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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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早朝,牟斌身着御赐麒麟服,头戴忠静冠,持指挥使金牌入宫觐见。

    未几,宫内便传出天子震怒,工部、户部、兵部被斥,御史给事中进言,接连被斥退,连内阁三学士都吃了挂落。

    弘治帝宽厚仁慈,对万妃余党尚未斩尽杀绝,短短几日,竟在早朝之上连摔数本奏章,发雷霆之怒,不由得令朝中文武心惊。兼有锦衣卫指挥使在侧,金吾卫大汉将军分立殿外,身在朝堂之上,更觉心惊胆寒,头皮发麻。

    早朝结束,群臣退出奉天门,心始终提到嗓子眼。

    未有资格上朝的京官,或免于上朝的勋贵,得到消息后都是缩起手脚,大气不敢出。

    厚道人翻脸,才是真正的令人恐惧。

    今上此举,不由得让人想起早年间的英宗。

    平日里肆意随行的张氏兄弟,也惴惴的守在府中,不敢进宫打听消息,生怕正好撞上--枪-口。

    因着张皇后的关系,皇帝待张氏十分宽容。但上至朝中的大臣,下至内廷中官,看张氏兄弟都不怎么顺眼。

    如天子身边的何大伴,就曾手持金瓜追打寿龄侯。虽因后者行为不端,仗着酒醉冒犯天威,一个中官敢直接殴打皇帝的小舅子,也是少有听闻。

    现如今,天子发雷霆之怒,满朝文武不知端的,外戚勋贵也不敢轻动,只想等风声过去,再做打算。

    不料想,退朝之后,御驾返回乾清宫,中官便急往太医院,更有小黄门驭车出宫,当值的院判,不当值的院使,连同四名御医,都被召至乾清宫。

    随后有中官传旨,当日午间罢朝。

    弘治帝年少逢难,损了底子,以致久病在身,常年不断药。纵然有太医院绞尽脑汁,捧着脉案助天子调养,仍是沉疴难愈,痼疾难消。

    弘治十七年,闻有锦衣卫奉密令出京,寻访“仙家道长”为天子炼药,朝臣都是心中一惊。

    以弘治帝的性格,自不会求什么长生不老。

    最大的可能,太医院开出的方子不顶用,能治病不能医命,天子只能求助丹药,借此勉强支撑,强打起精神处理朝政。

    按照后世的话来讲,道士炼给弘治帝服用的丹药,效果近似于后世的“兴--奋--剂”。于久病在身的天子而言,无异于透支精力,慢性自杀。

    然而,太医院束手无策,不求助丹药,实是无法可想。

    自去年苦熬至今,经连番震怒,弘治帝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乾清宫内,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满脸凝重,先后诊脉,商量着开出药方。确认可用,不经内官之手,亲自前往偏殿熬药。

    殿外,皇后亲来探病,却被皇帝身边的大伴拦住。

    “陛下有恙,不便见娘娘。奴婢奉了旨意,还请娘娘暂且回宫。”

    皇后满脸焦急,却知宁瑾敢为此举,定是得了天子的吩咐。夫妻多年,知晓事不可为,只能压下怒火,道:“若天子转好,必要遣人报知本宫。”

    “是。”

    宁瑾躬身,恭送张皇后。待红裙宫人行远,才转身返回内殿。

    室内未点香,只有苦涩的药味飘散。

    本该躺在龙床上的天子,此刻却靠坐而起,腿上架着一方矮桌,两个内官伺候笔墨,正快速写着什么。

    弘治帝年不及四旬,已是两鬓斑白,骨瘦如柴。眼眶凹陷,眼底青黑,正如久病之人。然脸色却是奇怪的红润,手指也极度的有力。

    看着中官碰着的玉盒,宁瑾知晓,天子又服了丹药。

    “陛下,万请保重龙体。”

    “老伴之心,朕知晓。”弘治帝没有停笔,口中叹息道,“时不待人啊。”

    宁瑾眼眶一红,再说不出话来。

    “皇后走了?”

    “回陛下,娘娘已回坤宁宫。”

    “太子呢?”

    “奴婢已遣人去了文华殿。太子早读已过,应……”

    宁瑾话未说完,殿门外已传来中官禀报声,继而是匆匆的脚步声。

    转眼间,一个身着大红盘龙服,头戴翼善冠,腰束玉带,脚蹬皮靴的少年已闯了进来。

    “父皇!”

    少年脸带焦急,顾不得其他,直冲到弘治帝身前。俊俏的面容与弘治帝早年极为相似,却没有半分苍白羸弱,只有健康丰盈。

    少年正是当朝太子,年仅十四岁的朱厚照。

    朱厚照行礼,弘治帝轻咳两声,道:“靠近些,朕有话同你说。”

    无需天子吩咐,宁瑾等中官迅速退出内殿,关上殿门,立身守在门后。

    “父皇身体要紧,有什么话可等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弘治帝微微摇头。

    “父皇……”

    “无碍,朕病了这么多年,早已是看开了。”

    弘治帝终生未有嫔妃,只有皇后一妻。幼子早殇,朱厚照是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对朱厚照,他既是严父,更是慈父。

    “朕写这些,你且牢牢记下。”

    纸上所写均是朝臣的名字,有文臣也有武将,部分以墨线勾出,部分却点了红痕。

    “以墨勾出者,皆为重臣,可用。以红点出者,殿试之后,将交由刑部大理寺严审。”

    不等朱厚照出声,弘治帝重重点着几个名字,道:“记住这几人,不管刑部和大理寺说什么,都不得赦免。朕已交代牟斌,他会做好此事。”

    弘治帝的口气,俨然是在交代后事。

    朱厚照虽不喜读书,素有顽劣之名,然却天性纯孝,见父亲这般行事,禁不住眼圈发红,泪水滚落。

    “父皇!”

    “别哭。”

    弘治帝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表情有无奈,有不甘,更有痛惜。稚儿尚小,他却已病入膏肓。不求多,哪怕再给他十年,五年!耗尽心血教养,也可放心离去。

    现如今……

    深深叹息,弘治帝想起-太--祖-高皇帝曾对懿文太子言:杖有刺,吾代尔除之,方可握。

    他可以不要英名,狠下心来仿效而行,却是时不待他,再不能为。

    “父皇得天庇佑,定会龙体康泰!”

    “傻话。”弘治帝笑了,不以尊称,只道,“为父交代这些,你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朱厚照抹掉眼泪,仍是眼眶通红。

    弘治帝亦是鼻酸。

    天命之数不可违,他也只能多撑一天是一天,尽量为儿子铺好路,选好辅佐良臣。至于牟斌所奏之事,当留给太子处置,以威慑群臣。

    弘治帝撑着病体,在乾清宫内教导太子。

    牟斌返回锦衣卫北镇抚司,先后遣出三队缇骑,两队往北,一队向南。

    往北者,目的地是宣府大同。向南者。目的地则是南昌,宁王受封之地。

    朝中风起,勤练策论的杨瓒并未来受到影响。仅是由李淳口中听闻,向张府和杨府递送拜帖和文章的贡士都未得一面,方微微皱眉。

    “张学士将要致仕,投递名帖之人并不多。杨大学士却是一人不见,难免有些奇怪。”

    李淳三人谈论时,杨瓒少有出言。偶尔出声,也多是谈论策论文章,如同闫璟对峙,锋芒大露之举,再未曾出现。

    他不提,李淳等人却不会沉默。

    他们已同闫璟交恶,自不希望闫璟在殿试中大放异彩,得天子青眼。

    见三人确是提心,杨瓒不得不出声安慰。

    “三位仁兄担忧之事,九成不会发生。”

    “贤弟可有凭论?”

    “自然。”

    杨瓒放下书卷,开始逐条分析,为何闫璟不会一步登天,中得一甲。

    其一,会试的头三名俱有实才,不出意外,至少会占据一甲两个名额。否则,就是对主考官打脸。历来的殿试也证明这点。

    其二,闫璟虽名次靠前,但他之前还有谢丕!阁老之子,才学品行皆是上佳,兼相貌堂堂,殿试之时,当为探花的不二人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闫桓之故,想压下闫璟的人,不只几个小小的贡士。

    杨瓒顿了顿,方道:“素闻杨大学士同闫御史不和,且后者亦同内阁李学士,户部李郎中有几分龃龉。”

    客栈乃消息集散之地,他闭门读书,书童杨土却可四下里打听,掌握的信息并不少。

    闫璟有真才实学,春闱名列前茅并不奇怪。但到了殿试,情况就完全不同。

    谢大学士之子在前,李大学士和李郎中都不得意,兼有杨大学士动动手指,黜落不可能,想要一甲及第亦是万难。

    听完杨瓒的分析,李淳程文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杨贤弟鞭辟入里,所言入木三分,我等佩服。”

    杨瓒笑道:“不过一点浅见,敢叫三位仁兄耻笑。”

    “哪里!”

    “小弟不才,于策论尚有几分疑问,可请兄长指点?”

    “自然,贤弟有何不解?”

    杨瓒翻开做好的文章,提出行文艰涩之处,李淳程文等会试名次不及他,做策论的本领却是不低。

    几人一番讨论,都有所收获,不由得感叹:圣人道“三人行必有吾师”,不愧为至理名言。

    京城之内风云际会,暗潮汹涌。

    几百里外的保安州涿鹿县则是白幡高挂,愁云惨淡。

    杨氏祠堂前,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腰系麻带,头缠白巾。

    祠堂内,十六个牌位,十六口棺材,昭示着一场血淋淋的惨事。

    杨氏族长伛偻着身子,似瞬间老了十岁。杨氏丁男立在堂内,老者失声痛哭,壮者握拳咬牙,幼者懵懂嚎啕。

    哭声迎着北风,扯着白幡,道不出的凄凉。

    祠堂外,族内的妇人亦是哭声阵阵,不平、冤屈、怨恨,都凝在哭声中,久久不散。

    许久,祠堂门开,族长当先走出,询问一跛着脚、头上亦有伤的族人:“四郎家可安顿好了?”

    族人哆嗦着嘴唇,话中带着哽咽。

    “四郎的两个兄长都没了,三叔撑着一口气,说……”

    “说什么?”

    “说让族长放心,他不会死,不能死。就算和天挣命,也要撑到四郎金榜题名,撑到闫家遭报应一日!”

    “三弟啊!”

    听闻此言,杨氏族长终支撑不住,悲呼一声,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