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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尚书夏元吉奉急召入宫,沿途遇上同样被召的户部左侍郎王忠和右侍郎李文郁,三人不及下马,只在马背上拱手见礼,传召的中官已是连声催促。
“夏司徒,两位少司徒,陛下还等着呐。”
天子急着叫人,宁可得罪眼前三位,也不能误了天子的事。
中官焦急的表情不似作伪,也不像是故意要找三人的麻烦。夏元吉同王忠李文郁心中立时有了计较,不敢耽搁,同时扬鞭,马蹄声哒哒响起,内官暗暗松了口气。
今日无晚朝,天子特意召见六部官员很不寻常。
刚进宫门,天空就落下小雨,雨水中夹杂着片片雪花。
夏元吉三人下马,值守的锦衣卫查验过中官腰牌,问清是天子召见,让开了道路。
朝官进宫不许撑伞,夏尚书等人根本来不及披上斗篷,只能顶着雨雪,随中官快步前往奉天殿西暖阁。
到了西暖阁,公服的肩头和衣摆已经打湿。
侯显亲自在暖阁外等着,见到匆匆赶来的三人,立刻入内通禀。
“陛下,夏尚书和王侍郎李侍郎奉召觐见。”
“宣。”
朱棣头也没抬,仍拿着广西送来的奏疏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看一遍,都要被重新震撼一次。
西南之地,自唐宋起,便是流放犯官和罪人之地。虽不贫瘠,却是林木丛生,瘴气弥漫,耕地稀少,数里不见人烟。夸张点形容,林子里的野兽恐怕比人都多。
这样的州府,多以官军和土官治理,隔三差五就要闹出些乱子,受教化程度甚至比不上辽东。直到朝廷打败了北元,西平侯镇守云南,在西南各州府设立卫所,情况才逐步好转。
朱棣想不明白,短短不到四个月时间,孟清和是如何得了这么多的粮食。除了供应大军所需,还可运往北疆补充边军。难不成是借商人之手搬空了临近番邦的国库?可能性不大。真是这样,番邦早出乱子了。
去岁,全国的粮税满打满算才三千多万石,还是夏冬两季粮税。
西南之地,仅凭商人之力,得粮如此之丰,永乐帝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要,舍不得。
想要,实在开不了口。
孟清和已经主动给出了一批粮食,正在送往天津卫的路上,还有大批的木材,说明为营造北京宫殿之用。
再开口?就算是自家人,也不能这么不讲究。
朱棣发现,他似乎能理解户部的苦恼了。
没粮食,他愁。
粮食多了,他也愁。
君无戏言,前脚刚下令,后脚就收回,不利于皇帝形象,传出去也不好听。
实在不成,户部库房里的铜钱堆成山,用钱换粮,发给征讨大军,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夏元吉三人走进西暖阁,见到永乐帝对着奏疏皱眉的样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以为是哪个州府又遭灾了。
府库里没多少存粮了,正月里,皇帝又下令免除应天府辖下三个州县的粮税,再免,运往北疆的军粮都成问题。
心中焦急,表情中多少带出几许。
三人依礼下拜,口称:“臣叩见陛下。”
朱棣抬头,“三位卿家请起。让爱卿冒雨入宫,朕实是过意不去。”
夏尚书三人脸白了。
完了,事情麻烦了。
朝廷六部各衙门,但凡是有脑子的,都十分清楚,被永乐帝这般亲切对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升官发财,要么被架到火堆上烤。
前者参照兴宁伯,后者可观解缙。
向兴宁伯靠拢还好,若是向解缙看齐,可倒了大霉。
朱棣愈发亲切,“侯显。”
“奴婢在。”
“给三位爱卿赐座,上热茶。”
“是。”
侯显领命,夏元吉三人的脸更白,心里愈发没底。互相使着眼色,户部这段时间没出问题吧?火耗孝敬都停了,不干事的也给摘了乌纱戍边去了,还有什么问题是没注意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粮食!
这委实不是户部的问题,各地天灾频发,粮食歉收,皇帝高兴还要免税,别说向库房里伸手,户部上下恨不能求神拜佛,请哪路神仙变出些粮食来。
天子如果因为这件事-拔—刀子,他们是真心冤枉。
看出三人不自在,朱棣咳嗽一声,试图缓解一下气氛。不料取得了反效果,夏元吉三人更加紧张,额头都开始冒汗。
永乐帝摸摸下巴,他有那么吓人吗?
夏元吉三人颤巍巍的端起茶盏,陛下,真有!
半杯热茶下肚,三人的脸色略有些好转,永乐帝示意侯显将广西送上的奏疏递给夏元吉。
“这是成国公和兴宁伯联名上奏,三位爱卿都看看吧。”
“是。”
夏元吉放下茶盏,恭敬接过。
奏疏开头的内容并不出奇,勋贵文武上奏时,基本都是固定格式。先写上几行好话,歌颂一下天子文治武功,仁德彰显,表示一下忠心,再进入正式话题。
夏尚书一目十行,扫过这些套话,继续向下看,神情瞬间一变,脸色由白变红,手都隐隐有些发颤。
王忠和李文郁觉得奇怪,以为是征讨大军出了什么差错,向永乐帝告罪一番,探头过去一起看。
然后,抖得比夏元吉更厉害。
这么多粮食,木材,金银,征讨安南的大军得了聚宝盆不成?
奏疏是成国公亲笔,下边还盖着印章,夏元吉三人丝毫不怀疑内容的真实性。同永乐帝一样被震撼之后,胸中涌起一阵激动之情,有了这些粮食,发往各州府的赈灾粮,北疆的军粮,一下子都有了!
永乐帝能猜出夏元吉三人在想什么,不得不出声打破他们美好的幻想。
“朕已下旨,朝廷不发征讨安南大军粮饷,大军所得也可便宜行事。”
也就是说,这些粮食没朝廷的份。
听到这番话,激动中的夏尚书三人顿时降温。
从希望到失望,不过几秒的时间。
原本山花烂漫,最困难的问题都能解决,皇帝一句话,又被打回了原型。
没户部的份还给他们看?逗他们玩?
夏元吉三人很失望,朱棣有些不自在。朝廷的确没份,内库却有份。但话不能明说,说了,总觉得不太厚道。
“朕召卿前来,即为此事。“
“陛下的意思是?”
夏元吉三人瞬间眼睛发亮,莫非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征讨安南大军前后两任总兵官都不是有事好商量的主,皇帝又下了明旨,咬死不给,换成其他人,户部还能想想办法,但兴宁伯,还是算了吧。
大军征讨安南,军粮是重中之重。
户部筹集不到足够的粮食已经相当没面子,给军汉们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敢向大军自筹的粮食伸手?明显找揍。
粮食多,分享一下?
依兴宁伯的性格,八成会说,官军跋涉艰难,连续作战,体力消耗甚大,进而饭量-激-增,一顿五碗是半饱,八碗不稀奇,十碗才是真英雄。
夏元吉捂脸。
他有些后悔,怎么就和兴宁伯做了朋友?
如果不和对方做朋友,是否就不会产生如此实际的联想?
那样,希望或许还大点。
不过,成国公的奏疏刚送到,天子就急召他们-进-宫,应该不是无聊到逗他们玩,或许真有办法为户部匀出一些粮食?
奏疏上写得明白,大军筹集的多是稻谷,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占城稻,还有不少粮种。能分到五分之一,都是不小的数额。
三人满怀希望的看向永乐帝,朱棣又咳嗽一声,“直接-抽-调-是不行的,以库存钱帛充作军饷,换粮,卿以为如何?”
朝廷拿钱换粮?
夏元吉三人愣了一下,很快明白天子为何急着召见他们。
很显然,这事不能在朝堂上说,知道的人也不能太多,否则,御史言官的口水能直接喷脸上。
“陛下,此事恐有些不妥。”
李侍郎眉头紧皱,斟酌半晌,才道出一句不妥。可到底哪里不妥,一时之间却给不出合适的理由。
说朝廷用钱换粮不妥,还是天子和臣子做买卖不妥?
若是不给钱,直接调粮入京,朝廷更不占理。兴宁伯不出声,征讨大军也会抱怨。
这是真不把军汉当人看还是怎么着?打仗不给粮饷,还想着法的-盘-剥-搜-刮,有这样的道理没有?就算换粮的财物有一部分是大军缴获,照样说不过去。
李侍郎不说话了。
最后,是夏元吉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当前粮食最重。以钱换粮,是为朝廷计。”
“卿认为可行?”
“臣以为可行!”
夏元吉咬牙认了,打算回府就写奏疏,把事情扛到自己肩上。就算御史给事中要弹劾,他一力承担!
经过建文永乐两朝,夏元吉彻底看明白,如今的大明,需要杀伐果决的天子。这并非意味着对建文帝弃如敝履,相反,身为读书人,夏元吉对朱允炆存在一定好感。但为家国百姓,王朝社稷,永乐帝这般的天子,才能真正坐稳江山。
夏元吉出声了,王忠和李文郁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两人互看一眼,同时咬牙,大不了去流放戍边!只要天子记下他们的忠心,早晚都会起复!
至于被言官骂,随他去好了。
身在六部,但凡是做到四品以上官位,没被言官喷过的,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陛下,臣附夏尚书之议。”
“臣也附议。”
户部一二三把手达成统一战-线,为了粮食,携手并肩为皇帝顶缸。
朱棣很感动,“三为爱卿都是国之栋梁。”
被缇天子夸奖,夏元吉三人感动得痛哭流涕,被今上叫一声“爱卿”,代价当真是不小。
翌日,夏元吉三人当着群臣的面,上疏奏请调征讨安南大军筹集之粮充户部,并言,以户部钱钞充饷。
群臣大哗,瞬间炸开了锅。
“臣反对!”
刑科给事中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随后,更多朝臣对此提出异议,文武皆有。
自永乐帝整顿朝纲,锦衣卫大批抓人,通政使司再不敢轻易对外泄露奏疏内容。成国公的奏疏,除了夏元吉三人和经手的通政使司官员,朝臣一概不知。
武将担心大军粮饷,以为户部是要给征讨安南的大军下绊子。在外征讨的大军,粮饷自筹不说,还要抽调一部分,不是下绊子还能是什么?
文臣则对夏元吉以铜钱换粮的提议颇具微词。此举和商人交易有何区别?简直是有辱斯文,滑天下之大稽!
朝中争论之声四起,出了同夏元吉一起面圣的户部左右侍郎,绝大部分朝臣都认为这项奏请不应通过。
永乐帝没出声,等到朝堂上之上的文武大多表态之后,才将朱能的奏疏抛出,再以户部存粮数目对比。
“去岁顺天八府,应天十八府多处郡县遇灾,或大水,或地动天旱,田粒无收。朕已下旨,免遇灾州县今岁夏粮,敕前所负租税课臧罚等物均输钞。”
话落,朱棣坐在龙椅上,俯瞰殿中群臣。
百姓遇灾,粮税自然要减免。
现在户部缺粮,边军也等着发饷,不从有粮的地方借调,谁来补充缺额?
御史?给事中?还是大理寺卿?五军都督府?
“朕每念军士深入安南之地,冒触瘴毒,道阻地疏,无不感怀。道远不能劳,无粮令其自筹饷,心忧甚,夜不能寐。今成国公兴宁伯筹粮甚巨,军饷无忧,且部分馈送至北,有国士之功。朕不能嘉恤,反夺其功,可乎?”
群臣默然。
是啊,大军在外征讨,朝廷不给支援就已经很说不过去了,还要伸手,算怎么回事?
更有人注意到,天子不只提了兴宁伯,更将成国公列在其前,显然是在给武将提醒,反对之前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分量。
左班文臣中,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应该是得了皇帝授意,才甘愿冒着被群臣攻讦的风险出头。哪怕这次被参倒,被发配到天涯海角,只要永乐帝还在,早晚有起来的一天。
户部没粮,许多州县等着赈灾,边军的粮饷也不能耽误,除了从兴宁伯手中调粮,真没其他办法。
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先后出列,支持夏元吉奏请。
武阳侯徐增寿,驸马都尉沐昕也出列表示赞同。
朝堂上的风向顿时一转,很快由一面倒变成了赞同和反对双方争执不下,继而赞同一方渐渐占据上风。
夏元吉三人擦了把汗,不提旁人,武阳侯支持此议,又有驸马都尉沐昕附议,事情就有了成功的可能。他们八成用不着到北边吹风,去南边做野人了。
朝堂之上的争论十分激烈,却自始至终没人怀疑奏疏的真实性。
由此可见,兴宁伯会捞钱的形象,已是相当深入人心。
远在广西的孟清和并不知道,朝廷又因为他炸开了锅。
此刻,他正看着柳州奉议卫前来的百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刘百户所言确实?真有贼-寇-作乱?”
“卑下不敢胡言,不只浔州,柳州也有贼寇踪迹。贼寇专以劫持商队为主,日前更纠集五百余人,大胆犯运粮官军,迁江所土官领兵支援,杀敌近百,方才击退贼寇。”
“可报知广西镇守?”
“回伯爷,正是韩都督遣卑下驰报伯爷,有降贼供出,贼首王十七等密犯凭祥,已纠集近两千人。”
“犯凭祥?”
孟清和第一感觉不是紧张,而是荒谬。看向闭目养神中的朱能,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想找死,也用不着这样吧?
有这位坐镇,还敢跑凭祥来抢劫,当真是要钱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