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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老纪看着被路灯照亮的街道,“没想到我还能出来。”
走到这条街的中段,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条横向的外环马路,不时有车辆闪着大灯疾驶而过。老纪看着那更为明亮的所在,手指前方:“去那里。”
魏炯照做,脚下暗自用力,轮椅飞快地转起来。
老纪紧紧地抓住轮椅扶手,上身稍稍前倾,口中不断吐出白汽。
“快点儿!”老纪的声音越来越高,“再快点!”
汗水已经从魏炯的额头上沁出来。他咬着牙,用力向前推动着轮椅。
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老纪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上半身已经完全直立起来。最后,那声响变成了沉闷的低吼。
“跑!”老纪突然变得语气凶狠,不容辩驳,“跑起来!”
魏炯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老纪的话音刚落,他就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奔跑起来。
轮椅在街道上剧烈地颠簸着。魏炯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是晃动的灯光,剧烈的喘息和老纪的低吼混杂在一起,撕开了寂静的夜空。
一台轮椅,两个疯子一样的人,终于冲到了这条街的尽头。
因为速度太快,一直到外环马路的中央,魏炯才勉强把轮椅停下来。老纪似乎还沉浸在飞奔的快感中,依旧挺直上身,死死地盯着前方。
魏炯的嘴边已是白汽成团,成绺的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他看看由远及近的车灯,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拉着轮椅,退回到路边。
把老纪放到安全的位置之后,魏炯双手扶着膝盖,弯腰大喘,感到手臂和双腿都酸痛无比。等他调匀气息,费力地站起身来,才发现老纪已经失去了刚才亢奋的姿态,整个人委顿在轮椅里。
“老纪?”
“嗯。”
“你没事吧?”
“哦,没事。”老纪缓缓转头,似乎也气力全无,“就这样,挺好的。”
魏炯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打扰他为好。于是,他站在老纪身后,默默地看着眼前的马路。
在路灯的照耀下,一个擦汗的年轻人,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构成了这个大年初一最奇怪的街景。夜归的人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彼此会有一瞬间的凝望。对过客而言,那只是让人疑惑的几秒钟。对老纪而言,那是早已陌生的人间。
第二十三辆车消失在远处。老纪缓缓开口:“我们,回去吧。”
归途一路无话。午夜狂奔让两个人都筋疲力尽。老纪也不再对街边的种种充满兴趣,低着头,似乎在打盹,可是偶尔传来的叹息声让魏炯意识到,他还醒着,并且心情欠佳。
大起之后势必是大落。极度兴奋的代价就是无尽的空虚,更何况,老纪终究要回到那囚笼般的小院子里。
魏炯则在担心一时冲动之后,该怎样跟那个值班员交代。眼看距离养老院越来越近,他开始在心里暗自祈祷值班员还在沉睡中。
刚刚走过小超市,就看到了养老院里的灯火。令人奇怪的是,院子里不再寂静一片,而是有了隐隐的喧闹声,而那灯火也忽明忽暗,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炸响声。
魏炯越发觉得疑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刚走到养老院门口,眼前的一幕就让他惊呆了。
三层小楼的大多数窗户都打开了,老人们把头探出窗外,看着院子里正在燃放的一堆焰火。哄笑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绕着焰火堆,咯咯笑着躲避值班员。她手里的两根烟花正迸射着耀眼的火花。
值班员已经气急败坏:“你是哪儿的,怎么进来的?!”
魏炯扶着轮椅,和老纪目瞪口呆地看着不停追逐的两个人。
女孩恰好转到门前,一头黑发披散在肩膀上。
她停了下来。
“魏炯,老纪。”岳筱慧的笑脸被烟花映得火红一片,“新年快乐!”
第十四章证伪
半杯茶下肚,杜成就看见张震梁拎着一个大纸袋走了进来。他挥了挥手,四处张望的张震梁看到了他,快步走过来。
“师父过年好。”张震梁拉开椅子坐下,“怎么选这么个地方?”
“大年初四。”杜成给他倒上茶水,“有个地儿能开张就不错了。”
“也是。”张震梁笑,把大纸袋推过去。
杜成打开纸袋,里面是装订好的案卷材料。他大致翻了翻,全部是关于1990年系列强奸杀人碎尸案的。相对于自己掌握的资料,张震梁提供的这份要更详细些。除了公安卷宗外,检察院的起诉材料和法院的庭审记录、一二审判决书都有。
“你都看了?”
“嗯。”张震梁剥开一粒开心果丢进嘴里,“断断续续的,有空就查查。”
杜成点燃一支烟,看着昔日的徒弟:“什么看法?”
“说实话?”
“废话。”
“你们当年搞的这案子……”张震梁撇撇嘴,“如果按照现在的标准,就是胡来。”
其实许明良被专案组高度怀疑,并非毫无道理。首先,从许明良的居住地来看,符合杜成根据抛尸路线所框定的大致范围。而且,他的职业及驾驶的白色货车也和专案组的推测基本一致。至于他的反侦查能力,也在他家搜出的各种有关刑侦的文学及纪实作品中得以验证。
其次,从许明良自身的特征来看,出身于单亲家庭,学习成绩一般,个性孤僻,朋友不多,青年时曾遭遇挫折。因生活压力,母亲对其较为疏忽,母子间缺乏必要的交流和沟通。这将导致他对他人缺乏怜悯和同情心。可能无恋爱史,究其原因,不能排除是难以与其他女性建立正常联系的缘故。有性需求,并曾目睹母亲与其他男性偷情,可能会产生憎恨女性的心理。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人犯下强奸、杀人的罪行并不奇怪。
最后,在包裹尸块的塑料袋上发现了许明良的指纹。这是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证据。检察院批准逮捕、起诉以及法院判决其有罪的依据,也是围绕着这一证据展开的。
“嗯,这种怀疑当然是有依据的。”张震梁并不否认这一点,“换作是我,也会先把这家伙抓起来,审一审再说。不过……”
“不过什么?”
“直接证据太少了。说穿了,除了指纹,你们什么都没有,比如体液。”
“每一起杀人案都没提取到,凶手用了保险套。”
“但是保险套也没在他家里发现啊。”
“这个好解释,作案后丢弃。”
“这个不好解释。”张震梁敲敲桌子,“一个懂得清理尸体、使用保险套、擦去指纹的人,会在包裹尸块时犯下那样的错误?”
“作案后心慌意乱,可以理解啊。”
“问题是,他那时候已经不慌了。”张震梁直起身子,“杀了四个人,他的分尸手法已经越来越熟练,包裹尸块也是有条不紊。另外,他还费劲儿去抛尸,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
“这家伙是屠户啊。”张震梁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如果我是他,犯不着去抛尸。”
“你会怎么做?”杜成盯着他问道。
“咱们都清楚,人体尸块和猪肉太他妈像了。搞试验,不都是用猪吗?”张震梁低声说道,“先处理掉头颅和手脚—比方说蒸煮后切碎,其余部分慢慢处理呗。这家伙的方便条件太多了。抛尸,风险大,还费劲,根本不至于。”
“这么说,你觉得不是他?”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不能绝对肯定是他。”张震梁把杜成面前的茶杯续满水,“按现在的标准来说,就是没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程度。”
杜成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张震梁喝了口茶水,看着杜成,忽然醒悟过来。
“师父,你……你玩我?”
杜成哈哈地笑出声来。
“你个老东西,你心里早就有数了对不对?”
张震梁对案件的分析,基本在杜成的考虑范围内。几十年的刑警生涯,让他对犯罪有一种近乎直觉般的本能反应。真正的凶手并不是许明良,这是他的第一判断。验证这个判断的最好办法,就是从各种角度来试图推翻它,所以他找张震梁来聊案子。如果不能否定这个思路,那就意味着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从法律上证实这个结论。
或者,找出真正的凶手。
“其实,当年也不能全怪你们。”张震梁也点燃一支烟,“证据规则和现在不一样,而且还限期破案。”
“这不是借口。”杜成低下头,“那是一条人命。”
张震梁沉默了一会儿:“师父?”
“嗯。”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清?”
杜成定定地看了张震梁几秒钟:“震梁,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张震梁端正地坐好,“所以我才这么问。万一……来不及了呢?”
杜成笑笑:“我没想过这个。”
“师父,”张震梁的吐字很艰难,“剩下的时间,你干点儿什么都行啊。只要你想做的,我们都可以尽量帮你实现……”
“哈哈,我现在就想查这个案子。”
“嗯。”张震梁移开目光,盯着桌面,“要不这样,你歇着,我来查。如果,你来不及了,我保证,一定查清真相。”
“家祭无忘告乃翁?”杜成隔着桌子拍拍张震梁,“别逗了。这是我的事儿,这案子对你的意义和对我的意义是不同的。”
“能有多不同?”
“这么说吧。”杜成直视着张震梁的眼睛,“我余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这件事。”
张震梁回望着杜成,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良久,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师父,1992年11月,你在哪里?”
“嗯?”杜成被问得一愣,“我想想。”
1992年初,许明良被执行死刑。从一审宣判到许明良被枪决,始终有一个人在为他奔走鸣冤。然而,在严密得如同机械般的司法机关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即使他是这机械中的一个零件。
这个人,就是杜成。
他坚持认为那是错案。为此,杜成与曾亲如兄弟的马健等人反目成仇。局里更不能接受这件被上级高度称赞的铁案有任何纰漏。在反复权衡之下,杜成被调离原岗位,去了本省内一个较偏远的县城,1993年才被调回。
“当时我在f市。”杜成想了想,“怎么了?”
张震梁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杜成。
“我没猜错。”张震梁一脸肃穆,“既然你一定要做,那么,你该看看这个。”
“你他妈还跟我藏了私货?”杜成笑骂道。然而,他看到张震梁的表情,意识到这并不是个玩笑。
档案袋里仍然是刑事案件卷宗。杜成翻看了前几张,脸色突然大变,手上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震梁,”杜成合上卷宗,死死地盯着徒弟,手已然开始发抖,“这……这是什么?”
林国栋捧起方便面的纸桶,喝下了最后一口面汤,心满意足地咂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