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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澜说到这儿顿了顿,看着虞珵之,虞珵之怔怔接口道:“……陆家。”
“是了”,萧澜一勾嘴角,“虞、陆两家曾是世交,更有通家之好,听闻当年在陇西,两家老宅离得也并不远,想必虞卿的总角之交里,定有陆家子弟。”
虞珵之张张嘴刚要说话,虞氏终于忍不住喊了他一句:“大哥!”
她这一声叫虞珵之醒了神儿,却也使得他一下想到了什么,虞老太太手掌使劲儿拍了拍地,浑浊地吐出两个字:“闭嘴。”不知她是在说萧澜还是在说虞氏。
萧澜抽开她的金杖扔在地上,继续道:“后来你们这一房的老太爷升调京城,你们便也随着举家迁入金陵,与幼年玩伴分隔两地,好些年不得见了,直到十八、九年前,陆家有位公子盛名远播,朝臣中大力推举其学识,当时的皇帝也欲得一见,因而特意让人宣他进京面圣。这位陆家的公子单名一个‘潜’字,字远卿,当年与他一同入京的还有一位族兄陆朋,另有他的母亲方氏,虞卿你可还记得吗?”
话到这里,虞氏已经撑不住靠倒在沈如兰身上,而虞珵之听到陆潜之名,也已变了脸色。
“陆家在京中亦有亲属”,萧澜招招手,让花生给延湄办了张单椅坐下,自己站在她旁边接续说:“可到了京中,还是在虞府上住了半个多月,一则两家确实亲厚,多年不见,有许多旧话要续;二则么,陆家夫人随着儿子进京,除却见见故交,还有件事要办,便是相看亲事。当初虞家嫡女,说句一女百家求并不夸张。这固然先是因着虞家的声望,另也因这一辈里,男子多,女儿却少,你们这一房里嫡女只有一个,便是如今的大司马夫人。虞卿,朕说的可属实?”
虞珵之闭着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萧澜挑挑眉:“虞家与陆家早年那般交好,已定到儿女亲事上,为何之后两家却断绝了来往?且虞家在暗里不断打压陆家?”
虞珵之不敢随意说,只能看向自己的母亲,虞老太太已然冷下神,呸一声,道:“虞家从不曾与陆家定过甚亲事,皇上怕是错听了旁人的胡言乱语。”
萧澜盯着她看了片刻,拍拍手。
侧殿的隔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陆潜坐在轮椅上,慢慢搓着轮子,从角落里往正殿行来。
第110章旧情
时辰还未到中午,殿内只有几缕日光斜射进来,照的一半明一半暗,陆潜缓缓从柱子后面绕出来,面容渐次清晰。虞氏乍见之下没太反应过来,直盯着他的轮椅快到近前,陆潜轻咳了两声,虞氏悚然惊醒,猛一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随即,又慌乱地捂住了整张脸。
经年不见,陆潜心绪也有些起伏,长吸口气,看向虞老太太,道:“老夫人,可还认得晚辈?”
虞老太太眉峰耸动,梗着脖子道:“阁下是哪位?老身并不识得。”
陆潜淡然一笑,又看看虞珵之,点头:“虞兄,多年未见了。”虞珵之敛敛袖子,神情略微动容,但紧闭着嘴没出声。
“老夫人不必再强装”,陆潜微微一叹,“该知道的,皇上与皇后早已知晓了。”
虞老太太攸地转过头来,一双锐利地眼睛死死盯着他,恶声道:“你说了什么?!”
“当年……”陆潜两个方出口,虞老太太厉声打断:“哪来的当年!没有当年!”
她话音方落,呜咽声传来,虞氏以袖遮面,颓然坐在地上,已然哭出声响。
——她一见陆潜,知道当年的事再也藏不住了,“朕来说罢”,萧澜道:“事到如今,再遮掩也已无用。”
“当年,陆家夫人带着自己的儿子与侄儿进京,探望虞家,两厢故友相见,愈发亲厚投缘。虞家两兄妹与陆家几位公子本就是幼时玩伴,其中更与二公子陆潜最是亲近。当时想和虞家结亲的人真是踏破了门槛,亦包括了沈家、陈家、顾家等,可虞家都没有应,直等到陆家两位公子进京。
彼时陆二公子已名满陇西,进京时颇受瞩目,经举荐面圣,廷上三试,深得众人赞赏,而那时任大司马的正是虞家的老太爷,心中对陆潜甚为喜爱,回去便决议定下这门亲事。
昔年的青梅竹马,男儿已才华横溢、俊朗无双,女子身在名门、亭亭玉立,心中又互有情愫,的确是一段再好不过的姻缘。
陆夫人在虞家别院住了近半个月,走前与虞夫人和几个孩子去游钟山,又正赶上山中一女尼布泽,两位夫人便在山上耽搁了两日,第二日下午,几个儿郎相约了下山赛马,虞家女儿央着兄长也跟着偷偷下了山。
不料下半晌落了大雨,将他们阻在山下,天黑大雨不停,没奈何只得去山下的村庄里寻人家住了一晚。”
萧澜说到这里顿了顿,毕竟陆潜和虞氏都在场,多少有点儿尴尬,陆潜闭了闭眼,接续道:“便是在那一晚,陆某没能把持住自己,犯了个不该犯的错。”
虞珵之刚刚一见陆潜,联想旧年之事已经猜了个大半,可是听他亲口一说还是愕然张大了嘴,看看自己的妹妹,脸色渐渐涨红。
沈如兰还没听太明白,但见母亲肩膀微微发抖,忙跪坐着抱住她,虞老太太紧绷的神色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冲陆潜呸一声,道:“是你趁人之危,强迫她的!当年我瞎了眼,没看出你这般没有德行!”
陆潜抿抿唇,当没听到她这话一般,继续平静道:“此事之后,我自然一心想让家中尽快下聘礼,家中也早有此意,因而我与母亲没再做耽搁,两日后便自金陵启程,一路速速返回陇西。可是西北去岁刚遭了大旱,虽已过了大半年,却依旧有流民,还蹿起了几股恶匪,我们返回时正遭遇了一股……族兄陆朋受了重伤,回到陇西硬挺几日,到底没有熬过,而我也伤了腿,回家昏迷些时日,再醒来,只见父亲与母亲都老了几岁,伤痛满目——我的左腿再站不起来了。”
忆及往事,陆潜有些伤怀,虞氏声音渐低,拿开衣袖,怔怔看着他的伤腿。
陆潜左手在自己腿上搓一搓,“我当时万念俱灰,不想见人,日子亦过得昼夜不分,不知隔了多少时日,虞家老夫人和虞兄来了陇西,见我眨眼间颓废如此,亲事自然不再提起。我一见之下,却想起还有负于人,清醒些,决意振作,虞兄走时,我请他带了句话。”
陆潜抬眸,看了眼虞氏,然而前事已如云烟,没甚好提的了,遂淡淡颔首:“是我对你不起。之后陆家亦有旁的子弟向虞家提亲,我心知你必然是不会应的,一年后听闻沈虞两家结亲,自此虞家与陆家便断了几辈的交情,此事也尘封了。我心中有愧,以至后来陆家被虞家打压,我情知都是自己的根由,若非现今知晓你我……还有一个女儿在,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再碰面。”
陆潜说完,看向延湄,虞氏被带入这段年少时的回忆,神情一时有点儿恍惚,她看看陆潜,下意识又望向延湄,似乎想端详一下两人的相像之处。
“你该告诉我的”,陆潜道:“我什么也不会说,只会将她接回家中好生抚养。”
虞氏淌泪,张了张嘴,虞老太太却咬牙道:“做梦!你陆家做下了不义之事,该断子绝孙才对。当初好好的,若不是你给她下了药,又多有强迫,怎会出了那等事!”
“母亲!”虞氏这时开了口,低声道:“不是他,是……”——到底有无强迫,小虞氏心中清楚,当时虞珵之就住隔壁,她若不是也头脑充血,与陆潜抱在一处,陆潜也不可能把持不住。
虞老太太瞪着她:“你闭嘴。”——想想你如今的身份。
“不是他便是陆朋”,虞老太太冲陆潜冷笑:“陆朋自幼养在你家,那也定是你指使,哼,说不定陆朋之死亦是你陆潜所为,哪里是什么山匪?分明是你怕他将当日之事抖出去,下了毒手。”
陆潜皱皱眉,当日用手段的的确是陆朋,陆朋自小没了母亲,八岁时父亲也没了,后一直养在陆潜家,两人从小作伴,陆朋比他大两岁,不怎么爱说话,在府里时常替陆潜背锅,陆夫人见他安静,也求上进,倒是挺喜欢他,只是陆朋似乎资质有限,学东西上总是照陆潜差了一筹,直到那晚的事情,陆潜才知,他其实一直在心里较着暗劲儿。
陆朋本意是想自己占了虞氏清白,以此为把柄娶到虞氏,结果当日虞珵之的一位堂弟也是跟着去了的,晚上打雷惊了马,那位虞家公子旁的不爱只最爱马,因拉着陆朋一道去追,直在村子里摸瞎了大半夜,后还跑错了人家,折腾到快天亮才回来,他不知是谁喝了那酒,偷偷去听,虞氏屋里没动静,又到陆潜房中瞧了瞧,陆潜背着身子在睡,陆朋心思揣了一路,但回陇西的路上,他察觉出陆潜对他不似以往了。
陆潜有危难时他扑过去救,受了重伤,如今人已故去,谁都无法得知他那时的一救是真情还是假意,陆潜更不愿拿出来细说,抿唇道:“陆潜纵有万般不对,老夫人这些年对陆家弟子的打压也是牵涉太广了。”
“那也活该”,虞老太太道:“你固然伤了腿,可又并非是虞家之过,你父亲、母亲连与你族中之人却刻意捂住消息,仍旧派人前来提亲,最后两家亲事不成,便让人造谣生非,说两家亲事早已定下,你落到这般境地,都是因虞家女儿命硬相克男子所致,是你陆家先黑了心,怪不着我虞氏一门。”
“不可能”,陆潜蹙眉道:“我并不知此事。”
他确实不知,想当年他正是春风得意、少年纵才之际,一朝残了腿,直如云端坠下,整个人浑浑噩噩,并不知陆父确实捂住了消息,直接遣人去虞家下了纳采礼。
而虞家接了礼,也准备大办快半之时,虞家有族人传来消息,说陆潜受了伤,实已快不成了,急着娶小虞氏完全是想要冲喜。
虞家听了自然又惊又怒,但到底两家是世交,不能轻言,这才有了虞老太太和虞珵之的陇西之行,要启程时,小虞氏死活也要跟着去,虞老太太已瞧出来自己女儿对陆潜有情,恐旁人说的是真的,更怕自己的女儿犯傻,因把人骂了一顿,关在府里。
这一去,亲眼见到陆潜情形,虞老太太便知这门亲事不能做了,回来便要让人将纳采礼送还回去,小虞氏哭得死去火来,正是年少情痴的时候,一心说嫁过去即便后半辈子守寡也乐意,虞老太太便将她关在闺房里,让婆子看着她不准出门,自个儿则腾出手来料理陆家的事。
陆潜不成了,却还有陆家其他的子弟,虞氏跟虞家老太爷商量,是否从旁的男子里挑个出色的,这样到底不伤两族交情。
就在这个时候,小虞氏贴身的大丫头来禀,小虞氏不好了。
——她有了身孕。
虞老太太得知的时候气得差点儿升天,狠狠打了自己女儿一耳光。
出了这等事情,自然不能让小虞氏再嫁给陆家任何一人,否则成了什么?
虞家又恨又气,自然翻脸无情,陆家被下了面子,不知其中根由,也好一通憋气。
可小虞氏那时还陷在年少的感情中,死活不肯喝药,幸亏虞氏一直把她关在闺房中,未曾出去走动,小虞氏身子偏瘦,穿了高腰襦裙还尚不明显。然而因为事情来回这样一耽搁,她的身孕已近五个月,虞老太太悄悄寻了大夫,却说月份偏大,此时再滑胎太伤身,最好是生下来。
无奈中的无奈,虞老太太借着访亲的由头,将她带出了金陵,暂时送到江都的一处陪嫁庄子上。
小虞氏初时还一心挂念着陆潜,虞老太太看硬的不行,改而松口道:“你若真是放不下陆家那孩子,等此事一完,就将你嫁过去。陆潜死不了,只是腿残了,可你要知道,你嫁到陆家,母亲便不再帮你,你将有一个再也站不起来的夫君,他不能背你、抱你,下半辈子多半也不能入朝为官,更不能人前显赫,让你受旁人羡慕的荣华和尊崇,多年后,你过得甚至不如族中庶出的姐妹,你见到她们得行礼恭维,兴许还会求到她们头上,你若真想过这样的日子,母亲不拦你。”
小虞氏动摇了。
她生来就花团锦簇,穷苦或许能忍,但最怕看着以前身份不如自己的人反凌驾于自己之上。
等后来嫁了沈湛,她成了大司马夫人,陆潜却已销声匿迹,她不是没有偷偷庆幸过,再等儿女长大,世家中几乎以沈家马首是瞻,小虞氏越发觉得母亲当年说得对,这才是她想要的日子。
有些话,陆潜和虞老太太没有细说,但萧澜揣测的明白,他拉着延湄往前两步,到小虞氏跟前,问:“因而,定国公夫人拿着旧物去寻你,想请你想法子救救自己的女儿时,你非但没救,反而怕她将这桩旧事说出去,索性派人寻空子下了杀手?又恐皇后已知悉自个儿身世,不惜派人远去汉中,假扮成匈奴以期灭口?”
延湄一眨不眨地盯着小虞氏,小虞氏满脸涨红,直起身子道:“母亲……”
虞老太太此时却是淡定,抬头看向延湄,说:“是又如何?皇上饶了这么一个大圈,不就是想让虞家认了皇后?虞家认下就是了。”
延湄就站在她身前,闻言眉头一皱,显然是触到了她心底的一根弦,她看着萧澜,萧澜轻轻颔首,延湄转身又上了金阶。
萧澜往偏殿的隔门处瞥一眼,道:“老夫人错了,今日来,是要让你死个明白。皇后没想过认虞家,朕更没想过。大司马,朕要你判的便是此事,谋害皇后,该当何罪?”
隔门处,沈湛、沈元初,傅济、傅长启已全自偏殿中出来,小虞氏脸色一白,下意识叫了一声:“老爷。”
沈湛步态稳当,沈元初和沈如兰却整个人都傻了,无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沈湛面色未变,一揖,沉声道:“谋害皇后,自然当斩,且处极刑。”
萧澜挑挑眉,此时,延湄已自金阶上下来,手中提了萧澜的天子剑,一语不发,剑锋便直接架在了虞老太太的脖子上。
虞珵之吓得噗通一下便跪倒了,虞氏也大惊失色,跪行几步,一把抱住了延湄的腿,失声道:“皇后娘娘,这是你的外祖母啊!”
第111章垮塌
虞氏一声出来,沈元初和沈如兰都是浑身一震,沈如兰捂了捂嘴,无措地看向自己的父亲,沈湛闭目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延湄盯着虞老太太打量一眼,说:“呸。”
虞老太太犹自嘴硬,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有何证据说老身谋害皇后?”
“自然有”,萧澜招招手,花生捧着托盘过来,萧澜把东西扔到她跟前,道:“这些都能查出与虞家有关,另外老夫人派去的一队人有几个是否迟迟未归?你以为他们自尽了?可惜未能,他们眼下正被关……”
他话没说完,听见虞氏一声低呼,沈元初和沈如兰也赶紧扑了过来——延湄根本就不管证据不证据的,她只知道萧澜说查明了就一定是查明了,她不爱与虞老太太啰嗦,压着剑柄,剑锋前送,虞老太太登时见了血。
虞氏这下吓坏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死死抱住延湄的腕子叠声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您放了老太太,她是您的外祖母,外祖母!”
沈如兰也哭了,可又有点儿怕,死死咬着嘴唇,两手扶住虞老太太,不知怎么办才好,沈元初摸了帕子忙先给虞老太太按在脖颈上。
虞老太太愣愣看着延湄,刚才那一下她没反应过来,这时方感觉到疼,缓缓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两个指头沾了血。
直至此刻,虞老太太心底终于泛起了惊惧——延湄是真的不想认虞家。
她之前一直不曾真正怕过,有一层原因就是她知道萧澜即便要追究此事,可等延湄的身份揭出来,归根结底是与虞家有血缘的,小皇后若想认亲,是伤不得她这个长辈的。
傅家虽然如今已成了高门,但到底不如他们这百年世家来的尊崇。
只是不能让小虞氏认,得想想旁的法子。
虞老太太先前,脑子里打得都是这个算盘,就算延湄刀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没觉得延湄真敢——平日里,沈如兰也能舞几下剑的,可要真让沈如兰抹人家的脖子,她下不去手。
更何况是延湄?
虞老太太量她没那个胆量。
然而这时刻,凉意慢慢袭上心头。
延湄敢!
刚刚若是不小虞氏一直紧张地盯着她的剑,抱住她的手时往前扑了一下,虞老太太可能已被她抹了脖子……想及此,她手颤了颤,缩进衣袖里。
殿中一时紧张极了,虞珵之满头的汗,除了沈如兰哽咽的声音没人说话。
延湄被虞氏抓着腕子,皱皱眉,烦躁说:“松开。”
虞氏并不知道她不喜生人碰触,泪淌了满脸,抽抽噎噎地商量说:“是母亲错了,你听我与你说。”
延湄见她不松,换了左手去拿剑,举起来便要挥,沈湛此时低喝了一声:“撒开!”
小虞氏情急地往后一倒,仰摔在地,一条袖子被她划破,煞白着脸直喘气,延湄看她一眼,平平道:“你不是。我母亲,被你害了。”
她说完,弯腰去薅虞老太太的领子,实际上,她大可不必自己动手,宣一声,禁军便冲进来了,且萧澜就在身边,哪里用得着她动手?但延湄不,她固执地把虞老太太拽起来,剑尖再次指向她的喉咙,话却是对小虞氏说的:“杀我母亲,谁下的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