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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炯看着老妇胸前如小溪般倾泻而下的水流,如释重负般地点点头。
枫叶养老院是一座三层小楼,七十余个房间,一百多个老人住在这里。午饭时分,原本是养老院里最为忙碌的时候,因为志愿者们的到来,护工们也乐得清闲,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志愿者们倒是积极性很高,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两个年轻人,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和老人闲聊。
魏炯走过一扇扇敞开的房门,偶尔停留在某扇门口,听志愿者和老人们谈论诸如“您高寿啊?”“冬天冷不冷?”“饭菜质量好吗?”之类的闲话。很快,魏炯就发现这些对谈几乎千篇一律,而且志愿者们在开头的寒暄后,就很难再找到可以聊下去的话题。相反,老人们谈话的兴趣很浓,每个房间里都是高谈阔论的老人和一脸堆笑做倾听状的大学生。
魏炯感到小小的厌烦,而且,他也终于知道那沉甸甸的东西是什么了。
寂寞,以及人之将死的恐惧。
他慢慢地走过那些充斥着高声谈笑的房间,越发感到脚步的沉重。他不知道这种陪伴意义何在。大家似乎都在竭力证明着什么:老人们依旧记忆清晰,活力十足;志愿者们爱心满满,善良热情。只是,几个小时后,大家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老人们继续数着自己剩余无几的人生,志愿者们继续挥霍青春,奔向懵懂的未来—彼此间甚至连过客都算不上。
魏炯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长廊的尽头。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却发现最后一个房间的门是关着的。
没人,还是没人陪伴?
他把目光投向坐在门口抽烟的一个男护工,后者神色淡漠,只是向他举手示意,又指指那扇门。
里面有人。
好吧。魏炯打起精神—这就是我今天要“志愿服务”的对象了。
他抬起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很快,一个声音从门里传出来:
“请进。”
扑面而来的,是炫目的阳光,以及浓重的肉香。
这是一个单人间,左侧靠墙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右侧是一张书桌,桌上是一本摊开的硬皮笔记本,旁边是一只小电锅,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室内陈设简单,却整洁有序,和其他房间的逼仄凌乱完全不同。
窗口,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进来,在巨大的光晕中,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男人缓缓转过身,略低下头,从眼镜上方看着魏炯。
魏炯手扶着门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逆光中,他看不清老人的长相,却被那双眼睛里投射出来的目光刺了一下。
嗫嚅了半天,他躲开老人的目光,讷讷道:“你好。”
老人笑了笑:“你好。”说罢,他又低下头,捧着书继续看。
魏炯犹豫了一下,迈进房间,回手关上门,假装再次参观这个单人间。一瞥之下,先看到了床边挂着的一条抹布。他松了口气,上前拿起抹布,开始擦拭桌面。擦了几下,他才发现桌面已光可鉴人,仔细再看,房间里已然可以用窗明几净来形容。
看来这老家伙既不寂寞,也不缺人陪伴。魏炯心中暗自觉得自己好笑,不过既然进来了,总不能一言不发地傻坐着。
“您……在看书?”
“嗯。”老人头也不抬。
魏炯越发觉得尴尬,抓抓头皮,小声问道:“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哦?”老人抬起眼皮,“你觉得我需要什么?”
魏炯语塞,想了想,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
这笑容似乎感染了老人,他也笑起来,把书合拢,扔在床上,又摘下眼镜,指指冒着热气的电锅。
“小伙子,帮我盛碗汤吧。”
魏炯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麻利地奔向桌旁,掀开电锅的玻璃锅盖。一股热气升腾起来,魏炯的眼镜片上立刻雾气一片,不过他还是分辨出在锅里翻腾的是鸡肉、花胶和香菇。
“碗在下面的柜子里。”
魏炯蹲下身子,拿出一只白瓷汤碗和一个勺子。
“您还没吃饭?”
“哼。”老人的语气颇为不屑,“食堂里的那些东西还能叫饭?”
鸡汤很快盛好。魏炯小心翼翼地把汤碗递到老人手里。老人捧着碗,没有急于入口,似乎很享受汤碗带给双手的温度。
“你也来一碗?”
“哦,不了。”魏炯一愣,摇摇头,“谢谢您,我不饿。”
“美食不可辜负。”老人的表情不容辩驳,他指指小电锅,“尝尝。”
几分钟后,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洒满阳光的室内,各自捧着一只碗,小口啜着鸡汤。
“味道如何?”也许是热汤的缘故,老人的脸色变得红润,双眼中似乎水汽丰盈,目光柔和了许多。
“好喝。”魏炯的脸上也见了汗,眼镜不停地顺着鼻梁向下滑落,“您的手艺真不错。”
直到此刻,魏炯才得以细细打量着老人。
六十岁左右的年纪,方脸,面部线条硬朗,两颊已有老人斑,浓眉,双眼有神。花白的头发梳向脑后,干枯,缺乏光泽却纹丝不乱。上身穿着灰色的羊毛开衫,里面是黑色的圆领衬衣。看不到双腿,下身被一条棕色毛毯覆盖着。
“鸡肉不好,明显是肉食鸡。”老人朝门口努努嘴,“张海生这老家伙,给了他买土鸡的钱,却给我这样的货色。”
“这里还能自己做饭吗?”
“付钱就行。”老人放下汤碗,指指自己的床铺,“枕头下面。”
魏炯顺从地照做,翻开枕头时,却愣了一下—是一包香烟。
“养老院—允许抽烟吗?”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不会妨碍到别人。”老人熟练地抽出一根,点燃,又举起烟盒向魏炯示意,“你来吗?”
魏炯急忙摆摆手:“不了,我不吸烟。”
这一次老人没有坚持,专心致志地吞云吐雾。一支烟吸完,他把烟头扔进窗台上的一个铁皮罐头盒里。
“你叫什么?”
“魏炯。”
“哪个大学的?”
“师大的……大三。”
“什么专业的?”
“法学。”
“哦?”老人扬起眉毛,“学过刑法吗?”
“学过。”魏炯有些紧张,“大一的时候。”
老人点点头,略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追诉时效?”
“追诉时效?”魏炯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问这个?”
“别害怕,不是要考你。”老人呵呵地笑起来,“我就是想了解一下。”
魏炯认真回忆了一下,发觉完整地背诵出刑法原文着实不可能,就把“追诉时效”的大致含义讲给老人听。
老人听得极其专注。看他目不转睛,生怕遗漏任何一个字的样子,魏炯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期末考试前听任课老师划定考试范围时的德行。
然而,听魏炯结结巴巴地讲完,老人的情绪却一下子消沉下来,双眼中的光也慢慢暗淡。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又抽出一支烟点燃。
“难道说,杀了人……”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缥缈的烟气,“二十年后也没事了?”
“不是的。”魏炯急忙摆摆手,“好像可以继续追诉,是最高法还是最高检来着……”
“嗯?”老人的脸色稍有缓和,“小伙子,学得不扎实啊。”
魏炯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看到他的窘迫样子,老人又笑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老人笑到咳起来,“下次来再告诉我吧。”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志愿者?”
“是的。”魏炯犹豫了一下,“另外……这也是社会实践课的一部分—十个小时的社会实践。”
老人看看手表:“那么,你们这一次……”
“三个小时左右吧。”魏炯草草计算了一下,“我至少还得来两次。”
“好。”老人笑笑,“你下次来的时候,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您说。”
老人没有急于开口,从衣袋里拿出一沓百元大钞,数出三张递给魏炯。
“帮我带一条健牌香烟。”老人冲魏炯挤挤眼睛,“放在背包里,别让护工看见。”
“健牌?”魏炯接过钞票,“什么样的?”
“白盒,商标是健牌。”老人扬扬手里的烟盒,“红塔山,我抽不惯。”
“好……好吧。”魏炯把钱收进衣袋里,“多余的钱我给您带回来。”
“不用了。”老人摆摆手,“也不知道健牌现在是什么价格了—要是有剩余,就当给你的辛苦费。”
魏炯急忙推辞,老人却一再坚持。
“你帮我买东西,我付给你辛苦费,这很公平。”
魏炯还要说话,就听见门被推开了。一个男生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冲魏炯挥挥手。
“同学,集合了。”
魏炯应了一声,起身拎起背包。
“那……我先走了。”他向老人欠欠身,“您早点儿休息。”
“嗯。”老人平静地看着他,“别忘了‘追诉时效’—还有我的货。”
魏炯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鞠了一躬之后,抬脚向门口走去。拉开门,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
“我姓纪,纪乾坤。”老人的脸色依旧平淡,“你叫我老纪就行。”
第二章老警察
西园郡小区兴建于1991年左右,当时是c市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住宅区。十几年过去了,随着周围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西园郡已经失去了以往鹤立鸡群的地位。在那些动辄几十层的高层建筑中,只有15层的西园郡显得很不起眼。2007年之后,因为物业费收取率过低,西园郡的物业公司被迫撤出,这里彻底成为弃管小区。从园区的景观来看,这个“弃”可谓恰如其分。
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破碎不堪的甬道;堆满污物的垃圾桶;随意停放的机动车;因长期疏于修剪,已经齐腰高的草坪。
“弃之”而去的还有小区的居民,有能力改善居住条件的业主已经早早迁走,原住房要么出售,要么出租。加之小区毗邻本市最大的日杂用品批发市场,好多商户都把这里的住宅租用为仓库。这就使得小区内的居民构成相对复杂,外来人口及流动人口占较大比例,多年来一直是各种治安、刑事案件的高发区。
杜成看看眼前沉默的高楼,闷闷地吐出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