道:“为帝者,体上天之仁爱,念开朝之艰险,正身清心,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
第112章第五章:宁负虚名身莫负(3)
午后的天空,越发的阴沉,大片大片的雪花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人烟稀少的街道上,一白一黑并肩而行,明明是两个人,不知为何,那身影看起来,越显得落寞孤寂。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停在一处新盖的大屋前。
韩耀抿唇一笑:“听闻这是你私下里盖的济世堂,专为收留雪后无家可归之人?”
明熙愣了愣:“非我一人的功劳,谢燃也有出钱出力。”
韩耀凝视着明熙,许久许久,轻声道:“你是何时变成这般的?”
明熙笑道:“这般是那般?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韩耀轻声道:“以前你对人也很好,可哪里会考虑那么多?……不过,以前你也没甚不好的,不过是不懂人情世故罢了。如今看来,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有那么重要,只要你觉得开心,怎样都好,不为任何人考虑,也无甚。”
明熙侧目望向韩耀,轻声道:“你自来了漠北,老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来,以前……以前我们老是吵架,你可从来没说过我好。自然,我们虽老有争执,可我总也忍不住让着你,按理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该让你厌弃成那样,可你竟是对谁都礼让三分,唯有对我恶言恶语。”
韩耀垂了垂眼眸:“想不出来吗?”
明熙笑了笑:“以前想不出来,为此烦忧了很久。可后来陛下生病,老让我给他读佛经,我就想明白了。”
韩耀道:“想明白什么了?”
明熙抿唇一笑,咏叹道:“万般皆业障。”
韩耀目光微动,侧目望向远处,轻声道:“你才读了几页佛经,竟是有了这种感悟?业障,何为业障?枉你跟着夫子读了那么久的圣贤书,最后竟相信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一个人若无缘无故的讨厌另一个人,也不光是今生的缘故,许是有前世的因果。大概是我上辈子抱着你跳井了,你这辈子来找我寻仇的。我讨好你,对你好,让你骂一骂,你这仇算是报了,来世我们各走各路,谁也不欠谁了。若我继续抱你跳井,只怕来世,我更是得讨好你,你也会对我更狠!”
韩耀低低的笑了出来,许久许久,轻声道:“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明熙笑道:“陛下说了一些,我从经书上看到一些,还有一些是我自己琢磨的。”
韩耀侧目道:“你当真相信今生来世吗?”
明熙点了点头:“相信啊,许多东西都很玄妙,你找不到原因,唯有相信缘分。可缘分又是什么呢?佛家说,缘分是前世因后事果,一饮一啄皆为定数,如此我们才会无怨无悔的倾心一人,那是因为我们欠下的。”
韩耀缓缓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盖了全部的心思:“这一年,你都是在读佛经吗?”
明熙仰头望向天空,有些感叹的开口道:“是啊,去年我帮陛下念经书,尚且忍不住抱怨。可我如何能想到,不过短短一年,我当真会用心熟读经书,还能顺口胡诌上两句。”
韩耀站在原地,双手缩在了大氅里,紧紧握成了拳头,许久许久,轻声道:“这一年,你过得很不好吗?”
明熙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一年我过得很好,读佛经也非是际遇不好,只不过是有许多事想不通罢了。虽然我今年才十八,但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活了很久很久了,经历了许多人,许多事,似乎看明白了许多,似乎又不是很明白,也许是一颗心觉得漂泊,佛经里就会有归途。”
韩耀抿唇,轻声道:“荒谬!你小小年纪在佛经里找什么归途?!莫不是你还想一辈子诵经念佛?还是一辈子在漠北军拼死拼活的混个一官半职?可这些又都算什么?你就没有想要东西了吗?实然,你可以有很多选择!既然你有镇守边关的志气,有杀敌的勇气,为何不敢要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如何,只要你还想要,我……我也可以帮你。”
“七月,我随谢放巡边,遭遇了埋伏。这一场遭遇战打下来,左右护军三去其二,入眼的到处都是尸身。我很后怕,可也不光是害怕,我手上身上沾满了鲜血,许多人尸身上还有我□□……我虽不后悔,在那时,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唯有奋力一战,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应该的。可我回到甘凉城后,依然彻夜做噩梦,唯有抄经忏悔,方能安睡。”
“现如今,我能做到心平气和,何尝不是想透了呢?若你真的是我的朋友,该为我高兴庆幸。这人世来就来了,不该对任何人任何东西有执念,既然得不到,那么说明这东西或是这人,本该就不是自己的,为何非要去强求?”
韩耀仰着脸,直至感觉眼中的热意散去,才敢开口:“边境不安,甘凉城不算什么好地方,不若跟我回帝京吧。”
明熙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浅浅笑道:“帝京那地方,我不想也不会再回去了。如今我见了那么多的生死,似乎也明白了世事无常。这一生,总会有得到和失去,不管结果如何,都该坦然面对。或许你以为我还惦念着以前,锦衣玉食,士族身份。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现在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韩耀轻声道:“甘凉城也好,哪里都好,只要你肯照顾好自己,不回帝京,我不会勉强。可你在甘凉城的日子不该这么过,战场不是个好地方,更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明熙不以为然的看了韩耀一眼,笑道:“那韩大人以为我该待在何处,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一时间,韩耀的脑海中划过种种,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翻涌的内心,却不管如何都不平静不下来。许久许久,他自嘲的一笑:“我总以为我不在乎,或是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如今与你一比,当真是……许是你不信,见到此时的你,我竟一点都不开心,淡漠宽容,谦卑恭顺,为人处世也有了几分圆滑,这该是变好了,可我竟觉得一点都不该如此。”
“若一个人过得好,该是一如既往,只有遭遇了生活和世事的磨砺,才会变得谦卑谨慎。你哪里该过这样的日子?你为何要匍匐在别人脚下?高高在上唯我独尊才是贺明熙啊!”
明熙笑了一声:“以前?不说那个时候年少不知事,实然我倒是觉得,如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以前的贺明熙看似跋扈,何尝不是因为心虚不安,才不得不虚张声势呢?被贺氏所弃,在宫中身份尴尬,唯有倚靠赫连皇后的宠爱,自然要对皇后娘娘言听计从,甚至不得不做出皇后娘娘喜欢的样子……”
“我觉得我现在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不必为人所累,不必为人所想,在一个地方,凭借自己的努力生活,不再和权势沾染,不再步步为营,不必争抢。我觉得如此一生平顺安和,无甚不好。”
明熙的侧脸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可明明是笑着,为何看起来是如此的空白,似乎当真已做到淡漠如尘。韩耀莫名升起了恐惧之意,轻声道:“那以后呢?你总不能一直女扮男装在漠北军里,你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
明熙笑道:“自然不能,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我也会离开甘凉城。”
韩耀道:“去哪里呢?回帝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