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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翼想起上个月他去拜访何先生。
何先生自一年半以前,便不与何家来往。
期间他想修撰一部真正的南周史,写了个开头之后,内战爆发,南地的境况要是真实写来,是满本的尸横遍野、成王败寇。他还就如实写了出来,建康的朝廷看后焚毁,将他逐出建康皇宫,然而或是巧合,或是……这些文人内心最后的底线,包括言玉在内的五公在不知道对方的情况下,偷偷资助何先生,助他撰史。
而后何先生再搬回了建康,被“软禁”在宫内,实则是撰史,这五公大抵也是知道了大家都做了同一件事,就当是守一个秘密,没有人再提过。
郑翼去拜访时,何先生长须散发,院内喂王八,看见他忍不住唏嘘提起了几句当年读书的破事儿。
他没拿写的卷宗给郑翼看,怕是直到他死了,都不会给行归于周任何一个人看。只是感慨道:“我写了一辈子诗,怎么最后想着写史了。有时候想想,大抵就是在无论哪个时代,在你上位来我登权的背后,是也有很多很多无言的智慧、无私的牺牲和无畏吧。我自己没有这些东西,总想向先人寻一些。”
许许多多或悲壮或令人感动的往事,在历史上的长河化作闪光,而后被疯狂增长的尔虞我诈越磨越碎,从一段段往事,到一行字句,到四字,甚至到无声。然而却仍有无数如明灯一般的故事,其光亮是鲜血刀光掩盖不了;有多少充满善意与道义的往事被埋葬,就有多少在今世今生诞生,保持着火光不断。
何元白蹲在地上,把他湿冷院子里乱爬的大王八翻了个,道:“要真算来,我倒是最想能写大邺的历史——纵然我不该这么说,显然大邺的历史是写了要人痛快地,要人心生豪气、为之落泪的。可总要有人来知道南边发生了什么,要让后人知道,我们这些人确确实实是做了些什么。边写边脸疼难受,而后再要刺痛别人,要后头的人别重蹈覆辙,也是写史的意义吧。”
而南周大范围战乱已有两年,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这样大肆购买船只,在建康附近和言玉的大军厮杀,不知道南周还要这样不安定多少年。他们已经被甩在大邺之后一截了,未来难道也要这样下去?
郑翼也不禁陷入了迷茫。
于舒窈而言,刚刚一番话不过是气话,她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忙得很,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郑翼之所以千里迢迢来买蜀商的船,也是因为舒窈如今手底下造船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前头贺拔罗为朝廷造出船只,传言有水密舱和升降桅杆技术,舒窈偷师不来,只得要手下工匠拼命研究,为此砸了不知道多少钱。
幸而这技术也不是太复杂,她手底下大船的水密舱技术也已经相当成熟,基本上对外售出的大船都是有六到八个舱区,防止受损后立刻沉没。卖一些动过手脚的给郑家显然是最好的办法,可郑翼也是个人精,他必定会仔细检查。
舒窈想着,便打算让后期实际运送给郑家的船只中,底部将几处外部看根本无法检查的榫卯结构做的稍薄。若是他用这个战船与言玉的大军打仗,就绝对不会出问题,两家大肆厮杀吧,战船是消耗品,说不定他还需要再来买船。
若是战争之后还有残余,用到了未来跟大邺的冲突上,她就将那几处薄弱结构的位置告知朝廷,让朝廷的战船在水面下船头位置接上铁器,专门去对撞那几处薄弱位置。
不过为了要让郑翼不怀疑,她还很有必要故意抬价,装作不愿等等。
她当夜有必要去跟手底下几位掌柜商议此事,毕竟从金额上来看,这也算是他们经手过的最大一笔单笔生意。夜聚涪陵最繁华的河岸之上,连着十几艘大船画舫都是蜀商包下的,掌柜包括姓沈的,只来了四位,但各个掌柜下头还有好多商贾,他们一群人也来了。
蜀地娘子大多任性自由,脾气火爆,诸位大掌柜里没有女子,下头规模小一点的商贾,却有几位蜀地妇人,她们可不管男女不可共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旧规矩,也一个个带着丫鬟仆从来了。毕竟今儿不知道能成多少生意,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舒窈在其中大船上的一间,私下会面这四位掌柜。她自己隔着一道山水屏风,单坐长榻之上,四位掌柜坐下了,还没正式开始听她说话,喜玉进来,端着一壶新茶,跪在榻边摆茶盏,低声道:“侍卫都已安排下了,成都府刺史还亲自派了人来,说是朝廷似乎也挺在意此事。”
随着饮茶的动作,崔舒窈手腕上镯子朝小臂滑去,她一瞥眼:“怎么着还能跟朝廷扯上关系?这事儿至于惊动朝廷。”
喜玉笑:“就算是圣人大公无私,在炼矾厂的事儿上没让这您,但您好歹也算是三郎亲妹。如今圣人亲征,怕是跟三郎见了面,或许是三郎提起你了吧。”
舒窈勾唇笑了:“我这倒也是沾亲带故的,来了就来了吧,让他们随意。”
喜玉点头:“如今多少游侠逃到蜀地来,成都府找来的人就是那种人,我看着不用说都挺随意的。”
舒窈摆了摆手,喜玉到一旁立着,舒窈开口说话,屏风那端几位掌柜都起身连忙先行了礼才坐下。如今蜀商是有些困难,舒窈说的话也不算着多重要,只是到了年末的总结。
她更多的意味是设下网,来试探到底会不会有人来钻。
舒窈这话才说了没多一会儿,就忽然听着外头传来甲板上奔跑的声音,船下头一阵阵的喧闹叫声,她猛地坐直身子,屋内骤然无声,沈掌柜腾地站起身来,立在屋内侧耳倾听。
船上顶层的房间很大,处处用帷幔遮挡隔断着,她心头一惊,难道真的有刺客?
护卫就站在门外,脊背贴着隔扇,按理是谁也进不来。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外头的护卫听见了船下层的喧闹也依然寸步不离。忽然外头有侍卫开口:“来者何人!站住!”
崔舒窈已经站起在屏风背后,紧张的听着外面的动静——是不是刺客闯过来了?
却忽然听到轻轻巧巧一声响动,虽然细微,但她几乎是后脑一麻,猛地转过头去!
船上顶层没有横梁,却有四周的立梁!一个黑衣瘦小男子就像是猫般蹲在上头,脚尖踩着房梁微微凸出的一点边界,手扶着立梁,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这样艰难的动作,常人都未必能做到,他却无声的保持了许久。从上头寂静无声的跳下来,两脚好似没有发麻更没受任何影响!
沈掌柜看见了他的身影,猛地冲过来挡在舒窈面前,拿起手边装卷宗的匣子,朝黑衣男子掷去!与此同时,屋外似乎有人和护卫发生了冲突,舒窈只听着外头一句怒喝:“让开!都给我滚开!”
而后花雕隔门被一脚踹开,就在那黑衣男子手持短匕朝并不会武的沈掌柜冲来的时候,门外一个带斗笠的灰衣身影也手持长剑冲进屋内,抬刀向黑衣刺客劈去!
舒窈看向那灰衣人,不由得一惊。她没能看出对方身份,只看到了一张年轻的侧脸,和脸上淡淡的伤疤,双眼明亮,勇不可挡,双手持刀轻叱一声,刀面上的烛光如流星划过,朝下劈去。
第244章240.0240.#
黑衣刺客朝后急退,护卫涌进屋内将舒窈团团围住,她已经镇定下来,拿着团扇立在护卫之中不言语。朝外望去,刺客显然不止这一人,屋顶之上也传来了踏瓦疾奔的声音,底层的动乱似乎也在持续。
崔舒窈想,这显然不会是郑家手底下的人做的。否则郑翼不会提醒她要她提前有所防备,那就很有可能是行归于周其他世家。
其他世家是为了抢夺船只,可能再拉拢她手下掌柜,威胁分裂他们,低价买走巨船。
倒也不太可能是言玉,不过言玉自己手头的船队显然那够用,他都已经快打到建康边上了,也不太需要水军了;若是他想毁了这些船,有杀她的功夫,不如到船厂,让人放一场大火,把码头上连在一起的巨船全都烧了。
眼前那黑衣人一攀,居然脚尖点在了屏风架上,薄薄二指厚的屏风沿,他踩在脚下连个晃荡都没有,就要逃出去。
灰衣斗笠男子手中是一柄长横刀,刺出去像是一道光,黑衣刺客被他封住逃路,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而去,他手腕反转,脚下猛地在屏风上一踏,朝刺客背心刺去!
然而这刺客显然是行业顶尖高手,刺客的强项除了躲,还有逃。
这样武功的刺客要是想逃,除了漫天箭雨几乎没有什么能拦住他。
灰衣斗笠男子看他的身影如猫般弓着背,跳至茶几上,几个踏步就要窜出门外。崔舒窈也看出来两人武功路数的不同,灰衣男子是武艺上的好手,却未必擅长对付刺客,开口道:“不要追了!让他走吧!”
她对于行归于周的几公虽有了解,但她是商贾,对方是当权者之一,她就算抓着刺客也无处对质。
那灰衣斗笠男子看着对方窜出门外,手在栏杆上一攀,跳下顶层,下头的混乱也渐渐因为护卫的控制而稍微平息。灰衣男子有些气恼不甘的把自己手中尖刃长刀往地上一扎。
扎完了才想起来这是别人家地界,连忙拔起来,拿脚蹭了蹭那个凹痕,开口嗓音有些微哑,道:“我是成都府派来的——”
这话说到一半,生生卡住了。
他说话时,难免脸转到舒窈这边来。北机上头传下来的消息是要他护着蜀商几位掌柜,却没有提过着几位掌柜背后还有一人……
他是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舒窈。
护卫微微散开,舒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那张面容,也呆住了。
外头还有些嘈杂,她以为是自己总想总想想出了幻觉,那张脸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像,眼神有修的光亮与快乐,却又多了层层成熟的意味。
与其说是她忍不住眼前这人是谁,更像是她认不出眼前的情景是真是假。
她听闻过……关于修的传言。
崔家长房挟他逼宫,谋杀肃宗后被大军逼退,他被扔弃在燃烧的宫殿里。有人说是圣人想杀他没能杀死,有人说是他伤好后贬为庶人,被圣人驱逐出宫生死不知。
她却不知他如从小一直想象的那样,做了游侠。
而眼前的修,望见她一眼,面上表情是天崩地裂一般,猛地摘下斗笠遮住脸,踏出几步朝外逃去。
他跑什么?!当初傻不拉几的每天纠缠不休,到她崔家来闹的人又是谁?
修拔起刀,拿斗笠挡着脸仓皇而逃,随着那刺客的路线跳下顶层。看着那姿态,舒窈愈发觉得自己没有认错人,她手持团扇冲出去,手扶着栏杆朝下望去,下头一片混杂,哪里还开得见他的身影,她忍不住开口唤道:“修——!”
却没有人回答,灯火连绵的十几艘船只上,嘈杂声掩盖了她的呼唤。
沈掌柜看了她一眼,道:“是熟人?”
舒窈从栏杆上撑起身子,面色已经如常:“赶了巧了,也不知道是外头天要变,蜀地湖水都要被搅起来了还是怎的,一个个旧人都赶来了。”
今夜刺杀她这位高手虽然未抓到,但其余冲上甲板的刺客却抓到不少,舒窈不愿意动手拿人命,全让人送去给成都府刺史,那位刺史公也是个手辣的,怕是不会饶。从他手中惩戒,也能表明崔舒窈是后头跟官场有些联手的,希望能让想杀她的人望而却步。
涪陵她也有处别府,乘车回去路上,两列护卫送着,她却一路上沉思不言。
深夜,喜玉都到了该睡的点儿,却也不敢躺下,毕竟舒窈还散发穿着外衣坐在镜前,不言不语,灯烛点亮着。喜玉没有随着,往外头退了几步,坐在屏风外的小榻上给她打新络子。
大抵就这么快坐到了后半夜,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大亮了,崔舒窈忽然开口,大声道:“要真是逃了,何必还追到别人家院里来!”
外头窸窸窣窣一点声响。
她猛然推开窗户站起来,院内两三个白灯笼映着薄絮般浅浅的雪,雪透的像纱,覆在地上还能露出地面本来的颜色,一个带着斗笠的身影远远的站在院中的小竹林边。
舒窈扶着窗框,秉着姿态开口:“你这样,我可以随时叫护卫出来抓你。”
那身影没有动。
舒窈又恼了起来。
若确实是他,这几年未见,在这种巧合的情境下相见,他就一个字不想说么?
她转身拉开抽屉,拿起那套着扇套的青绿色折扇,气苦似的朝院外扔去:“既然来了,就把你放在我这儿的东西拿回去!白让我留存这么久,不再问你要钱就不错了!”
那扇子扔出去,在地上磕的一下,又弹开滚出去一段,磕的她心头一颤,却不肯多露神色,心中自我安慰:套着扇套呢,应该不要紧。
远处的身影颤了颤,没走动,舒窈一把合上窗,不肯再去多看他一眼。
她托着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想指着镜子里那个自己,大骂自己的神情愚蠢。外头半晌也没有动静,她越想越气苦,好似就像是被人耍了。或许他当初也就是一点小心思,或许他当时对别人也这样,或许这些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却跟个傻子似的记了那么久!
如今想来,两人说过的话也不算顶多,见面的次数还不及见郑翼的多,他不过就是送了她一柄扇子,不过就是死皮赖脸的穿的跟孔雀似的天天到她家来撒泼!
她为什么要当真!
她趴在桌案上,埋着脸,后悔的都想锤自己。
一窗之隔,外头想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舒窈侧耳去听,是他走近了么?
却不料再往后听,没有脚步声,隔了一会儿传来一声特别用力的吸鼻涕的声音。
舒窈扑开窗户,半个身子探出去,冷风灌进来,两边窗户因为她的力道而打在了墙上又弹回来,外头灰衣男子离她只有几步距离,双手握着扇子贴在胸口,低头声音哽咽的吸了吸鼻子。一声哭没压住,可笑的从他喉头漏出来,活像是谁家的斑鸠被踹了一脚嚎出的鸣叫。
她:“你——你哭什么!”
修绑着绷带的右手在斗笠下用力揩了揩眼窝,噎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还留着。”
舒窈:“废话!我想退也要嫌路途遥远啊。”
修蠢蠢的问道:“……那你是现在不要了么?”
舒窈瞪眼:“我扔出去是要你给我捡回来的!”
她站在窗内伸出手,修朝她走过来,把扇子在前襟上蹭了蹭,朝她递去。
前一回她接过,脑子里把世间大事都想了一遍才伸手,这回倒没有,她毫不犹豫,像是要抢一般,抓住扇柄拿了回来。
俩人站住不动了,还是舒窈先开的口:“当初我离长安你怎么没来送我?”
修半晌道:“那时候我病了。有……想给你送信去,不过没能送到。有很多信都没能送到,我写了厚厚一沓。”
舒窈手里摆弄着沾有雪水的扇子,道:“罢了,你就算想送我也未必收得到。”
修:“你怎么会在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