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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三爷迷茫的看了她一眼,温和摸摸她的头发,“阿稚乖,爹爹没事。”
何氏和云仰也发现云三爷不对劲,何氏小声问阿晟,“方才你们听到了什么?”阿晟简短道:“回家再说。”何氏略一思忖,“好,回家再说。”和云仰、云倾一起扶了云三爷,出门登车,回了石桥大街。
云三爷一直不爱说话,回去之后借口累了,埋头睡下。
阿晟把在书房外听到的话向何氏、云仰、云倾复述了一遍。何氏又是愤懑,又是担心,“云尚书也忒狠心,明知那么危险,又有不吉利的例子放在前面,还要让子侄前赴后继、勇往直前,却又舍不得他心爱的长子,倒舍得亲侄子!唉,阿仰,阿稚,你们的爹爹从小便极敬爱云尚书的,猛的一下子知道这个,也不知他心里会难受成什么样子。”云仰着急的道:“我们快去陪着爹爹,别让他一个人伤心。”进去之后却见云三爷闭着眼睛,已沉沉睡去。
何氏替云三爷掖掖被角,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众人默默无语。阿晟低声道:“我是不是……不应该让伯伯听到那些话?”何氏招手叫过他,柔声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件事他迟早是要知道的,若不然一直蒙在鼓里,说不定又会应允云尚书什么事呢。好孩子,你做的没错。”阿晟幼年失母,已是多年不曾有长辈女性对他这般温柔慈爱的说过话,不由的心中一阵温暖。
韩厚朴一家人自山里探访过老友回城,路过石桥大街,特地停车下来,给来云家送些山里的野菜、野味。何氏听说韩厚朴一家人来访,精神一振,“快请进来。”见了面,来不及寒暄,便把韩厚朴和冷氏请到里间,含泪把今天的事说了。韩厚朴吃了一惊,“我进去看看贤弟。”进去看视之时,云三爷已发起高烧。
“他也应该有此一病。”韩厚朴叹道:“我和越客贤弟幼年之时便识得了,他的心事,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他对云尚书……唉,真是当父亲一样敬重的啊,他也一直以为云尚书拿他当亲生儿子。现在知道真相,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何氏眼泪扑簌簌落下,冷氏拉着她柔声安慰,又嗔怪韩厚朴道:“你不是号称名医么?快给你的贤弟治好了啊。”韩厚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道:“他这高烧来的甚急,我开了方子先去抓药、煎药,今晚我守着他,不回家了。”何氏过意不去,“太劳烦三哥了。”冷氏却道:“自家兄弟,极应该的。”韩厚朴提起写下药方,何氏出去命人煎药,冷氏暂时也不回家,陪着何氏,温言安慰。
云仰、云倾和韩京墨、韩菘蓝、阿晟一起进来看望云三爷,韩厚朴示意他们轻手轻脚不要惊扰了病人,小声讲医理给他们听,“忧伤脾,怒伤肝。肝主疏泄,生气发怒,肝气郁结,有时候人发发烧也有好处,若治疗得法,病愈之后,身体会更强健。”云仰、云倾本来很担心,听韩厚朴细细讲过之后,宽慰多了。
锦绣里云府差了个小厮过来,这小厮平时是跟云大爷的,嘴很甜,满脸陪笑,绝口不提云三爷、何氏一家人不告而别的事。“已请了大夫,四爷服了药睡着了,大爷命小的来说一声,好让三爷和三太太放心。大爷还说,若三爷得空,请过去坐坐,替老爷宽宽心。”
何氏平时对待下人是极温和的,今天心情实在很差,语气生硬冷淡,“三爷身子不舒服,才服了药睡下了,恐怕不能过去。你回去说一声吧。”那小厮唬了一跳,“三爷身子不舒服么?小的这便回去禀报大爷。”行了个礼,匆匆忙忙走了。
云倾眨眨眼睛,“我总觉得锦绣里还会来人的,说不定叔祖父会亲自过来。这时候有娘家人在会比较好。”韩厚朴虽然和云三爷是异姓兄弟,毕竟不是亲眷,名不正言不顺的,如果何方洲在,那便是娘家舅爷,绝对有资格为自己的妹妹、妹夫发声。
“阿稚想的周到!”众人都道。
云仰正要差人到杏花巷请何方洲,何方洲却是回家安置好母亲和妻子女儿之后很不放心,一个人过来了。何氏、云仰、云倾见到何方洲大喜,何氏把何方洲叫到了一旁,把今天的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何方洲性情一向淡然,听了也是动气,道:“姐姐,姐夫身子要紧,你的身子也要紧,莫和无关人等生这种闲气。我这便到锦绣里去一趟,万事有我。”何氏眼圈红了,“还是有娘家人好。”何方洲心中一紧,忙问道:“姐姐,从前我不在京城,云家欺负你么?”何氏含泪摇头,“从前倒是有面子情。自打云湍冒冒失失御前请旨之后,形-形-色-色的怪话、怪事才出来的。”何方洲稍觉放心。
他正打算去一趟锦绣里,云尚书和云大爷却亲自上门了。
何方洲缓步走到客厅,只见云尚书居中坐着,宽袍大袖,儒雅温文,云大爷在旁垂手侍立,神色间却是惴惴不安。云大爷小声问云尚书,“爹,咱们到了石桥大街,三弟和三弟妹竟然没有马上接出来,这可很是反常啊。您说会不会出什么……出什么变故……”云尚书淡淡看了他一眼,“镇定些,不必忧心。我是三郎的亲叔父,三郎是什么人,我还不明白么?”言下之意,对说服云三爷很有把握。云大爷膝盖曲了曲,愁眉苦脸的道:“不是孩儿多想。爹,方才丁侍中联合了好几个御史上门,分明是故意和咱们云家过不去。您可是已经慷慨陈词了啊,说云家自有佳子弟,会完成四弟未完成的使命的……”云尚书微哂,“你在害怕什么?怕你被派出去么?大郎,你对爹太没有信心了。”云大爷精神一振,“爹一定能说服三弟?”云尚书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神色间却是自信满满。
云大爷心中一阵松快。
何方洲之前一直以为云尚书是位诚实厚道又有学问有风度的长者,现在知道他对云三爷的真正心思,再看到他便觉得面目可憎了,心中一阵烦恶。
“叔父,大哥。”何方洲客气的见礼。
云大爷见到何方洲进来,眼睛一亮,忙迎上前关切问道:“听说三弟病了,是么?”云尚书神情语气更是对云三爷十分关心,慈爱的道:“三郎如何了?他不辞而别,我便知道他一定有事,原来是身子不爽快了。”
“其实我姐夫是心里不爽快。”何方洲缓缓的道。
云尚书一愣。
何方洲这话说的……很不客气啊……
云大爷也呆住了。
今天才见过面啊,何家这位舅爷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换了幅面孔?
何方洲直视云尚书,眼神敏锐锋利,“我姐夫在锦绣里无意中听到有人提起,云四爷不仅没有完成使命便回来了,还是在风月场所受的伤,有喜好童女的嫌疑。云家为了弥补云四爷的过失,为了洗刷云家蒙上的恶名,所以明知危险也要再派出一位子弟出使高丽……”目光从云大爷诧异又有些羞愧的面庞上掠过,语气冷淡下来,“这位子弟自然不是云大爷这位云家长子,只能是我姐夫了。我姐夫听到这番混话,心是凉的,手脚也是凉的,挣扎着回了石桥大街,便发起了高烧。”
云大爷面如土色,失声道:“这怎么会?这怎么会?”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和云尚书在书房说的话,当时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谈话的内容却会被云三爷知道了呢?现在干脆连何方洲也知道了!
云尚书眸色幽暗,沉吟不语。
何方洲扬眉,语气咄咄逼人,“云大哥说这话的意思,便是云家并无此意,对么?”
云大爷不知该如何作答,有些惶惑的看了云尚书一眼。
云尚书缓缓站起身,“我去看看三郎。”
云尚书很清楚,面对云三爷他是权威的,就算云三爷被外人挑拨了他也有本事扳回来。但对着没打过几次交道的何方洲,云尚书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了。既然没有把握,那就不多说,绕过何方洲,直接面对他一手养大的侄子,云潜。
“不行。”何方洲负手站着,语气冷淡却又霸道,“我姐夫生着病,姐姐哭泣不已,我这做舅爷的便替姐夫和姐姐当个家做个主,不请云叔父进去和我姐夫见面了。”
“你怎能这样?”云大爷大吃一惊,高声道:“做叔叔的要见侄子,竟需要你这内弟同意不成?”
何方洲冷笑一声,毫不退让,“我自然微不足道,但我姐夫是我姐姐的终身依靠,我这做弟弟的为了嫡亲姐姐着想,万万不允许有居心叵测之人这时候见我姐夫,胡言乱语,加重他的病情!”
“你!你!”云大爷被噎得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
云尚书的涵养好多了,眼神冷冽下来,语气依旧温和,“我做叔叔的,不会害自己侄子。”
何方洲一笑,道:“平时自是不会。若利害攸关,却保不齐了。”
云尚书怒了,目光如电直直盯着何方洲,威严又凌锐,何方洲虽是年轻晚辈,却凛然迎上他的目光,丝毫没有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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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倾和阿晟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离得不近也不远。
两人一个是翩翩少年,一个是娇美女童,连背影都是相配的。
云倾声音轻轻的,很柔和,“如果你没有带我父亲过去,我父亲没有听到我叔祖父和大伯父背后说的话,他大概还是会被我叔祖父感动,慨然答应要拯救云家的名誉,很快便会离开京城,离开我们了。你没有做错啊。有韩伯伯在,我爹爹很快便会好起来了。韩伯伯还说,人偶尔发发烧没坏处的,治疗得当,反倒于身体有利。”
阿晟声音也很柔和,“抱歉。”
云倾一笑,“你这惜字如金的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阿晟心颤了颤,“谁?”
云倾歪头想了想,摇头笑了,“不会,你不会是他。他不像你这么随和,他是有些……有些冷酷的……”
阿晟眼神暗了暗。
云倾转头看着他,“我爹爹这样子把你吓到了,对不对?”
阿晟道:“我父亲简直是铁打的,所以我没料到云伯伯会这样。”
云倾“咦”了一声,站起身,“来了这么多人。”
阿晟也站起身,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甬路上来了一拨人,看样子大多是女眷。云倾踮起脚尖张望,“虽然离得远看不大清楚,不过瞅着身形像是杜氏、云仪她们……这也怪了,她们不在家里照看云湍、王夫人,到我家来做什么?”
杜氏和云仪、云儒一起往里走着,微微蹙眉,“这个时候来看你三叔,我总觉得不大对。仪儿,其实咱们应该在家里服侍你祖母,才是正理。”云仪姿态端庄的微笑道:“云家正是用人之际,咱们对三叔好一点没错。”云儒也笑道:“反正祖父和父亲都来了,咱们来了也不多啊。”杜氏听儿子、女儿都这么说,也便笑道:“好好好,听你们的。”
这母子三人才绕过影壁不久,便见云尚书、云大爷父子迎面过来了。云尚书满面怒容,大步流星,云大爷一溜小跑才能追得上他的脚步。
“祖父这是怎么了?”云仪大惊失色。
云尚书城府深,涵养佳,通常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啊。
杜氏和云儒也百思不得其解,“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杜氏和云儒、云仪忙上前行礼,云尚书面沉似水,跟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依旧大步向前。杜氏母子三人莫名其妙,云大爷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小声告诉他们,“三郎病了,我们没见着人。”云仪惊讶不已,“祖父亲至,竟然见不到三叔?”云大爷觉得丢人,叹了口气,“何家舅爷在呢,他个外姓人倒好像比咱们云家人还亲似的。你们祖父是何等身份?不便跟他这不懂事的晚辈争执,只好暂时容让了,这事真是令人生气。”杜氏脸色一变,怒道:“咱们见不见三弟倒也无所谓,但是让个外姓人把云家人撵走了,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我这便过去和这位何舅爷讲讲理,看普天之下,有没有不许叔叔见侄子的?!”
云尚书本是怒气冲冲往外走的,听到杜氏这句话,脚步明显放慢了。
云大爷当即便知道了云尚书的意思,低声蹿掇杜氏道:“到了你立功的时候了!”杜氏一阵激动,“虽说我们女人头发长见认短,可有些时候我们耍耍赖,也是管用的啊。”云大爷赞成的点头,“对,靠你了。”
杜氏和云儒、云仪昂首阔步往里走。
云倾握紧拳头,“不能让她们进来。我娘正为我爹爹担心着急呢,不能再被这些人气着了。”阿晟道:“好,那便不让她们进来。”和云倾一起下了台阶。
杜氏和云儒、云仪正昂首挺胸气势汹汹向前,忽然剑光一闪,一位俊美少年手提长剑挡在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们。
“你,你是谁?敢拦着我们?”杜氏看到蓝幽幽的剑光,吓得都有点结巴了。
云儒忙扶住杜氏,也有点口吃,“你,你,你快把剑收起来!这不是玩的!”
云仪看到眼前这俊美少年,却是心情一阵激荡,“唉,他是药童,曾先生的药童。一个药童怎会有如厮风采?我在于家闺学读书,也见过于家几位小公子,给这个药童提鞋都不配啊。”
“这位小哥,你的剑吓到我娘了,请你暂且收起来,好么?”云仪柔声央求。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药童,她却也是软语央恳,并没有厉声呵斥。
“回去,这里不欢迎你们!”阿晟容色冷厉。
他面容如坚洁的白色玉石,傲气入骨,高贵而冷漠。
虽然他身上穿着布衣,杜氏和云儒却为他气势所摄,情不自禁的倒退了几步。
云仪却好像看不到他手中的宝剑,反倒向前迈出了步子,柔声道:“你是曾先生的药童对不对?我在锦绣里见过你的。你……你先放下剑,好不好?有话慢慢说。”
杜氏听到云仪的话,知道眼前这是个药童,虽然还是害怕,却也勃然大怒,“一个药童也敢拿剑指着我这位云家大太太了,这是什么世道!还有天理么?”
云儒也壮起胆子,伸手指着阿晟,竭力作出威风凛凛的样子,手却不知不觉间微微发颤,“放下,你把剑给本少爷放下!敢不放下,本少爷要你好看!”
“谁敢要我儿子好看?”背后传来一声怒吼。
这声怒吼中气十足,明明是人在说话,却给人一种豺狼虎豹般的凶猛悍勇之感,排山倒海,虎虎生威。云儒大为恐惧,浑身啰嗦,上牙齿和下牙齿直打架。
云仪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
她和杜氏同时脸色煞白。
背后不知什么时候起站着一队顶盔戴甲之人,黑盔黑甲,黑色披风,彪悍骁勇,气吞万里,齐刷刷的走过来,真有乌云压顶的架势!这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这男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这面相足以止小儿夜啼,令人望而却步。“谁敢欺侮我儿子?”这人又是一声怒吼,大踏步而来,真正是声若巨雷,势如奔马,可畏可怖。
“谁敢欺侮燕王爷的爱子?”黑盔黑甲人齐声高喝。
“燕王爷的爱子”,杜氏和云儒魂飞天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云仪心中大骇,摇摇欲倒。
阿晟是燕王的儿子,他是燕王的儿子……燕王四子陆晟,大雪纷飞、寒冷彻骨之时她唯一的希望,燕王唯一没有成婚的儿子……
阿晟的剑尖依旧指着她,云倾自阿晟身后走来,小小的脸庞清纯秀丽,令人见之忘俗。
“你爹爹来找你了?”云倾问道。
“是。”阿晟声音异常温柔。
云仪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
燕王的儿子就是药童阿晟,阿晟对云倾百般呵护,珍重爱惜……
她和杜氏、云儒一样,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云尚书、云大爷站在门边,看着好像从天而降的燕王等人,目瞪口呆。
这年秋天,燕王亲至京城向于太后恭贺寿辰,顺便在京城找到了他失踪数月的儿子陆晟。因陆晟“失忆”,不记得从前的人和事,也不“认得”燕王。燕王无奈,暂时没有将陆晟带回燕地,而是留在京城的燕王府,延请名医韩厚朴为其诊治。
云尚书的儿子云湍出使高丽,中途受伤折返。朝中十几名御史、谏院官员向皇帝上了表章,痛斥云湍不顾天-朝使者的身份,耽于酒色,迷恋童女,大失体统,要求严惩云湍。皇帝对云尚书这个老臣子还是休恤的,只将云湍贬为庶人,更重的惩罚就没有了。御史、谏院官员不肯善罢干休,又痛斥云尚书教子无方,和云尚书素日不睦的丁侍中等人趁机对云尚书冷嘲热讽,讽刺挖苦,云尚书非常狼狈。丁侍中尤其得理不饶人,讽刺道:“我等上门探视云湍之时,云尚书对我们夸过什么样的海口啊?已经忘了么?”云尚书面色铁青。
就在这个时候,云尚书的长子云浛毅然挺身而出,慷慨激昂表示要完成弟弟云湍未完成的使命。云浛站出来之后,丁侍中、御史等人对云尚书的讥笑讽刺也就平息了。云尚书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并没有说出口。皇帝是个省事的人,见云大爷主动站了出来,云尚书并不反对,丁侍中、御史等人也不吵吵了,龙心大悦,赞叹了几句,欣然同意。
云大爷洒泪告别父母、妻子儿女等人,踏上了东去的路途。
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