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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双手,执刀时线条绷紧,月光下隐隐的轮廓,细瘦的像个女孩儿。可挥出去的刀风,却半天没有女人惯常的不忍,她用惯了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刀,柔韧的刀面一抖,一声轻响,攻势却陡然凌厉。
对方为了引他们二人出来,特意只留下了一两个高手。
眼见着火把逐渐靠近,崔季明还能在光亮到来前,占尽最后一丝黑暗中的优势。对方与她武风相近,也是凌厉肃杀,在黑暗中听声辨位的本事却差了一大截,殷胥就听着耳边猝不及防的十几声刀剑相撞。
仿若是孩子口袋里的铜板掉了一地,毫无节奏的乱响,其中却杀气扑面,他不得不后退半步避开。
对方显然也是代北军中的老人,开口道:“崔三,看在贺拔庆元的份上,给你留条命!我们要杀的是太子,你不要管的太宽!”
崔季明让这个“看在贺拔庆元的份上”几个字逗笑了,十几人围过来,火光映亮了她的脸,她闭着眼睛,睫毛垂下,两缕卷发轻摇,笑得不屑一顾。
她说着怕死,殷胥却多少年从没见她在别人面前露出一个“怕”字。
她永远无畏,也不知是早早把自己细皮磨烂,新长出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厚茧,崔季明在十几个火把的围绕下,似乎觉得琉璃镜碍事,从耳边摘下来扔给殷胥,笑了:“且让我看看,代北军这帮裁掉的烂肉渣滓们,用着军中的刀法,能将我如何!”
刚刚与崔季明交手的,正是个黑瘦的中年人,他似乎被“烂肉渣滓”几个字刺激得不轻,手中刀面一晃,朝崔季明而来。
崔季明八风不动,她仿佛拼着一口气,要用代北军的刀法,教训一下军中出来的叛徒。长刀倏的动了,风向似乎都被刀拦腰截断,刀光流星般递到了黑瘦男子面前。
黑瘦男子早年在军中时,崔季明还是个被贺拔庆元逮住按在凳子上揍得只打雷不下雨的熊孩子,如今几年,孩子总是长得飞快。有光映照能看清对方的情况下,他眼见着她闭眼的一刀寒光凛凛而来,竟登时色变,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里头竟浮现出一个想法。
若不是占尽了人多的优势,他非要死在这里不可!
崔季明虽是第二世,却也如少年般拼命成长着。
黑瘦男子是曾在无数刀枪剑雨下走过的老兵,有的是经验与反应,他刀光缠上,却觉得崔季明的刀似乎是军中刀法,又有不同,她的刀比军中刀法变化多了,却又不是别人教出来的招式变化,而是想怎样就怎样,根本猜不到她会从哪儿来,从哪儿走,甚至用出笨拙的姿势。
太随性了,她的刀似乎跟整个人浑然一体,如同跳舞时候扭动的手臂。她耳边小金佛像乱晃,那黑瘦男子仿佛真的觉得是三头六臂的笑面金佛挥舞着无数把刀,朝他兜头劈来。
他败势露的太快,甚至连强提一口气撑都撑不住,崔季明的刀似乎吸满了火把跳动的火光,从天而下,一刀斩向了黑瘦男子的右臂。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刀丢了,想要伸右手去捡到,一偏头却发现丢的是手,连刀滚落在黑漆漆的草丛里。
“你们还在等什么!”赶来的人怒喝道:“等着一个个单挑么!”
他话音刚落,一圈拿着火把被刀光闪花了眼的灰衣人这才如梦初醒,咬牙提刀朝崔季明而去。崔季明后退半步,猛然推了一把殷胥,殷胥差点跌了个嘴啃泥,扶着斜坡才站住,崔季明完全无视他的那点武功,全将他当成布景。
殷胥本来还心有不甘,却看着崔季明手中那把廉价的刀划成一道锐利的圆弧,逼退了几人还暂不落败势,他也彻底歇了自己想搭手的心。
他以为他在武艺上至少比前世好多了,可崔季明也在不停的进步啊。
他感觉自己距离想揍崔季明的梦想,越来越遥不可及了。
殷胥插不去手,却有人想来捉他,他用着皇子制式的横刀,勉强对付着眼前人,余光中却看着崔季明后退一步,她受伤的右腿疼的一哆嗦,整个人也偏了方向,登时就被刀锋挑开了肩上的皮肉,若非是她就地一滚,那刀再抬几分便是她脖子。
殷胥惊得心中骂那帮拿钱不干事儿的家伙,崔季明却有条不紊的用刀鞘撑着身子站起来了,仿佛早见过更凶险的大场面,伤口也不过是挠痒痒,抬刀又上。
她比刀更像是铁打的,那把劈一刀抖三抖的刀面终于在她不要命的劈砍下显出几个寒酸的缺口,她感觉到了,却没有办法。殷胥手中也只剩下了抵挡着眼前刀面的这一柄刀,想借也借不了,终于那黑瘦男子发了疯的用左手劈砍而来的一击后,崔季明眼前的刀如同炸开的银瓶,闪着光的碎片四射崩开,她手中仅剩一截可怜的刀柄。
那一群杀手仿佛是看到难缠的蚂蚱断了两条腿般,眼睛陡然亮起来,朝崔季明而去!
崔季明也心道要完蛋,她侧身想往后躲去,右腿却一瞬间痛得哆嗦,她身子一歪,几乎就是将胸口送到了对方刀下!
“铛!”崔季明几乎是感觉这声音就响在她脸前,仅存的视力勉强看清了眼前一截坚硬似钢的竹杖,竹杖的主人明明是千钧一发赶来,却故作悠闲的挠了挠后腰,转头对她眨了眨眼睛:“哎呀,崔三你也来赏花了!好巧。”
崔季明心头一松,倏的笑了:“我都打的差不多了,你又来捡漏,这波到底算谁的?”
陆双:“这几个穷鬼,扒光了全身家当卖不了多少钱,送你得了。”
崔季明扶着他的手肘站起身来:“人头值钱。你不会自己一个人就来装逼了吧。”
陆双笑道:“我有那么不给你面子么,太子与修已经被找到了,你们跑的有点远,我最后才来。“殷胥看着这俩的旁若无人,心里头真是可以火气窜天了。
陆双都没出手,身后十几个黑影掠过去,他就站在旁边跟崔三聊天,一切都解决了,他端的是一副救世英雄的样子,跟崔季明勾肩搭背的说起了最近的事儿,刚刚逼到眼前要死的危险,从他一出现,就变成了兄弟相逢茶话会。
崔季明幸好还算是问了他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陆双就是不愿意提殷胥,笑道:“心有灵犀呗。”
殷胥也不多说,走过来将冰凉的琉璃镜塞回了崔季明手里:“还给你。既然上次因为我摔碎了嗷嚎那么久,就别随便乱扔。”
崔季明笑着带上:“就你仔细的性子,还能给我弄丢了。是你联系的陆双?”
毕竟陆双是殷胥的手下,崔季明几乎是肯定句。
殷胥扫了陆双一眼:“我以为你早猜到的,没发现忍夏和耐冬不在我身边么?这地方在找到你之前我就趁着天还没黑打探好了,附近有许多可以暂时藏身的斜坡与浅穴,又四通八达,通向几条支流。只是没想到陆双来得太慢,或你不必受这伤。”
殷胥都没察觉到他的话中有意无意的带上了“明明是多亏了我”的意思。
崔季明笑:“哎哟能捡回命来就行。九妹你真行,你说你这种人要是再能打了,还有人能制得住你么。”
陆双:“噗!九妹……哈哈哈哈九妹!”
殷胥:“……”笑你大爷。
殷胥:“季明,让我看看你伤口。”
崔季明满不在乎:“不要紧。火把给我,我怎么感觉前面好像有一条山路。”
陆双将火把递给她:“要不我背你?”
崔季明:“滚滚滚,就你那三月不洗澡的味儿,别离我太近。”
她扫了一眼地上被解决的尸体,手撑着剑鞘有些蹒跚且固执的往有路的方向走去,陆双回头看了殷胥一眼,殷胥冷冷道:“来的太慢。”
陆双笑:“幸好还是赶上了,要是没赶上,我想这干脆也别救您了,我趁早卷铺盖逃窜。柳娘也来了,要不要她给太子看伤?”
殷胥:“看可以,不要治。解释不清,别惹这麻烦,我尽力了,他若是死了,也不是我的意思。”
陆双点头:“要我说,这会儿将修和太子一起杀死,咱们再嫁祸出去,这储君位置您想到手就太容易了,北机也算是能跟您风光一把。”
殷胥虽比陆双小了许多,却一副“你还年轻”的样子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就觊觎,就像是农夫抢了一盒用不出去的珠宝,就算登上了皇位,我也只不过是下一个殷邛,被各方绊住脚,几年都用来小心翼翼保住自己。”
还不若趁此将心怀不轨之人全都引出来。
他要的是一切都胜券在握,让储君或皇位只是名正言顺的最后一顶冠帽而已。
陆双不置可否,他似乎是也不太关心殷胥的想法,点头道:“那我去找崔三了。”
殷胥:“你去将人员汇合在一起,我去找她。”
殷胥其实心里清楚崔季明发现了什么,他看着几位黑衣人默不作声的隐在黑暗中,对着他们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接过火把跟上了崔季明的脚步。
陆双朝殷胥的背影看了一眼,皱皱眉往反方向走去。
崔季明站在山中那条仅能人通过的小路上,手持火把一脸迷茫。
殷胥:“这条小路好似是有人私自修下的,你想找什么,我们要去尽头看看么。”
崔季明没想到他会追过来,叹气道:“我在想,我阿娘的墓是不是在这附近,我去年来过一次,但山里都差不多,我记不得路了,我想找找看,总感觉就在这附近。”
殷胥:“我跟你一起。”
崔季明笑:“刚逃了命,就要在这儿大半夜的找。不过我忽然很想找……总感觉贺拔家要出事,有点……不安心。”
殷胥扶她:“无事。慢慢找。”
崔季明蹒跚的手执火把,顺着狭窄的山路往上走。
殷胥其实是知道墓的位置,前世崔季明打仗的后几年,长安城里没有她的家人了,殷胥代她逢清明与祭日时来给放些祭品,叫人来打扫打扫。
崔季明视力不佳,找的艰难,殷胥道:“这里看是有人修葺的痕迹。”领着崔季明往正确的方向走去。
顺着窄窄的一道石阶上去没多久,崔季明抬头勉强看清了远处似乎有处小小的石亭,她笑:“到了。”
石亭附近一处小池,池水空明,仿若一座山的月光都凝在了这里,乱糟糟的水藻与芦苇在夜风中细微的晃动,崔季明从石亭的小桌下头摸到了一盏油灯,借火点亮,拎着油灯往小池另一边走去。
两人的火把插在了石亭柱边的地里,能照亮周围的唯有这盏油灯。
崔季明一下就变得安静悠闲下来,仿佛漫步在自家的院内,一座小小的碑立在了池边的小坡上,或许是崔式雇了山民来时常打扫,石碑很干净,前头小石台上两钵清水,一束山花,贺拔明珠微凹的名字里,含着山雾凝成的水珠。
殷胥知道她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退开几步,打算返回石亭内等她。
崔季明伸手擦了一把,将油灯放在碑前,如同见到旧友般笑着开口:“唉,明珠啊,你老公最近表现很好,你是不是要夸夸他啊,之前家里要续娶,他拒绝了。”
贺拔明珠死去的时候,还没有她前世的年纪大,她实在难将贺拔明珠当作母亲来看。
“他倒是现在还年轻,我就是有点担心。你要是真的同意他续娶,要不就给他托个梦去,否则我怕他真就这么孤独终老下去了。”
她笑道:“舒窈和妙仪也好。舒窈长高了很多,她倒是读书和文章一直很好,我对她永远都放心,她还要管着我呢。我明明都两辈子加起来的大婶了,还要她给我操心,实在是惭愧。妙仪也很好,她开始换牙了,现在学棋终于步入了门道,学的也不苦,她每天看起来都可喜欢了。”
“贺拔罗你知道么?我听阿耶说你小时候见过几次这个弟弟,他从西北回来了,找了个小了好多岁的媳妇,名字叫杏娘。贺拔罗虽然跟贺拔家决裂,但是他进了机枢院,也算有份糊口的工作,杏娘也怀孕了,贺拔家算是有后了……”
她又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说了一番,没人回应也自己说的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才仿佛是心里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沉默了一下。
崔季明:“我知道你也想问我。我很好。”
她抿了抿嘴,半晌道:“之前,我还挺害怕的。但是现在好了,眼睛开始好了,读书果然比练武难,我也在努力。阿公……不许我再去军营了,现在我明白了,他怕是早就预测到了如今的境况。你说我一把年纪了,怎么谁也救不了呢,人就必须往上爬,否则我永远抓不住我想抓的东西。”
崔季明手指在小石台上的清水钵中点了一下,随意弹开:“不该跟你讲这些烦心事,你放心。我怀疑这些事情跟言玉有关系,他的性命,我一定会取,你放心。”
崔季明声音低下去:“你说究竟是我傻,还是人心易变。亦或是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他……”
殷胥在亭中做了一会儿,就看到崔季明拖着她的右腿,拎着油灯嘴角含笑走了回来:“你真有耐性,坐在这里跟个石人一样。”
殷胥:“这里很美,可以看很久。”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崔季明望见了如镜的池水中映着的明月与山的轮廓。明明只是勉强算不错的景色,崔季明扫过殷胥安静的侧脸,心中竟平静下来。
平静的仿佛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殷胥明明比她坎坷更多,未来危机也远在她之上,却也毫不犹豫的往前走。
她将油灯放在了桌上,也叹口气坐在了旁边。
崔季明看着月色,身边一片沉默,却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候的一句古文来。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殷胥往她的方向不做痕迹的偏了偏身子。
崔季明转头:“你冷?”
殷胥:“不冷。我……”他转头,望进崔季明眼里,晃了晃神。
“是,你就是个制冷源。”崔季明笑:“啊,别担心,我不会多问你的事,那些人我就当没看见。”
殷胥沉默半晌,他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像是将自己化身一支不能回头的箭,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极快道:“你问我为何会帮你。实际是因为我们早就认识了。”
崔季明惊悚:“怎么,我五六岁的时候,还给过你狗尾巴草戒指,你一个我一个,我们就算成婚了?”
殷胥:“……胡扯什么。我是说,我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崔季明这回是真惊悚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