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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虽然还冷,大邺因为雇兵制门槛高,士兵的质量也高,如今重步兵的负重也强,为了方便他们行军,还特意配备了无数能防御能前进的高车。
而另一边,叛军大部队迁徙,本来就是比较像散沙的组织,赶着往东走都是为了向分一杯羹,嘬两口被肢解的南周的骨肉。
最早,考风与董熙之在路上遭遇过的几支小的南周叛军,战斗力实在是一言难尽。他们没有生产武器战甲的工场,用的都是一半的农具和一半南周大军还存在时期留下的武器,左边胳膊有护甲,右边胳膊连袖子都没有,甚至好多人穿着的布甲皮甲背后还绣着裴字,黄字这样的家族标志。
但是他们的相当相信佛法护体刀枪不入,都是跟稻草人一样往他们刀上冲。当然也就在考风与董熙之手下的魏军、凉州军死伤不过几十人的状况下,对方的叛军全灭。
崔季明之前制定计划的时候,还好奇他们要东迁,这东迁路上是怎样的地形,他们这样马匹如此少,军备这样不齐全的部队,真的能跨越这么远的距离么?她仔细一查地图——咦,他们要是东迁不是要走井冈山这块儿么?
就……就你们这种配置,这样的散户民兵还要爬雪山过草地?
这样胡闹,你们……开心就好。
崔季明手底下的军队毕竟是大邺的正式军,重步兵一个铁甲背心就二三十斤,母马又是产奶又可以长途跋涉只吃春草,整支队伍吃苦耐劳的能力不一般,这样一直队伍南下,遭遇到愁眉苦脸死伤无数的东迁队伍,结果可想而知。
董熙之倒是也没有屠杀对方,只是利用了叛军之中宣扬的口号“恢复井田”“抗缴地租”的话语。大邺南周双方都是多少年抑制不住的土地兼并,殷胥不认为土地兼并可以被完全取缔,于是开始逼迫土地交易必须登记在案,通过征收交易税增加朝廷收入,同时降低农税比例,也可以让土地流动受到朝廷管控。然而世家豪强横行的南周自然不可能这样,这些好多人都是农奴一样的佃户,被逼的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一些关于大邺政策的说明,允许俘虏恢复民户身份退回原住地获得个人耕田等等,萝卜加大棒,再靠着对方已经快被东迁折磨得半死的内部矛盾,几乎很快的就拦截了这些叛军,将他们俘虏了。
这里还是农民起义,但是在东部无数叛军混战吞并的地方,就变了性质。
彻底变成了崔季明当年在山东那样的地方匪首势力纷争。
然而还不如山东河朔一代,山东河朔是不少世家的根,好多将领都是地方将军或者世家出身,打仗还讲点基本法……南周农民起义引发的动乱,在三年战乱与高赋税的重压之下,这场姗姗来迟的反抗,在有些地方上演化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残忍。
南周城市的数量比不上大邺的一半,因此能在城中居住的,就算不是地主富贾,也是富农了。而在城中居住的所有人,都是南周叛军眼里万恶不赦的敌人。
所有的守城官兵成了曾经逼迫他们四处打仗的上层将领的化身,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是曾经为他们大收地租无情欺压的地主同盟,甚至连南周十分艰难发展出的一些染织工场,一些茶叶瓷器的商贾都被视作万恶之源。
村庄几乎都没有受到什么攻击,不但是因为叛军的出身,也是为了从农村征兵拉壮丁,所以反而在底层各种普及他们的目的和立场。但小部分比较富足的县镇也被放火抢掠,但、所有的州城都遭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攻击和屠杀。甚至有做汤饼摊子发家的小商贾就因为年关后,家中前后三进门的院子里挂满了不少攒的腊肉,就被当作是——也没当作是什么,就是看着不爽,这波有八大天王坐镇,自立为“天佛帝军”的“正义之师”便屠杀了这小户生意的全家八口。
这种情况,在经济最繁华的建康周边一带,多的让人不忍直视。
大量的官兵外逃,一些州城知道了附近其他几座大城的命运,开始自发的以州城的住民和小部分家在城中的官兵,联合守城。疯狂屯粮,女子连夜赶制冬衣,普通人协助打制武器,那种城内的众志成城,几乎让人联想到边境被突厥攻击的城池。
他们畏惧这些疯狂的“天佛帝军”,甚至超过了突厥人。
突厥人至少还听指挥,上头的将领还知道留人种地,为他们补足军粮。而这些叛军笼络了村庄也不需要他们,更对下属没有什么管束能力,于是人性之恶几乎在每个城内衍化出了令人作呕的姿态。
而且大部分人没有经历过太多战争,他们无经验无纪律,所以导致攻城效率低又损失惨重,攻进城内,这损失都算在了城内百姓的头上,为了泄愤,为了防止本来就拉帮结派的内部再度因矛盾分裂,许多叛军对于下头的烧杀抢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有城内的郎中,因为一些常用药材用尽,没法再治病,居然用剩下的部分药材,制作成毒丸,给城内百姓分发毒药,避免妻女被进城的士兵所奸杀,避免前线的将士攻城后被折磨。几乎是刚开始分发,就被抢夺一空,半城的人手里捏着毒药,反倒安心了,感觉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条退路……
而这种类似屠城的烧杀抢掠,士兵甚至将抢到的财产和劫掠到的女子直接在军中交易,这种根本不像军队,甚至是丧尽天良的做法,引起了部分倒戈叛军的官兵的震怒。天佛帝军内部爆发了两次反动,甚至刀逼首领,最后他们的上层才同意进城后可以抢东西,但是不可以杀人。为了“天下大公”,将城内的富户被集体驱逐去各个乡村劳作,去种地或者是生产。
殊不知多少州城一夜之内百姓被绑着手脚带出去,浑身的绫罗绸缎被扯掉,不管疫病不管天气,不管尊严不管能力,驱逐他们去种地与修路,近一半的不会种地或者是体弱的县州居民被饿死冻死。
幸而大邺城市人口占比重不高,这种死伤看起来并不能与以前的内战相提并论,大部分人出身不同也不能体会道那些城市居民的想你请。还有相当一部分叛军觉得解气,觉得做的特别对,将这些行为对外大肆宣扬。
说是“天下大公”,但被清理了居民的州城内,叛军修建都府,内部划分森严等级与官职,然后学习佛法中的区分,像天竺那般为居民划分等级,把以前的富户划分成贱民,把种地的农户划分为平民中的最高等级。城内以前不过是院子深了一点的州府,被他们修的金碧辉煌,不少人甚至在其中着绫罗,迎娶姬妾,打算在这里定居下来。
天佛帝军由于主将姓高,自称高圣人,似乎是曾经某个州城的县衙差役,迅速发展起来后,吞并了建康附近好几支叛军,势力愈发壮大。他手下的八大天王,后头还有一群牛鬼蛇神名称的民兵团,只有五分之一的队伍受到天佛帝军的主将管束,剩下的五分之四都是过来混日子分一杯羹的。其内部混乱到甚至于打一场仗一旦遭遇到困难,会有四分之一的人直接跑走了。
这位高圣人想要整顿军队却十分困难,因为很多投降、顺服他们的叛军队伍,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只有联合在一起,才能攻下建康,当攻下建康,谁还管你什么圣人不圣人!
终于他们攻下了建康附近不少的州城,几十万甚至将领互相都不认识的民兵大军,靠拢了建康,准备攻打这南周的京城,这天府之国——建康。
建康城内,初春寒雨绵绵,国宫修建了大兴宫那样的高台,在城中也可以对城外一览无余,言玉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城外几十万的大军包围着建康的城墙,包围着外头的中军驻军。而此时的身边没有多少人了。
郑王两家被灭后,瘫痪的朝廷内只有一小部分官员还残留,言玉让他们归家了,六部空了,朝会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组织了。宫中还有部分宫人维护者最后的运作。半个国宫的灯火已经因为缺少蜡烛,不会再点亮灯火了。言玉将宫人击中在一小片宫殿内,他就生活在那一小片区域,只偶尔登高台望一望远方。
在建康城彻底封锁之前,不知是因为有城中将士疏忽放开了城门没来得及阻拦,还是南周皇帝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批民户从建康北逃,不用逃太远,就可以接触到大邺的边境。对岸的大邺将士神态复杂的接收了他们,甚至派遣战船来运送他们北上。
言玉被春雨冻的手脚发疼,他在高台上坐了有好一会儿了,身边只有柳先生和谢姑在,外头中军的其中一个大营已经率先与围城的叛军发生冲突,雨幕灰蒙蒙的,他这里看不真切,似乎能听到远远的投石机与弩箭的声音。
他坐在一个高椅上,雨潲进屋檐下来,弄湿了他的鞋尖,湿风拂面,两颊凉透,言玉闭眼听了听,又觉得像是雨水落入西湖的声音。他没睁眼,听着远方,道:“柳先生,南迁的人备好了?”
柳先生没什么表情,衣摆被风吹得狼狈的乱甩,点头道:“是。”
言玉没有话,柳先生竟想找点话。
柳先生道:“你说他们还真的是会抵抗啊,如果我是中军将领,我怕是告降了。”
言玉笑:“他们不会告降的。有时候打仗并不是全为了上头,就算是我不在了,他们一时做了俘虏,最后还是要跟这什么‘天佛帝军’打的。为了还留在这里的建康百姓,为了对方叛军过分的行为,立场不同,做法不同,双方难以认可,怎么样都要打的你死活我的。只是算来……建康多少年没有被……血洗过了?”
柳先生道:“我记不太清。秦前吴越楚,晋后宋齐梁,战争多,毁城少。”
言玉缓缓的应了一声:“那到我这儿是躲不过去了。出城报吧,南周皇帝告降,开城允什么天佛帝军入城。”
柳先生一愣:“——这不合适,历代皇帝有几个主动开京城的!哪个不都是——”
他说道一般语塞,也没有哪个皇帝到最后干脆遣散官员,连朝会都不开的。
言玉嗤笑:“你也觉得我算是历代皇帝中的一个?开城吧,越难攻,他们打下来越要泄愤,何必。”
柳先生犹豫,言玉没有理他,径直起身,从高台边上的台阶下去了。谢姑年纪已经很大了,这阴雨天她腿脚不便,她看言玉走了,连忙右腿一跛一跛的跟着言玉下台阶。言玉一身玄色衣袍,没回头,站在台阶下头等了她一会儿,看她靠近了,这才继续走下去。
柳先生独自站在高台上,轻叹,半晌喃喃道:“告降不告降,并不会改变什么的啊……”
而在千里之外,明白了言玉的目的反而出离愤怒的崔季明,听闻了这个消息。
她以为最少要被围攻三个月的建康,在三天之内因南周皇帝的投降而告终。
然而建康并没有平和的交入叛军的手中,一场堪比侯景之乱的毁灭性战乱,在百年之后重演在这座六朝古都头上。
第322章305.0305.#
南周正式以皇帝告降而灭国。历史上或许会大书特书这段,类似于各地揭竿而起反抗暴政,类似于南周皇帝屠杀四大世家遭到反噬等等,然而又有谁知道这一段你唱罢来我登台,挥着屠刀喊和平的大小荒唐。
殷胥似乎拈着棋子,等对方这一招落定等了很久了。
当消息传来,他即刻命令刘原阳派遣部分队伍靠拢建康,大军全面从长江沿线往南推,他与崔季明带三万左右兵力即刻启程,顺江水而下,前往扬州。
殷胥却没有料到的是崔季明知晓此事,几乎是大发雷霆。
她看起来像是武艺高强不好惹,实际上真对人发脾气的时候绝对比殷胥少得多,有恨有怒的时候也不显露,自己的情绪几乎从不波及旁人。就这样总笑眯眯的人,发起脾气来才有些可怕。
殷胥坐在最高大的宝船之中,勉强算作内书房的船舱里除了崔季明没有旁人,大多数非武将的官员都留在了衡州一代安定内部,今儿又是私下他叫她来陪。前线的消息一条条送来,殷胥不可能会瞒她的,便让耐冬读。
她从几天前听闻南周告降,便登时明白了发生什么,沉下脸来,到今日也没怎么笑。
而越发逼近建康,收到的军信越是触目惊心。
耐冬想让自己的声音连那一丝一毫的颤抖都不显露,轻声读道:“那‘天佛帝军’的高匪首收到南周皇帝投降的消息后,即刻称‘若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城中不肯投降的大批军队得知此消息勃然大怒,连部分已经俘虏的南周将士都开始了反抗。虽是城门大开,百姓投降,然而战事并未结束,高姓匪首为部下所叛,暂且逃离建康,攻向了另一繁华之地湖州。而大批叛军各自封王,与建康残留的中军陷入混战之中。”
殷胥缓缓闭上了眼睛:“……荒唐。你继续念。”
耐冬低声道:“虽有中军维护建康百姓,目前双方还在持续交战,但南周最繁华的一代却几乎只剩下叛军,信中只书十六字……纵兵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因叛军大多部曲奴隶出身,建康附近除郑王以外不少大小世家与宗亲悉遭屠戮,不论出身,纵然是农夫也不敢自称姓崔王郑李裴。南周皇帝扶持的国子监与棋院尽遭焚烧……”
后面几个字,他渐渐没了声音,耐冬艰难的读完之后,崔季明先开口道:“你先退下吧。”
殷胥没说话。
他躬身退下去,还没合上门,就听见崔季明猛地一脚踹碎了铁钉固定在地上的桌案,轰的一声巨响传出,外头的侍卫正要往里进,耐冬转手合上门,道:“圣人发脾气,你们也要进去找死么?”
殷胥坐在原地没有动,崔季明怒道:“你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我纵然恨他是这种人,恨他肯定最后心里假惺惺的在想是为了我,恨他做事从来不会考虑天下百姓!但我从来没对他抱过希望,他就算是怎样做,我都不可能更失望了!然而你却跟他是同样的看法么!”
殷胥避无可避,抬起头来:“我的确是知道的他要做什么。”
崔季明怒而冷笑,有点口不择言:“好啊,不愧是亲叔侄儿啊。你们姓殷的真是水平高!”
殷胥叹气道:“三郎,你若是与我争论君臣观念不同,认为我为君行事不妥,不能服你,便该我们对坐谈,你说你的道理我说我的缘由。若是我们私下有矛盾,你摔打再多也无妨,我打不过你真让你揍了,还不抵你有个脾气大的亲爹,我也还没地儿说去。但若是辨法,你这样怒到什么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的样子,像是一个主帅么?”
崔季明与他做君臣久了,其实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分不太清,毕竟为君的那个他也是触到她心底的他,公私很难完全分开。
然而遇到这种状况,不先把君臣的观念不同捋清楚,贸然就扯那些“你骗我你没跟我说实话”的也没意思。
殷胥看见崔季明两手揉了揉脸,最终还是坐在了他对面,她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掌心覆在额头上低声道:“你也别觉得咱俩能公私分明。这事儿你跟我扯不明白,我也没法再面对你了。我说过如果你不是明君,不论是为将,还是为……我都不可能再靠近你了。”
殷胥竟点头同意,他摊开了桌案上的地图,道:“几大世家被剿灭后,除却咱们俘虏和杀死的部分将士,你认为南周内部还有多少流散的民兵?”
崔季明努力平复下情绪,心里算了算自己攻下这些城池杀死的南周士兵和俘虏,道:“应该好歹有几十万。南周是征兵制,各地也有府兵,也有军户。裴家攻蜀中败退后,除却部分起义,陆陆续续逃的就有几万;再加上郑、王手底下加起来都要有十万私兵,听说言、南周皇帝灭郑王两家时围剿了一部分,然而还有大量私兵在外或逃走;台州水军本来应该也有部分水军留存在当地,黄璟死了自然树倒猢狲散;还有各地兵团、驻军……总数二十万应该是有的。”
殷胥道:“所以你觉得现在的局势,他们会放下刀去种地么?就算这二十万兵力,加入叛军的就只有一半——当然如今叛乱席卷整个南方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半。但还有相当一部分叛军以前不是兵,从董熙之南下遇到叛军之中有一半人都是拿农具,就能看出这一点来。反叛的民户都不知道要有多少玩,这几十万的叛军,需要一个敌人。”
殷胥:“你觉得南周投降了,我们去了建康,就会有天下百姓喜极而泣?他们受了几年的大邺万恶的传言,动员过和大邺几场战役,一部分是家人兄弟曾死在我们大邺士兵手底下的血海深仇,一部分则是天生排外抵抗外敌。如果那天言玉同意告降,把江南三分之二的领土直接交到我大邺手里,还没等我们真的派兵进入,没等我们进驻城市,这个空档怕是先一步爆发叛乱。”
崔季明道:“那他可不是消极抵抗,他可以让中军先在各地镇压——”
她还没说完,便意识到一个问题住了嘴。
殷胥叹道:“如果有朝一日大邺还留存三分之二,我便拱手交给南周,你是主将,还要帮着我这卖国狗皇帝镇压各地连生路都没有的叛军、民兵和农户,你会怎么做?”
崔季明垂眼:“……我就自己和叛军一样揭竿而起了。”
殷胥:“那大邺到时候再进入南周,敌人就多了好几万正规军了。到时候咱们就是攻破城池的人,面对那种叛军民户,不杀能降服么?杀了我们成了什么?更何况不打到服,这些武装起来的暴徒也罢、匪首也罢,会主动告降么?你应该比我了解这个道理。他们要是跟我们常年斗上了,那可不是山东河朔那么好打的!南方各地山川丘陵有多少,对于几百年内陆没打过仗的南方,你懂地形么,你有把握么?”
“你知道为什么言玉把所有兵力集中在建康,为什么我到后头才拦截东迁的部队。我不能让他们分散在这南周数不尽的角落里,我要把他们引出来。几十万叛军如同从窝里爬出来的老鼠,浩浩荡荡的被建康这诱饵的味儿吸过去,然后在这金玉珠宝面前斗得你死我活。我——等的就是这个!”
崔季明猛地抬起头来,望向他。殷胥说的坚定无比。
“假设他们没有东迁围攻建康。地形敌情那些还都好说,有的学有的查。我们一批批送到后头去保养的高价弓弩呢?为了适应雨天要赶制的新纸甲布甲的成本呢?那些适应不了环境烂了蹄子的精良战马呢?一城一城的打,不少南周的城池可能你见都没见过。我大邺以全国之力供养这场战役,就可能要打上两三年,到时候还要背上毒虐百姓的名声。”
殷胥道:“而且吐蕃是安生了,能安生多久?如果我们内乱常年不定,他会继续这样温顺么?还有曾经在南周立国后背叛我们的南蛮小国,我心中是绝不肯信他们的。北边倒是靺鞨快被奚和契丹灭了,然而这两个部落有多强势,你比我清楚。南突厥快被灭了,伺犴被毒杀,我们或许又要像几年前一样面对突厥的战争。如果大量的精力抛在这里,北边怎么办?”
“说个最直接的问题,大邺是这两年有些钱了,但打仗要用多少钱……我没跟你详细说过,但你也知道,早些年削减兵力之后,和平时期军队维护的费用就要占到举国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三!三郎,我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你,我确实不敢跟你说,确实不想让你再收困扰。你是帅才,在我眼里或许前几十年后几十年天底下不能再出个你了,但我……不能像你这样思考。”
崔季明抬眼看他,殷胥眼眶有些微微发红。他与她跟随打仗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或许他不比崔季明更珍惜战友的性命,但他也是第一次直面血肉横飞的战场,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死亡阵仗。
他越被震撼,就越不停的思考。
他早在连端王还都不是的时候就说过,作为帝王,或许他震撼战争的血腥,但更会计算士兵一旦死亡的成本损失。
雇兵制选出来的都是高标准高要求的士兵,他们获得的俸禄和军获也远超历朝历代。以成本最高的重骑兵为例,所谓重骑兵是士兵与战马均全身覆甲,这是前朝没有过的,只有如今允许民间冶矿,产铁量激增的大邺做得到。士兵与战马的甲都是札甲,为了能让跑起来负担更小,札甲都削薄了每一片,做出弧形来缓冲击打,连接处都不再用麻绳而是学习东汉时期从西域传来的锁子甲,敲平两端用小铁环或铆钉接合。
再加上现在开始渐渐被使用的烤蓝工艺,这些甲片都要经过处理。头盔内甲外甲护臂股甲护脚马镫各式盾牌——这还都只是防具。
一套战甲重量轻了三分之一还多,成本却增加了将近一倍。
一切都是为了战斗力。
再加上对木杆要求极高的长枪,包钢打造的锋利枪头,春夏秋冬四季分工、一年才得以制出还要包漆维护的高强度角弓,百般遴选从小就有骑马经验的骑兵战士,突厥混种后多次繁育、还要经过耐寒耐饿训练的战马。
一个骑兵的成本,令人咋舌。
而崔季明的队伍里,有三分之一的骑兵,七分之一的重骑兵。
她的精妙指挥,她的严苛训练虽然都是这支队伍制胜的关键,但大邺在每个士兵上投注的高额成本更是这一切命令、训练的基础。
崔季明缓缓道:“……我知道。阿九你可能见见打仗,看看士兵拼杀。我以前在永王之乱后,从山东跑到了建康,从建康跑回了山东,一路上……我再清楚不过‘纵兵杀掠,交尸塞路’这八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低头捂住了脸:“我以为……高祖生变,建康城都完好保留着,侯景之乱必然也不会诞生。不论往后格局改变多少,高祖一生,少了南梁动乱,少了隋末起义,拯救千万人不止——然而历史,该还的债总是要还,没解决的问题总要有一日爆发。却非他妈还在我这一代。还非他娘的……让老子上战场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