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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成端起茶杯,吹开杯口的茶叶,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段局,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二十七年。二十七年零四个月。”段洪庆立刻回答道。
“嗬!记得这么清楚?”杜成有些惊讶。
“废话!”段洪庆板起脸,“这几天净他妈想你了。”
杜成又笑:“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
“老杜,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段洪庆的语气软了下来,“去想想办法,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没鸟用。医生说得很清楚,最多一年。”
“那总不能硬挺着吧?”
“反正也没多长时间好活,我为什么还要遭那个罪呢?”
段洪庆怔怔地看着杜成,突然笑了:“你个老东西,真不怕死啊?”
“怕也没用。”杜成舒舒服服地靠坐在沙发上,小口喝着茶水,“还不如做点儿想做的事儿。”
“说吧。”段洪庆坐直身体,盯着杜成,“你想干吗?”
“查一件案子。”杜成放下茶杯,转身面对段洪庆,“你知道的。”
段洪庆愣住了,表情先是惊讶,随后就变得懊恼。
“操!又他妈来了。”他用力一挥手,似乎想赶走眼前某个令人厌烦的物件,“老杜你有完没完啊。”
“没完。”杜成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不把那个案子查清楚—就没完。”
“你有病吧你!”段洪庆的声调高起来,“你今年多大了?”
杜成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不说?好,我替你回答,五十八了,还有两年退休。”段洪庆朝门口看看,似乎在竭力压抑自己的声音,“你干了这么多年,徒弟都他妈当队长了,你连个科长都没混上,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清楚啊。”杜成挑起眉毛,“所以想破个大案子嘛,临死前也升个官。”
“破你个鬼啊。”段洪庆不耐烦了,“案子已经终结了二十多年,人都毙了,你还查个屁啊?”
“我还是那句话,不是他。”杜成平静地看着段洪庆,“我们抓错人了。”
“得得得。我不跟你争这个。”段洪庆一挥手,站起身来,“从今天开始,你给我放长假,老老实实待着!”
“行。”杜成也不纠缠,摁熄烟头,“反正我还会再来找你。”
段洪庆皱着眉头看他:“工资奖金照发,让震梁他们排个班去照顾你。”
“不用。”杜成摇摇头,起身向门口走去,“快年底了,事儿多,让猴崽子们忙自己的吧,再说,我一个人习惯了。”
刚拉开门,段洪庆又叫住了他。
“老杜,”段洪庆的表情很复杂,“你好好的,开开心心过完……这一年。”
杜成看了他几秒钟,笑笑:“知道了。”
出了局长办公室,杜成径直上了电梯,小心地避开熟人,免得又要把病情陈述一遍,再听一堆安慰人的话。
半小时后,杜成回了家。打开门的瞬间,一股霉味夹杂着灰团扑面而来。杜成小声骂了一句,吸吸鼻子,直奔厨房。
煤气灶上的铁锅里,半锅鸡蛋面条已经生了绿毛。杜成把面条倒进垃圾桶里,又把锅刷干净。随后,他打开冰箱,拿出一根已经干瘪的葱,切了点儿葱花,把锅烧热,放油,把葱花放进油锅的一刹那,“嗞啦”一声,油烟冒起,布满灰尘的小房子里有了生气。
杜成翻炒了几下,添水,盖好锅盖。
等着水开的工夫,杜成拿起抹布开始打扫卫生,刚把桌子擦干净,肝部就开始隐隐作痛。他的脸上见了汗珠,勉力把五斗柜上的一个相框擦拭干净后,就把抹布一丢,坐在桌旁喘气。
坐了一会儿,煤气灶上的铁锅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大股蒸汽从锅盖边缘冒出来。杜成从冰箱里取出一个鸡蛋,磕开,扔进锅里,又打开橱柜,翻出一小把挂面,放在锅里煮。
吃过简单的午餐,杜成吸了一根烟,脸色也红润起来。他走进卧室,从衣柜上拽出一个老式帆布衣箱,费力地拎到餐厅。把面碗拨到一边,他把衣箱平放在餐桌上,草草擦拭了一下灰尘,打开箱锁。
箱子里是几个泛黄的牛皮纸档案袋,边角已经磨损,还有成堆的照片及文件复印件,同样布满灰尘。
杜成拎起一只档案袋,抖动手腕,大团灰尘扑簌簌地落下。午后的阳光透过铁质窗栏射进室内,形成一道斑驳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舒展、飘散,轻轻地散落在餐桌上。
杜成平静地看着档案袋上的几个已经褪色的黑色墨水字迹。
“11·9”系列强奸杀人碎尸案,1990年。
第五章人间
骆少华抬起头,看着楼道墙壁上的“3”,感到细密的汗水正从额头上慢慢沁出。他扶住楼梯栏杆,略略喘息了一下,抬脚继续爬楼。
走到位于5楼的家门口,骆少华拿出钥匙,轻手轻脚地拧开铁门,悄无声息地进入客厅,把手里的菜篮放在餐桌上。两间卧室的门还紧闭着,不时有轻微的鼾声从室内传出。骆少华在桌旁坐下,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看着墙上的时钟。
凌晨五点二十五分。窗外的天色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浓黑如墨,天边隐隐出现一条亮白。骆少华的气息渐渐平稳,他起身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白瓷盘子,回到餐桌旁,打开菜篮里的一只塑料袋,油条的焦香味儿扑面而来。他把油条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又拿出几杯豆浆,一一插好吸管。随后,他拎着菜篮返回厨房,把几样青菜分类放进冰箱里。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抬头看看时钟:五点四十分。
家人至少要六点才会起床。骆少华坐回桌边,打开半导体收音机,调低音量,静静地听着一档保健养生节目。
渐渐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车声、人声也愈加分明。这是一个雾霾天气,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团浓重的白色中。六点刚过,女儿房间里就传来欢快的手机闹铃声。几分钟后,骆莹穿着睡衣,踢踢踏踏地走出来,边揉着眼睛边叫了声爸,就进了卫生间。骆少华也从桌边站起,用手指试试油条和豆浆的温度,端了一份走进自己和老伴的卧室。
金凤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看书。见他进来,金凤试着要半坐起来,被骆少华按住了肩膀。
“躺着躺着。”骆少华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抬手摸了摸老伴的头,“豆浆不太热了,要不要烫一下?”
“不用。”金凤喝了一口豆浆,“起这么早?”
“嗯,睡不着。”骆少华在床边坐下,把油条撕成小块。
“又做噩梦了?”金凤把手按在骆少华的手上。
骆少华没回答,轻轻地点点头。
“下次再这么早出去,叫我一声。”金凤在骆少华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睁开眼睛看不到你,心里怪没底儿的。”
骆少华嗯了一声,冲金凤笑笑:“快吃吧,我去看看孩子们。”
很快,这套小小的老式两居室房子里开始被各种声响充满。早间新闻,洗脸的扑水声,喝豆浆的吱吱声,吹风机的呜呜声,马桶的冲水声,骆莹催促儿子向春晖的声音。
骆少华在厨房和餐厅间忙碌着,眼睛始终落在女儿和外孙的身上。自从女儿离婚后,骆少华除了要照顾老伴,骆莹和向春晖的饮食起居也包在了他身上。他不觉得是个负担,反而乐在其中。当了三十多年警察,退休之后,可以好好弥补一下对金凤娘俩的亏欠。
时钟指向七点,女儿和外孙都已经吃过早饭,洗漱完毕。忙碌的早间时光可以告一段落,骆少华坐在餐桌旁,拿起一根油条,刚咬了一口,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发出“叮”的一声。骆少华擦擦手指,拿起手机查看短信。瞥了一下,他就停止咀嚼,愣住了。随即,他叫住在门口换鞋的骆莹。
“莹莹,今天打车送孩子吧。”骆少华勉强咽下嘴里的油条,“我要用车。”
“嗯?”骆莹有些惊讶地回头,“我送你吧。”
“不用。”骆少华的声音坚定果决。
骆莹看着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是她熟悉的父亲形象:寡言少语,对工作上的事守口如瓶。一小时前那个眼神慈爱,言语温柔,甚至有些絮叨的老头已经被隔绝在某种坚硬的外壳之下。
她对这外壳的色彩、气味、质地了如指掌,也深知自己此刻无法把父亲拉出来。正因为如此,骆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掏出车钥匙放在餐桌上,随后就带着孩子出门了。
骆少华坐着没动,听到铁门关好,门锁闭合的“咔嗒”声后,他才重新拿起手机,把那条短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慢慢地吃完早餐。
洗干净碗筷,骆少华把暖水瓶灌满,服侍金凤吃了药,看着她睡下之后,穿好外套出了门。
尽管已经许久没有摸过方向盘,但是近乎本能般的熟练动作,仍让骆少华在发动汽车的瞬间有一丝小小的兴奋。当这辆深蓝色桑塔纳轿车融入交通早高峰的车水马龙中时,骆少华甚至习惯性地摸摸腰间,想检查一下枪套是否扣好。
空空如也。骆少华似乎也回过神来,他的心沉了一下,要去的地方,是他不想和自己的职业生涯联系在一起的。
只是,很多事情,不是他“想”或者“不想”,就能轻易剥离开的。
骆少华暗自咬了咬牙,脚下稍稍用力,在一片雾气中向西郊飞驰而去。
安康医院位于本市郊区,建院已有近三十年的历史。和城里那些装潢气派的大医院不同,安康医院看起来更像一座破败不堪的乡村小学。骆少华把车停在一条土路旁,远远地看着医院锈迹斑斑的墨绿色铁栅栏门。
此刻太阳已经升起,雾霾却没有完全散去。安康医院里大概正是早饭时间,大团的水蒸气在院子里飘荡,混在雾霾中,让人和物都影影绰绰。骆少华摇下一半车窗,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注视着被笼罩在一片雾气中的医院。
这二十多年来,骆少华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安康医院。可是,他一直搞不清楚,明明是收治精神病人的地方,为什么要叫“安康”医院。
安康,要是这些病人都能安康就好了。骆少华掐灭香烟,看了看手表,八点二十五分。他把车窗全部摇下,让更多的冷空气灌入驾驶室内。连打了几个寒噤之后,骆少华彻底精神过来。他缩在驾驶座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安康医院门口。
十几分钟后,铁门后面的浓雾中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紧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雾气中。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蹒跚,似乎充满恐慌,又犹豫不决。
骆少华坐直身子,瞪大眼睛看着他。
渐渐地,那个人在浓雾中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这是个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男性,五十岁上下,体瘦,头发粗硬、凌乱,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棉袄,右肩上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左手拎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一只搪瓷脸盆。牙具、皂盒之类的东西在里面叮当作响。
骆少华感觉喉咙被一下子扼住了—是他,不会错。
男人走到门口,似乎对面前的铁质栅栏门束手无策。很快,值班室里走出一个身材矮胖的保安。看到他,男人向后退了几步,整个人也缩小了一圈,仿佛随时准备抱头蹲下。保安走到他面前,开口询问着什么。男人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放下旅行包,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保安接过那张纸,草草看了一遍,随即转身打开了铁门。男人直直地看着打开一条缝的铁门,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直到保安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才全身僵直地一步步走出来。
铁门在他身后闭合,重新上锁。男人站在门前,先是缓缓扫视一圈,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陌生无比。足足五分钟后,他才迈动脚步,有些踉跄地向路边的公交车站走去。
骆少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视线随着男人机械地移动,看着他仰起脖子,认真地看着公交站牌。
很快,男人似乎选定了目的地,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候公交车。此刻,雾气已然散去,男人的样貌清晰地呈现出来。
骆少华伸出已经冻僵的手,摇上车窗,隔着玻璃注视十几米之外的男人。
他瘦了很多,粗硬的乱发已经白了大半。脸上的线条宛若刀刻般棱角分明,那双眼睛里死气沉沉,没有感情,没有灵魂。
骆少华暗暗捏紧拳头,感觉一阵重似一阵的寒意正慢慢侵袭全身。
很快,一辆老旧的公交车停靠在路边,男人拎起旅行包上车。公交车的排气管喷出黑烟,吱吱嘎嘎地开走。
骆少华转过头,发现全身已经僵硬得像一块铁板。他发动汽车,尾随公交车而去。
驾驶室里和外面一样冷。骆少华颤抖着,勉力握住方向盘,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公交车。突然,他抬手看了看腕表。
1月7日。上午九点零一分。
恶魔重返人间。
公交车开进市区,男人在新华图书大厦下了车,又换乘了另一辆公交车。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骆少华的跟踪,只是坐在车窗边,默默地注视着街景。
半小时后,男人在兴华北街再次下车,向东步行约七百米后,走进了绿竹味精厂的大门。骆少华把车停在距离厂门不远的地方,坐在驾驶室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值班室里,男人和门卫交谈了几句。与他年纪相仿的门卫显然对他的身份充满疑问,不过还是按照他的要求打了一个电话。在这个过程中,男人始终直挺挺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几分钟后,一个穿着灰蓝色羽绒服的年轻人匆匆而至,和男人谈了一会儿,带着他离开了值班室。
这一走,就是两个多小时。骆少华倒是不着急。他已经猜出男人此行的目的,也知道男人接下来会去什么地方。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筹划下一步的行动。不过即便如此,骆少华仍然心乱如麻。消息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想到男人会在这个时候出院。本以为这个人和那件事可以永远封存在安康医院里,本以为自己可以功成身退,颐养天年,可是他的突然出现,已经将骆少华设想中的未来击得粉碎。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脱掉警服后的无力感。
怎么办?没有了高墙铁门,该怎么束缚他?
正在胡思乱想,绿竹味精厂的铁门忽然打开了,一辆灰色面包车飞驰而出。骆少华抬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男人正坐在后排中央。骆少华丢掉烟头,手忙脚乱地发动汽车,尾随而去。
面包车只行驶了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就停在绿竹苑小区的一栋居民楼前。骆少华没有继续紧跟,因为他对这个居民区了如指掌,更知道此刻绿竹味精厂后勤处的干部们正把男人带往22栋4单元501室。这是男人的父亲当年从味精厂分得的福利住房,也是父母留给男人的唯一遗产。在他入院治疗期间,这套房产一直由味精厂代为保管。大约半小时后,面包车驶出小区,男人已不在车上。骆少华发动汽车,缓缓驶进绿竹苑小区,径直开到22栋楼下。
4单元501室。骆少华凭借记忆,毫不费劲儿地找到了那扇窗户。此刻,漆成蓝色的木质窗户大大敞开,能看见灰色的厚布窗帘在寒风中不住地抖动。骆少华盯着那扇窗子看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几秒钟后,一个男声在听筒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