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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她对宫内行事坐立不安的关心。
还有她频频的留在宫中和圣人议事。
还有圣人在朝堂上咬牙喊着“朕不信”,几日后跑来确认她的死活,却连掀开棺材的胆子都没有,飞也似的打着哆嗦逃了。
一切一切都很明显,是他也没有想过,狐朋狗友一大堆,对谁都是热闹热情的崔季明,会陷入男女情长。
崔式忽然觉得,或许是这个姑娘打小就太独立,太爱避重就轻,自己当时又揣着行归于周的事儿,和她深谈的次数并不多,疼她爱她,却不是最懂她的人。再加上变故在这几年来的措手不及,他自己当时官位不高往往有鞭长莫及,只靠着贺拔庆元来护着她。
如今想来,那些化险为夷,那些欢声笑语,都是早早有人接过了他不合格的工作,来在背后护着她了。
崔季明强大么?坚韧么?这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她就不需要保护了么?
她若是有七八分的强,却每每要对上十二分的险境,到了那地步的险境,就不是一个崔姓的父亲能帮得了她的了。
崔季明经的几次化险为夷,与殷胥的地位和权势有很大的关系。
崔式虽然有想过,崔季明或许更适合个与世无争的人,最好是地位家世远不如她,就算是爆发了矛盾也不能伤她分毫才行。
每一个父亲,都希望女儿能有个更强大的身边人来保护她,又怕那个人的强大伤害到她,希望自己才是女儿最坚强的靠山。这种矛盾不停的交错,再配上自己的日渐衰老,女儿渐渐的改变,其复杂和难受堪称上是含了酸甜苦辣咸的一口中药渣,吐不得咽不下。
然而,天底下能比崔季明更强大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了。
朝廷常说殷胥是勤勉公正,公私分明的皇帝,实际想来,这个年轻的皇帝并没有什么“私”,宫中没有家,太后非生母,储君非亲生,他看起来更像是百分百的扑在国事上,以至于这种态度下,大家都不能相信这尊皇位上的佛会有什么七情六欲,早起关于崔季明和他的传言,都没有传的太过疯狂。
如今想来,殷胥是有“私”的——就是崔季明。
而且也绝做不到公私分明,否则就不会御驾亲征,就不会拼命吸引民间商贾进入战乱的叛军之地,就不会今儿跑到这来,用一个月说话的量来跟他讲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
殷胥正说起了崔季明在叛军之中的事情,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动了动嘴角,崔式看着,忽然想——崔季明之前提过,说圣人也笑啊。
大概他内心不自主的笑,就是这个样子?
崔式其实明白,自个儿老油条似的几十年沉浮经验,崔家与皇帝前两代交好的经历,用好多人落魄凄惨后总结出来的厚黑法则、不可信原则,听起来那么沉甸甸——却竟然抵不过两个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抵不过两张脸上曾不由自主露出的笑容。
其实他也心知拦不住,因为崔季明根本不惶恐。
她就是觉得阿耶再拦,天底下再怎么变,有些事儿已经改不了了。今儿妥协一下,不去见面;明儿隐藏一会儿,见了面不说话。可她也压根不认为会改变什么。世俗或者家人同意,那么他们就正大光明热热闹闹的爱;若世事不允前路难测,那就偷偷摸摸千回百转的爱。
崔季明坦荡和直率的,简直就像是外界不过是在给他们制造各种游戏罢了,各时候有各时候的深情和快乐,本质依然不改。
更何况……殷胥要真想利用她。
那手段可真够迂回的。
就算是以后可能会改变,但天底下有哪对夫妻是一路从年轻好到老了的。崔季明选谁,都免不了这种可能存在。
殷胥道:“式公怕是也没少听外头的传言,说我与季将军如何如何。我宁愿让旁人认为我是断袖,也不希望她的身份被暴露。我真要是想拿女子身份这件事来胁迫她,日后不就是自己丢脸么?天底下百姓会怎么嘲笑我这个和女将军断袖好几年的皇帝?”
崔式苦笑,摇了摇头:“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你们俩人怎么都不可能——有什么结局的。”
殷胥认真道:“到底什么才算有个结局?非要是成婚了,俩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刻在谱籍上,就算有个结局么?我虽然一盼着大邺复兴、二盼着能与她生活在一处,但如今这样,我也觉得很好。”
崔式:“现在就很好?我只是希望她只要顾着打仗,不要被那些有的没的绊住脚步。而你却会把她引到一个毫无退路的地方。纸包不住火,到时候万一她的身份暴露,伤了你的颜面,伤了大邺的颜面,又会如何!”
殷胥:“她不会毫无退路的。我就是她的退路,她不用忙着给自己找别的出路,只要往前走就好了,身后别人给她挖的陷阱,我来填。都会有法子的!我不是别人,是大邺的皇帝!只要我想,就一定能够成事!”
崔式转过头去,看着殷胥坚定的样子,心里头想说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他想一个中年人的身份去嘲笑他的锋芒毕露、天真决绝,但毕竟眼前的人用他的无所畏惧,做出了很多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功绩。
崔式偏过头去,缓缓叹了一口气:“到了这样,我又有什么可说。我是不可能给你好脸色看的,我也不觉得你适合她。我是不可能把她交给你的,她永远是崔家的半个顶梁柱,绝不可能成为殷家的人。”
殷胥心头一松:“我知晓。”
崔式:“她是大邺的朝廷官员,我不可能一直拦着她不去上朝。如今的功绩是她自己争来的,我没有权力指手画脚。只是我绝不愿再听到任何对她的中伤,更不可能容忍你对她有任何一分的不公。崔季明或许心大,或许会忘,但我会每一点都记得,也绝不可能原谅你。”
殷胥微微勾起唇角,点头:“我明白了。那您是不会拦着我与她相见了?”
崔式冷笑:“想得美。她新宅子就在隔壁,我会一天三次跑过去查岗的!”
殷胥:“式公,我知道她就在崔府,不知道能不能让我——”
崔式掀开被子爬起来:“不能!想都别想!”
殷胥脸上是掩不住的失望:“……好吧,那我明日请她进宫再说。”
崔式暴起:“你是诚心气我么!走!走啊——我不想见到你!”
殷胥连忙起身:“卷宗已经放在这里了,看来式公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请式公明日一定要进宫。”
崔式想到自己真的从内心妥协了,更有一种不甘,真想把桌子掀了,卷宗扔了,撒泼打滚,大喊一句:“老子不干!”
然而他只是无力的又躺回了床上,翻身面对床里:“……老臣累了。”
殷胥得了便宜立刻卖乖,兴奋的就差要蹦跶着跑起来了,却强压一脸沉稳,边往外走边道:“那朕也回宫了,崔卿还是要好好休息,大邺少不了你这样的肱骨之臣。”
崔式就跟死了似的瘫在床上不说话,殷胥走出主屋,捏紧了拳头高兴的都想小跑出门,满心都是一句话:她阿耶居然同意了!他们这算是名正言顺了啊!
身边的黄门就看着圣人出来的时候,整张脸就跟发光似的。好似恨不得随便抓住一个人,扣住他肩膀使劲儿摇,把自己的高兴全都一股脑说出来!
殷胥被崔家一群下人迎到门外,崔式不能出门迎接,崔季明还被锁着,能出来送人的只有舒窈。舒窈如今漂亮的简直让人难以直视,行事又优雅有度,站在屋里就跟神仙妃子似的,满屋子里的灯火光全映在她身上。殷胥看着她跟崔季明的天差地别,居然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亲姐妹了。
舒窈笑道:“不论如何,也该恭喜圣人,贺喜圣人。”
殷胥听着这就跟他抱了个大胖儿子似的贺喜说法,居然也觉得腼腆起来,怪矜持的点了点头,道:“也要谢谢你。朕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硬闯别人家里。不是你想法子,我还见不到式公。”
他走出去,耐冬没有进府,立在马车边等着殷胥。他笑着掀开帘,殷胥扶着黄门登入车内,还想问耐冬也不至于笑的这么促狭,忽然从马车里伸出一双手,攀住他脖子,将他拖入了车内。
殷胥大惊,整个人朝车内倒进去,却摔进某个人怀里,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崔季明像一只将猎物拖回去的老狼,将他还露在车帘外的腿也跟着拽进来,殷胥心里头激动,两只手臂紧紧捆着她,任凭崔季明拖着他到马车最深处。车内没有点灯,崔季明心跳声就在他耳边,殷胥抱着她,就跟孩子得了父母首肯终于可以去跟狐朋狗友春游去似的激动:“你阿耶同意了!你明日估计就可以进宫了!南边的事儿,很多我也拿不定主意,有时候怕别人有私心,还是想找你商量。”
听着他这样激动的声音,黑暗中传来崔季明的笑声,这久违的声音,就像是回荡在车壁之间,共振着他的双耳,竟令他智昏神迷。她好像贴着他的脸颊在说话,却又好像声音隔得很远,道:“我听说你来了,早就从院子里跑出来了,趴在屋顶上听了很久,才知道你居然也会说那么多情话,居然也会细数那些事儿。”
她以前还总嘲笑某些情侣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记录在册,动不动掏出来怀念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如今却觉得自己也有这样做的冲动,而殷胥则率先把这些都磕在了心里。
说着,他就感觉到崔季明灼热的手指摸索着他的脸颊,碰到他的嘴唇,动作笨拙却热烈的朝他咬来。殷胥不知道这一刻为何如此动情,让她咬的浑身激灵,在黑暗中摸索着用力的去拥抱她肩膀。
也不知道是车内狭窄声音太容易回荡,还是崔季明吮的太大声,殷胥只觉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殷胥只觉得,跟外头无数列队的金吾卫只隔一层木板,实在是太胆大,他拽住了崔季明,她就像是寻蜜的黑熊,尝到的甜头还觉得不够。
殷胥压制自己的喘息:“你该回去。明日再来,我也不该不规矩,否则太不给你阿耶留面子。别再胡闹了,再胡闹下去,我就要丢人现眼了。”
崔季明轻轻笑了两声,笑的他心头发紧。她显然知道殷胥说的丢人现眼是什么,她轻声道:“好,我不做过分的事情,可我会一直亲你的。早知道有今日,我都恨自己向你妥协低头的太晚。你应该早早说,十三四岁见到我的时候就说,我那时候就同意。然后我就在中秋宴的时候,亲的你喘不上气来——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你要是跟我发脾气,我就亲你。”
殷胥让她说的心中发胀,想象起来,有种挂不住的恼羞成怒:“话不要乱说!”
崔季明:“既然没机会重来了,那我要把以前少亲你的,都补回来的。”
她说罢,低下头去,逮住了他的下巴,一次次固执又缱绻的亲下来。
而另一边,崔式洗了脸,又坐了起来,在灯边翻看着殷胥留下的卷宗。虽然头疼,但春闱的事儿他还是放不下。只是看了几卷,走神想起这两个小年轻发生的种种,心中感慨起来。
又是春夏之交,是他与明珠成婚第二十三年,该去看她了。
第274章265.0265.#
棋之一行,等级森严。
妙仪参与定段赛,以同等棋手对战,连胜两局升一段,但一年一度的定段赛,至多不可升超过三段。
下棋又是慢事,连续比了好几日,妙仪也不过是将离开棋院之前的等级,升到了六段。她本来不太在乎这个,毕竟她的目标、李信业给她的要求是升九段。
九段可不是随随便便靠升段赛能上去的。
包括六弈在内大邺大大小小的赛事拔得头筹,约战知名棋手将其打败,亦或是对围棋界有过什么出色贡献,才有可能挂上九段。
崔妙仪没有多想,她回来就是为了赶着参加六弈。春闱和六弈都在一个时候,只是六弈间隔时间更长。毕竟可以打挂,近两年的风气更是棋手以慢为优雅,不屑于下快棋,甚至六弈中登基最高的棋圣战、国士战,终战能下到第二年春天。
于是,六弈最少两年一届,平常三年一届,若是棋院生员太少或恰逢战乱,更是五年一届也有。
十几岁二十出头虽然是最适合下棋的时候,但经不起这样的时间磋磨,但跟当年的五十少进士一样,进入六弈顶尖水平的大多都年纪不轻了。
面上儿解释,是这么个原因。
但很多人都知道,围棋这一行,胜负没有含糊,天赋与年轻是两大法宝,过了三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越老越适应不了对弈,技艺的进步跑不过衰减的头脑——老人是很难赢过新人的。也就是说年轻人应该是最容易在六弈上出头的。
十几岁第一次参加六弈的年轻天赋棋手,应该是很容易就能战胜自己的师父。
可围棋这样一个重面子、重名声也重传承的行当,经不起这样的新旧交替、不留情面。
渐渐的行当内就有了自个儿的规矩。
以棋圣战和国士战为例,并不是众人想象的,预选赛、半决赛这样一层层对决,而是有一个相当封闭的循环圈。十二人的循环圈,分甲乙两组,由上一届循环圈累计成绩的前八名,和今年各地棋院预选上来的四人组成。每一界淘汰四个,也就是三分之一,但有些人总在那三分之二里,甚至有些长者已经在循环圈中呆了几十年没有被替换。这个循环圈中的胜利者,才有可能与前一届的棋圣或国士进行七番棋对战。
那些同时呆在好几类棋战的循环圈里没有被替换下来的人,是真的远强于预选赛上来的年轻人?
像妙仪这样山里呆了两年,闷头下棋的呆瓜自然是不会知道。
就连熊裕这种长安棋院的黑马,在长安呆了好几年,除了六弈以外的赛事全都参加过的棋手,也是这次要去参加六弈,才知晓此事。
由于围棋在大邺的盛行仅次于诗,各地州府几乎都有棋院,长安洛阳建康本来是大邺三座最大的皇家棋院,如今仅存两所皇家棋院,但学棋之人也是数不尽数。学棋不太需要家境,只要是有天赋棋院就包吃喝,于是穷人孩子就特别多。这些寒门棋手,就会疯狂的争夺参加六弈的名额,毕竟只要是进入循环圈,不但能直接升七段,更有不菲的赏金。
看起来六弈进入循环圈是二十四个名额,但大邺的规矩是,一个棋手最多可以参加六弈中的三场。许多寒门棋手,一个人就会占了三个循环圈的名额,导致实际名额更少。
只是进入循环圈的预选赛是纯粹看胜负厮杀的,于是年轻的时候进入不了循环圈,老了之后基本就别想了。与预选赛上,年轻人的一片压倒优势截然相反,循环圈内却不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如果你是个棋院预选赛事上来的年轻人,自打进入循环圈,棋圣战前的十二人对战开始之前,你的名次就基本已经定下了。
棋界的老者、棋圣、国士们会看你的家世、师从和水平,稍微测试一番,给你定下了前途。是下一届就被淘汰?还是有幸排到甲乙两组各自的第三第四名?而真的天降英才,亦或是家中长辈是棋圣、出身显赫棋院对此有所求,就很可能将他捧到向前一届棋圣挑战的位置上。
但是不可能让他赢了的。
真正能替换掉前一届棋圣的,都是棋界内熬了够久、生徒满门,或是四处受到爱戴、人脉密布的老者。熬够了,大家评定评定,前一届就会选择一局体面的下法退赛,而这位老人就成了新棋圣。
这些彼此都很熟悉的棋界老者们,下起来都很规矩。不是棋面有规矩,那多无趣,六弈要是没人看了,他们也就没了名声和财力。说的是,一步步照着早早规划好的“惊险棋谱”来,规规矩矩的下棋,规规矩矩的演得意或艰难。
年轻人进了循环圈也是这个道理。
定好了跟每一个人的输赢和下法,定好了自己的排名,进了循环圈,要做的只有演和等了。
这样的规则下,有件小事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恶心进了肝里。就是诸位老棋手已经想不出来特别精妙、惊险的棋局来了,于是他们会自己和年轻棋手对弈,让年轻棋手赢了他之后,在真正比赛的时候,将棋谱对调。
老者下的是活力满满,惊险刺激的棋,年轻棋手则将老者之前平庸的表现套在自己身上。
到后来行道内老者,虽然教棋的水平不错,对弈已经是相当的庸手了。
他们已经下不出来和年轻棋手惊险刺激你来我往的棋了,就从棋院内再找人来与年轻棋手对弈,然后对调谱面,让循环圈中的新人下输的棋面,赢得棋面则交给老人来下。
美名曰:虽然你不能夺取胜利的头衔,但至少你下出的这手棋有机会让世人感叹,你可以从他们口中知道自己的评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