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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半大孩子在棋院的长廊里闹的鸡飞狗跳,长廊的那一头,熊茂站了许久。
妙仪蹦的后背汗湿,坐在地上喘着笑,挥着手道:“哪有你这样的,你就该装死吐一下舌头,然后下台了!左护法只是配角,不该活那么久的。”
熊裕也笑:“明明是你技不如人,干嘛说,啊——祖父!”他看到熊茂,吓得立刻起身。
熊茂走过来,没看他,对崔妙仪道:“玩够了?”
妙仪一点都不怕熊茂,躺在地上笑嘻嘻的抬头:“嗯!先生怎么才回来,要去继续昨天那一局么?我昨天想了好几个法子呢,今天肯定不会输给你了!”
熊茂背着手,面上严肃却并不训斥她,点了点头:“我也想了很多解法,今天你就要输了。”
妙仪一下子蹦起来:“我才不会输呢!走走走,我们快去!”她抚了一把汗湿的额头,把碎碎的刘海全都给撸到脑袋后,比刚刚和熊裕打闹还兴奋。
熊茂面上露了几分笑意:“走吧。”
熊裕难得几次见到了熊茂,有些紧张的将掌心的汗蹭在衣服上:“祖父……我、我能不能也去看看。这次棋院内比赛,我得了前三,我……我懂棋的。”
熊茂站定,过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你不是不喜欢下棋么?”
熊裕脸色白了白:“我也不是……”
熊裕:“你在学东西最好的年纪,别把时间浪费给不喜欢的东西。你少年最该肆意的时候就去盲目追逐别人的东西,以后也不会过的好的。”
熊裕没有反应过来。对于他的年纪来说,这话还太难理解。
他只是看到妙仪露出比刚刚打闹时开心的表情,蹦蹦跳跳的跟上了熊茂的步子。他这些天也在棋院里听到过不少关于祖父的话题,说道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严肃的动不动打人手板,经常和妙仪下棋到午食也忘记,拿一本棋谱能在灯下看到半夜。
熊裕忽然想起来,他之前问过妙仪:
“听说你又去跟棋院内的三段生比了呀,赢了?”
妙仪笑:“嗯,这次是三段生,下次要比四段五段!我都会赢的。”
熊裕有些艳羡:“你好厉害啊。”
崔妙仪笑出了她漏风的白牙:“我是天下无敌的啊。”
如今独留熊裕一个人,提着笤帚站在长廊下,望着早已人去楼空的长廊,默默把自己跌回了柜子里,他从里面费力的拉住门。
从贫苦的家庭出身,他前几年的记忆还双脚泡在泥里。打遍了那些输了就耍赖的村中孩童,他迫切的渴望着田埂便路过一个进长安靠棋院的棋手,渴望谁的背后背着十九道纵横的棋盘。仿佛那些身影,是他能得到的脱力如今生活仅存的希望。
他一次次听着祖父在长安城内的棋院内做官的故事,听着他打过六弈的消息。他还年少,甚至不明白自己渴盼的究竟是棋艺本身,是不同于别人的生活,还是想成为下一个村人口中的祖父。
熊裕忽然感觉到了羞耻,他将祖父一声努力的东西,当作往上爬的工具,或许是因为看出来他并不喜欢,所以才对他置之不理。
果然还是应该回家里,养一养小猫小狗,跟着阿耶去给新麦浇水。这里根本就没有他存在的地方。
“咚咚。”外头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熊裕吓了一跳,将自己往角落里塞了塞,可实在是塞不动了。
“咚咚。”
“呀,是武艺高强的左护法大人么?”外头响起了一个带笑的声音。
她又道:“跟我们一起玩吧。我跟熊先生说了,他说可以带你玩的!这一局已经很关键了,我们下棋都没人围观的,我要一个人来见证我赢!”
熊裕:“……我不去了。”
崔妙仪:“来嘛!我知道你不那么喜欢围棋,但是总比柜子好啊!来玩吧,我们一起,我也可以教你!以后熊先生给我的棋谱,我都偷偷抄一份给你。”
他刚要开口,柜门一下子就被打开,阳光从女孩子乱蓬蓬的发丝中漏到他眼里,她仿佛展示门牙的空缺般笑了起来:“走吧!我们一起玩吧!”
“围棋很好玩的!”
熊裕一瞬间甚至觉得,有些人就是太阳本身。
有温暖的光亮,有炽热的天真,是令人嫉妒的无法触及。
比什么都单纯、快乐、闪闪发光。
第83章
崔季明侧头看了一眼舒窈,她单薄的肩膀裹着披风,两只白皙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崔季明:“你应该回去的,本来就说我一人来见阿公的。”
舒窈摇了摇头,抓住她衣袖:“没事。我也应该来见阿公的。”
他们面前大牢的大门缓缓打开,这处在大兴宫外宫的天牢,监牢护卫的密集程度简直能在天牢外小空地上凑齐四十桌麻将。几层不同钥匙的大锁卸开,前头的护卫对崔季明行了一礼,道:“崔家三郎,请。”
崔季明轻轻点了点头,带着舒窈走进了天牢。贺拔庆元关在下层,里头空气不新鲜,连火把都燃的半死不活,下层更是昏暗的几乎令人窒息。舒窈是个娇宠大的姑娘,显然也被吓到了,护卫手中火把很昏暗,她偷偷的牵住崔季明的手,崔季明捏住她的指尖,往前走去。
天牢纵然关押的大多是重案涉及人员,又地处大兴宫内,但条件显然不是大牢中的五星级酒店,崔季明看着前头的护卫停在一处牢门口,她抬起火把往里看去。
一人脸埋在火把找不到的黑暗里,没有带枷锁,也没有换囚服,他坐在稻草上,两手交叠,仿佛是浇了铜的雕像。
崔季明喉头一哽,唤道:“阿公。”
护卫退了出去。
贺拔庆元这才动了一下,露出他面容来,目光因火把的光亮而瑟缩,皱紧眉头:“你怎么来了。”
光线太昏暗,崔季明几乎是凑到牢门的缝隙里,才看得清贺拔庆元的样子。他仿佛一下子就老了,两鬓的斑白简直就像是万恶的手,将他拽入狼狈疲劳的深渊,崔季明一瞬间以为看到的不是那个三军主帅,而是一个为了生计奔波的老人。
贺拔庆元知道她看不清,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这倒是圣人对老夫的一点优待了。”
崔季明道:“阿公,尉迟毅家门抄斩。”
贺拔庆元手一僵,他显然曾想到过,听到消息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贺拔庆元:“连孩子也……”
崔季明:“嗯。”
他吸了一口气,却没叹出去:“老夫这种不识趣的,死在牢中也就罢了,尉迟毅是个纯粹的武将,他直的都得罪过老夏和老蔡,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崔季明抓住了贺拔庆元的手:“阿公,圣人不会动你的。颉利可汗病危,牙帐下几位皇子势均力敌,他们——”
贺拔庆元拍了拍她的手:“你阿公也不是瞎子,也有自己的耳目。这些状况我了解,我只是想问你,你确定是蒋经?”
崔季明点了点头。
贺拔庆元:“言玉从未接触过大营的事务,他虽几次出入,但凉州的兵大多很瞧不起他这个外人,很难想像他有能力能支使这么多人。更何况蒋经的忠心我从不怀疑……”
崔季明:“阿公可听过北机南千?”
贺拔庆元震了一下。
崔季明:“我曾听言玉提起北机南千已分家,我猜测这北机南千是个什么组织,如今分别在两个人手中。”
贺拔庆元:“北机南千的话,不适合在这里说。我只能告诉你,这是高祖曾留下来的东西,这话你不如去问你阿耶。我与你祖父皆是中宗在时的老人了,北机如何我不清楚,但南千……”
崔季明:“南千如何?”
贺拔庆元半晌才道:“你是个孩子,有些浑水你不该去趟。”
崔季明急道:“阿公!不让我出入军营,不让我进贺拔家的门,就真的能保护我么!我如今是修殿下的伴读,圣人又点了名让我来见你。有些做法只是欲盖弥彰,我是您外孙的事实并不能改变!您难道不该让我变得更强大,更能保护自己么!”
贺拔庆元收回了手去,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崔季明:“阿公!”
贺拔庆元:“你该去站在崔家那一边。”
崔季明心中惊了一下,这言下之意难道是说崔家与贺拔家并不是在同一边么?
舒窈和崔季明对视一眼,她就要开口在问,贺拔庆元转身过去:“不必再说,你好好做修殿下的伴读。”
“若是老夫还能活着出去,倒是要看看你的棍法有没有生疏。”
崔季明勉力挤出几丝笑意:“那我记着阿公的话。”
她拽起舒窈,走出了天牢。
外头的天光刺眼到崔季明挡住眼睛,带着舒窈快步走出中宫,将舒窈塞上了马车。崔舒窈看着她不算好的面色,扑过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崔季明端起马车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能知道什么,我只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往常经常带人去打扫阿耶的书房,在家中时间也最久,可有见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舒窈紧皱眉头:“你是想说什么!密信?消息?阿耶的书房中可没有这种东西,他从来没有禁止过我出入他的书房,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随意翻看的!”
崔季明苦笑了一下:“你别一副要跟我吵架的样子。我只是有时候觉得,或许我们也不是那么了解自己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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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入东宫住了也不是第一天了,她可算是见识到了修的不安分。
夜中,她里头穿着中衣,外头披着新制的披风,一直在用手扇开灯笼周围的小虫子,站在围墙下,无奈道:“殿下,走正门,没人敢打你的。”
修骑在墙头,崔季明身边还围着好几个怕他摔下来的大黄门。修道:“要不然就没意思了啊,半夜突袭就是要爬墙!”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你让一个瞎子陪你爬墙,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修对她伸出手:“这样,我拉你过来。我跟你讲泽哥哥这边的厨子煮的汤饼可好吃了,咱们进去就说饿了,轰那厨子起来开火。”
崔季明裹着披风,半天不愿意动。
修正苦口婆心的劝她一起爬墙,就看着旁边的正门,泽和崔元望走了出来。
泽转头看见了修,一脸无奈对他招了招手:“这墙都快被你磨秃了,快下来吧。我到了这时候才听说今天是胥的生辰,却只是薛妃娘娘给他送去了些东西,咱们这些兄弟,至少也该过去送碗面。”
少年人的生日都不会很隆重,一般都是家中小聚一番就过了,崔季明也是吃几个鸡蛋,一碗面条,两个妹妹再送她一点小玩意儿。可薛妃似乎最近很忙,并没有叫殷胥去山池院。
泽居然能想到,他也算是细心了。
崔季明道:“我总不能空着手去,等我去拿个礼,再过去。”
修这才着急忙慌的也道:“对对对,我也去准备点什么东西。”
修作为嫡皇子,每次过生日自然是会请一群杂耍玩闹的,他自然而然的想到是有热闹可以凑了,可等四人过去的时候,殷胥的侧殿内几乎空无一人,他正坐在临窗的桌边看书。
殷胥一抬眼,先看到了站在修与泽后头的崔季明。
他捏了捏书:“怎么了?”
泽接过黄门手中的托盘,放在了他桌子上:“今日是你生辰,我们过来看看。”
托盘上不过几个煮熟的鸡蛋和一些点心,殷胥也没有想到,愣怔道:“……谢谢。”这的确是泽会做出的事情,前世殷胥虽然痴傻,但泽依然会记得他的生辰,叫皇后给他办个家宴,送些书或文房四宝给他。
崔元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送的是一块上头雕有春华秋实的墨锭。
修也蹦跶进屋:“喏,这个给你啦!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