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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黄门气喘吁吁道:“殿下,崔家娘子昨日便回了建康啊。”
修一下子呆住了,他想到的第一反应便是,舒窈故意说成三日后的,她怕他再跑去崔家门口拦他。修想无奈地笑一笑,面上却摆不出一个表情来。
他道:“好,我知晓了。那信纸拿来给我吧。”
修伸手展开来,一些汗水滴在上头,几个字模糊了,那上头一些“若真你肯等我……”“我可以跟父皇说不愿成婚分封去南地,我想去找你”的话,忽然变得自作多情起来。他有些想嗤笑自己的心意,却又不舍,叠好递给了那黄门:“帮我夹到书里收好吧。”
修看着那黄门往书房去,呆呆的望着床帐,心渐渐放空了。
而另一边,崔家的车队终于收拾的差不多,舒窈打算先去拜访祖父再回建康老宅,却不料郑翼会到城外来送行。
舒窈坐在马车内,郑翼站在长亭内等她。
她推开车窗一点缝隙,露出半张脸去,斜着眼瞧他。
外头阳光刺眼,打在繁茂树叶上,落下来的阴影都边缘清晰,郑翼笑着提了壶果酒,道:“故人南行怕是不会归来,一壶酒送行总是应该的。”
少有人在这热天午间出发,长亭这里除了聒噪蝉鸣,便是只有他们二人。郑翼一手端杯盏,斟满了往她窗边递去,崔舒窈却不接。
车内闷热,她刘海被汗打湿了些,团扇挡着半边侧脸道:“也算不得故人,非要扯,不过是阿兄的熟人罢了,来送未免情义太重。”
郑翼笑:“怎么也算是三郎的挚友,我特意跑来一趟,五娘子怎么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崔舒窈睫毛动了动,从窗户内伸手接过那杯盏来。
她还未收回手去,郑翼便道:“或许是我心机了,毕竟我在三郎面前多次提起太子选妃怕是会选到崔家的,三郎一直护着你这个妹妹,崔寺卿也担心,便着急忙慌的要把你送回建康去。”
崔舒窈拧眉,手僵在空中。
郑翼笑道:“毕竟如今局势不稳,相较于嫁入皇家,还是五姓几个常年姻亲的家族更保险吧。”
崔舒窈这回算是明白了郑翼的意思。两个世家出身的少年少女,哪个都是擅长虚与委蛇的人精,说起话来都习惯留一半含在嘴里,生怕自己这边吃了亏。
但谁也都能瞬间明白对方的话中有话。
舒窈抬手翻过那杯子,任果酒洒在地上,笑道:“五姓虽好,但各家娘子也没少有在家内不嫁人的。阿兄要闯荡事业,二房人丁凋零。”
郑翼笑道:“人想法也可能会变,但总比局里有个外人好。王家与崔家渐渐关系疏远,郑家适龄的也不多,我总归机会大一些。”他这话却特意要挑明。
舒窈从未想过这个小胖子也有这想法,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又觉得他话说的没错,她嫁进郑家的几率很大。舒窈心头一慌,表现出来的却是气恼,伸手就将那杯子朝她掷去,头一次显得有些口不择言:“你想得美!我不喜欢胖子!你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郑翼没想到她忽然不装了,一句话甩过来,猛地合上窗,叫马夫挥鞭,整个车队缓缓朝前驶去。
郑翼拿起那杯子,朝车队前进的方向喊道:“我家在建康也有宅子,等我今年再去建康时,去找你!”
崔舒窈在车内嘟囔着骂一句:“我死都不要见你!死胖子!”
郑翼看着车队走远,所幸打开酒壶将里头甜酒一饮而尽,翻身上马。面朝长安城缓缓策马,他半晌才叹口气捏了捏自个儿软软的腮帮子,有点哀愁:“我不就是圆润一点嘛。好吃的太多,真不想节食啊……”
他念叨着念叨,又忽地想起了些别的,叹了口气:“唉,为了追媳妇也没辙啊,刀山火海都要上,少吃点也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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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于殷胥而言,手中消息纷至沓来,又有艰苦的行军环境需要克服,但与他而言,这日子当真是惴惴不安。
崔季明似乎是知道,似乎是又不知道。
她不多说什么,好似跟之前一般,却又总是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一旁托着腮用极为……暧昧的目光瞧着他。
殷胥不怕与她摊牌,怕的是她使坏。他根本就没法预估崔季明能干出什么不要脸的事儿来,一颗心就跟风中的灯笼似的,只因她一个眼神,便明灭着打气转来。
他有时候也愤恼起来,一点小事便能委屈的要死,再一点小事又能将之前的情绪一笔勾销独自开心的不得了,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殷胥总觉得不该拖,就算是打仗也是讲究士气,他应当一股脑说出去才好。
他这么决定了,便将说辞在心中千万次演练,恨不得写出个洋洋洒洒的稿子来来背过。
终是这一天,加上再从甘州、肃州调来的部分兵马,共三万人穿过玉门关,来到了大泽附近扎营,这次扎营就是按计划准备出兵了,大泽和冥水用来饮马,距离伺犴的部队距离不远,其中隔有一片荒漠,地势开阔,虽不能使出什么奇兵来,却也是可进可退。
康迦卫收到了贺拔庆元的指令,正在做行兵前的最后准备。说是三万人,但上场真的能打仗的也不过一万八不到,粮草运输与后勤的大部分民兵都算不上能上战场的。从中,康迦卫携八千精兵将现行一步,到伺犴西北后侧去。
夜间,整个营帐都在准备着第二日将有一半人离开的拔营,崔季明将手中的粗盐粒抛给身后两匹马口中,牵着两匹马穿过营帐到端王帐前。
殷胥正披了件深青色的麻质披风出来,崔季明抚了抚帽檐,笑道:“这大半夜非要出去遛弯,你怎么就这么好的闲情逸致。”
殷胥将准备好的说辞端出来:“听闻大泽清澈宽广,又有水鸟栖息,月夜时很美。”
崔季明翻身上马,笑着摇头:“您这儿看的是哪年的地理志啊,这最起码要战国才行吧,大泽附近早就没有多少树木水草了,再过几百年指不定就变成盐湖。你也真是个会享福的,还知道赏赏景,吟吟诗。走吧走吧。”
她嘴上虽埋怨,却知道殷胥一直向往长安外的世界,大泽也算得上好景致,距离军营又很近,去一趟也无妨。崔季明心里头又有些紧张,他这大半夜的,非挑个月色很美的地方,难不成……哎呀呀难不成是要跟她坦白?!
上次万花山上,也是月色,惊魂不定之后远离众人,殷胥竟极其坦白的说出自己是重生的。崔季明用他的坦诚来度量自己,她怕是极难在复杂的环境背景下,对旁人说出穿越一事。
说他沉静稳重,偏又经不得逗,说他纠结含蓄,他却又总是坦率诚挚。
两个人策马离了营,朝大泽方向而去。
崔季明头一回感觉到什么叫青春。
这种青春就是——明明心里拼命觉得对方是要出来告白,故意装的一脸淡定天真和无辜,然后心里时刻思考一会儿怎么装吃惊才能让眼睛显得更大,接吻的时候要不要闭眼。这种内心戏的少女,在大学宿舍楼下每日以打出现,演技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然而崔季明自认为她从不属于这种行列。
她上辈子大概是因为长得一般,身材高大武力爆棚的路人脸少女是从来不需要思考这些场景的。她前世恋爱几次几乎谈的都是队里职业差不多的老爷们,基本都是对方一碗猪肉馄饨下肚,拍着桌子给她超大分加量馄饨肉夹馍套餐付了钱,然后就跟聊今天看球赛似的,一句坦率的“我也看上你挺久了,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她大概想着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干脆再加两瓶啤酒,一口一个馄饨,吃饱了道:“行啊。”
然后两个忙的要死神经大条的人在一起,整天不避讳对方,就差坐在小板凳上给对方搓背了,更别提少女情怀浪漫情节。简直如同进化成了大学同寝室友打炮的级别,分的时候也都挺和平的……和平的就像是兄弟租到了新房要搬家,她没心没肺来一句“哎呀回头再找你撸串啊!”。
以崔季明的前世今生的交友圈子,她头一回认识殷胥这样的人。
若将殷胥拽到现代去,他估计是个每天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写成日记的细腻少男。就是因为他性情温和缜密,总是想得多,崔季明不知道是被他这种情绪感染,还是真正的喜欢会使抠脚女汉也能因细节而心头颤抖。
她出了大营带上了琉璃镜,策马和殷胥并排,两个人平时明明经常打趣说笑,此刻却都憋成了哑巴,仿佛谁往对方的方向看一眼都是输了这场装淡定的比赛。
崔季明浑身不舒服,绞尽脑汁想着要说点什么,忽然水声在耳边响起,他们到了。
大泽闪着银光的波浪距离马蹄也不过几步距离,一股水腥气的风在夜间变冷的沙漠中吹来,新月如浴水般从湖面中湿淋淋的拎出。正因月光并不闪耀,此处更无灯火,一道银河如空中凝固的烟花般静静的流淌。
第109章
殷胥昂起头来,唇角含笑:“好美。原来你曾见过这么多好看的地方,只可惜光听你形容,我当真感觉不出来。”
崔季明并没有与他提及过太多边关场景,他曾说他前世未离开过长安城一步,或许是前世的她与他说起来的吧。
崔季明跳下马来,脚踏在砂砾中,往水边走了走:“我那点文采,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如今不是能来看了么?”
殷胥也下马,大泽边有胡杨的骨骸,他将马缰挂在枝桠上。
崔季明摘掉胡帽,风吹开她颈上松垮的绢巾,月光给琉璃镜的边框镀上一层薄薄银光,她转头笑道:“哎哟,你不用挂也成,这马不会乱跑的,别那么小心啦,过来溜溜弯,就当消食。怎么,有没有感觉大营的饭特难吃哈哈,不知道前世我有没有给你抱怨过。”
殷胥觉得脚步也轻盈,突厥牙帐的大计成功,崔季明与他相随伴行,一切都好似朝生机勃勃的方向发展,这种一切都能变好的希望,使他心中觉得——好似前世的痛苦也可忘记,再怎样的困难他也能扛得住。
他甚至是朝崔季明的方向跑过去,站着她旁边去,跟她并出一样的步法,一齐在沙地上留出脚印,侧头道:“嗯,你跟我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个了。后来崔家的厨子给你做了辣酱,还有一瓶是晒干牛肉做的,你有带到大营去。”
崔季明恍然大悟:“天呐这真是个好法子,以前也是一瓶老干妈拯救三餐,回去就这么干!”
殷胥道:“还是别总吃那么辣,你口味太重了。”
崔季明坏笑:“哎哟,我又不是光吃饭口味重。话说回来,我问你一件事,你能回答我么?”她忽然凑近道。
殷胥竟紧张起来,停下脚步。崔季明笑吟吟也停驻,湖水的浪似乎在尽力去够崔季明的脚跟,风很细,浪也是小的,它们似有似无如摇晃身子般拍打着沙岸,殷胥紧盯着那浪头,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打湿后推来推去。
崔季明也有些紧张,她毕竟是脸皮厚些,张口道:“前世,我是不是喜欢你。而你也知道这一点。”
殷胥半晌才艰难的点头。
崔季明松了口气,笑道:“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太受影响。那是前世的事,是前世的我,那时候都……二十六了对吧,现在的我和那个我也没有什么联系,你莫要放在心里去。”
殷胥只感觉一道冰冷的巨浪兜头砸下,面色也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崔季明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乱飘,却没想到殷胥却死死盯住了她,崔季明顿时心虚,连说辞都抖不利索了:“我、我的意思是说,若是你因为知道前世我喜欢你,有些什么……诡异的联想啊,什么愧疚啊,什么之类的,那真没必要。我完全就是拿、拿你当兄弟啊——”
最后一句话,说的她差点咬到舌头。
妈的崔老三你要不要脸,吃完豆腐就说是当兄弟!
显然殷胥也因这句话点炸了,他竟没先说话,冷笑了一下,半晌才道:“这回轮到你把我当兄弟了。果然那时候你是醒着的,你要真是这么喜欢撇清关系,当时就干脆一拳打在我脸上啊。”
崔季明条件反射的装傻:“什么时候?”
殷胥心里猛地凉下来,他甚至说不上自己是冷静还是生气。
当初在宫内,崔季明承认自己喜欢男子的时候,对他触碰一下便收回手来,作出要保持距离的样子,但从那之后,崔三可从没再表现出半分保持距离的样子了。
她根本就不是个傻子,可就是明知道,她还整天戳戳弄弄,动不动就抓着他不撒手。一面说着自己也喜欢男子,一面整天与他亲密,这种背后的含义,与殷胥这样敏锐的人而言,似乎很明朗了。
崔季明应该也是喜欢他的。
可如今一口一个“诡异的联想”“拿你当兄弟”,这么戏耍旁人就太过分了。
这些相处至今无数的小细节,崔季明可能内心哈哈哈一阵就过去了,他却不比她的心如磐石。殷胥内心的那片沙盘,因她每次的举动便被插上一面小旗,宣告着一场迅猛暴力且单方面的侵略行动。直到渐渐那片沙盘,被某人完全占据,本就无力抵抗的守兵以手抚膺坐长叹,这位在领地肆意打杀的统治者忽然宣告“哎呀哈哈哈不玩了”“忽然就不想要这块地盘了啊”,笑嘻嘻的就要撤离。
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理。
殷胥一把抓住她手臂,一字一顿道:“我干的蠢事已经够过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欢·喜·你。”
崔季明脑子里那层还想蒙混过关的窗户纸,就被殷胥这个逼急的兔子一脚蹬碎了。
她满脑子就是“卧槽该怎么办?!”“那天虽然设想了很多但我还没真的想好说辞啊”,她直愣愣的望着殷胥,一个屁都放不出。
她脑内一直还在轰炸着“殷胥是个真正的小基佬,你们是没可能的”。
这种崩溃感,简直像是大马路上遇见心心念念高大帅气的初恋男友发现他正小鸟依人的被另一个男人搂在怀中。
崔季明纠结且懵比着。
殷胥简直要让她的沉默无言给激怒了。他今日是打算说出真心,却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他手指实在太过用力,连崔季明都疼的皱了皱眉头,殷胥道:“所以,你现在已经知晓,又打算捞出你那套兄弟的说辞么?!”
崔季明惊恐:我草草草一不小心我怎么就成了渣男呢?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能再骗他,却也不想拒绝。
崔季明觉得自己太贪心,说着不能看到殷胥露出失望或伤心的样子,实际是她自己也不太能接受跟殷胥关系割裂形同陌路。
她想找个办法拖着,她……并非贪恋被别人喜欢的感觉,她只是贪恋殷胥在她身边与她说笑的时间。这种贪心的欲望,在她不经意之间膨胀到可怕。
崔季明内心犹疑着,她能想到的做法都很人渣,可若是……
崔季明正挣扎着,殷胥却好似真的是逼急的兔子来咬人,一把捧住了她的脸颊,几乎是朝他撞过来,咬在了她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