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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苏青禾却被忽然而来的温暖驱醒了,身子一动,那大氅滑落在地。丹毓停住脚步斜眼俯视她,苏青禾也适时睁开眼,于是四目相对,都有不易察觉的愣然。
☆、第十七章回首
洞口的雨水似珠帘般串串滚落,阻隔了外头飘摇的风雨,洞内难得地平静安稳。苏青禾与丹毓似乎也随着这气氛静止了一般,她望着他,他亦保持斜眼俯视的身形不变。
在苏青禾的印象里,丹毓始终是神话般地存在,他既高贵又疏离,而且似乎有无所不能的权力。
四年前她饥寒交迫之时,他陡然从天而降,改变了她的命运,四年后她差点惨死苏蓉刀下,他又及时出现拯救了她,如今她跟随东宫滚落水中他也紧密随行,他的每一次出现对她而言都是救赎。
她原以为她对门主有难以名状的意义,丹毓或许想从她身上汲取什么,可是四年来他始终让她安然地替他执掌画扇门,并不让她做多余的事情,他也从未出现,并不打算看她一眼。若不是此次苏蓉叛乱,也许她永远也见不到他。
那么,她对门主而言意味着什么,门主为何要与她交换条件?
苏青禾望着丹毓的眉眼,这双眼与四年前隔着金绡暖帐的记忆,以及四年以来时常对着画扇观摩的眉眼重叠,可又有那么一点不同。他对她而言应该是陌生的,可不知是否因为之前的记忆的关系,她竟觉得这双眼睛十分熟悉,熟悉得就好像……她很久很久之前已经见过他,并把他深植于心。
相较于苏青禾眼神的困惑复杂,丹毓的眼神就内敛许多,他冷冷垂眸俯视,并没有表现过多情绪,冰封得就像千年的寒潭。
许久,苏青禾才注意到滑落在地的大氅,赶紧低头把它捡起。她的手僵持无措,不知如何与丹毓交流,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小心谨慎地双手捧上红缎大氅,低声道:“门主……”
丹毓的眼掠下,看了看红衣大氅,她的手盈白纤细,指如葱根,掩映在锦缎大氅中愈加盈白秀美,正像红绸案托上盛着的美玉。他的眼又掠起,固定在她脸上。
苏青禾双眼闪烁,诚惶诚恐,双眼甚至都不知往何处观看。
丹毓难得眉眼微微挑起,试探地问她:“你怕我?”
苏青禾最终还是把眼固定在他身上,但怯生生地,不敢太直白。
丹毓又问她:“你怕我,却又与白渊亲近?”
苏青禾眼眸无措地转了转,最终说道:“属下只是遵从门主之令……与太子走到亲近。”
丹毓定定看了她一阵,终于无话了,拿起她手中的大氅。苏青禾暗自松了一口气,以为他把大氅拿走再不为难她时,他却忽然把大氅覆到她身上,裹着她的肩膀为她阻挡风雨。
门主陡然的亲近令苏青禾僵直了身子,他身上淡淡的馨香袭来,又席卷了她的鼻息,仿佛周身都是他的味道。他在她肩上动作的双手缜密细致,为她覆上了大氅之后又捋开她的发,直至完整地帮她铺好。
苏青禾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门主,他微微侧着头为她梳理长发,立体的五官和微垂的眼帘胜似完美的雕塑,再也没有人比得上这张脸俊美无偿,再也没有人能够一低头一侧眼间展露出如此摄人心魄的魅力,即便曾经与太子亲近,苏青禾也远没有此刻与门主亲近来得紧张,她的心砰砰直跳,脸都烧红了,可她还不知足地无法把双眼从他脸上移开。
丹毓的动作稍停,眼帘抬起,只是眼帘稍微抬起了那么一点,眼波底下琉璃的光彩刹那展露无遗,惊艳了苏青禾的眼瞳,她慌张无措地后退两步。
丹毓忽然扣住了她的手挑眉询问:“你躲什么?”
苏青禾不知她躲什么,她只觉得心慌慌地要跳出来了,手脚也虚软无措,不敢再亲近门主半步,否则她可能都站不稳。她的脸烧得更厉害,眼神闪烁不敢看他,含糊不清道:“门……门主……我……”
她应当觉得门主一本正经么?门主从来都是一本正经,可是为何她觉得门主方才的语气似乎隐藏着一丝慵懒的愉悦,仿佛他心里淌着乐曲,面色却还是从容隐忍的模样?
苏青禾的脑子混乱了,她不应当质疑门主,可眼下她却又不知如何解释,亦或者自我安慰。直到她转头看向洞口,不知何时那儿站着一个人,原来太子回来了!
太子显然站了好一会儿了,因洞口有树,他水青色的锦缎与树枝相容,若一错眼可能就忽略了。苏青禾觉得她毫无察觉可以理解,然而敏锐如门主,竟也不知?
太子的表情十分微妙,手中拿着苏青禾的锦囊已是定格,他目光逡巡丹毓的身影,又转到苏青禾身上,淡淡的眼波下闪烁敏锐的光彩,他若有似无一笑,走上前道:“让子凤和苏姑娘久等了,本宫回来了!”
丹毓早已经若无其事地松开苏青禾的手,并恢复冰冷的模样。
太子把锦囊交给苏青禾之后,又把目光紧密地放回丹毓身上,来来回回逡巡着,而后笑道:“子凤,本宫下山耽搁了些时辰,你知道为什么么?”
丹毓斜着眼看他。
太子笑道:“本宫回来的路上碰到一名老丈,他在山中养着孔雀,有两只孔雀走失了,捆在荆棘丛中出不来,老丈毕竟年纪大,无法跨越陡峭山林救出孔雀,便求助本宫帮忙。本宫上去了。极有意思的是,两只孔雀一雌一雄,原是雄孔雀为了展示威风在雌孔雀面前开屏,才被荆棘卡住了翅膀出不来。我道那雄孔雀这般爱美,老丈称不是,这只雄孔雀可从来不开屏呢,它还是第一次挡着雌孔雀的面儿开屏。”
太子摸摸下巴看向丹毓:“你道那孔雀奇不奇怪?”
丹毓的表情极冷淡,不回应太子的话,却问他:“外面雨停了么?路可好走?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太子神情怏怏,伸手扶了扶发冠,漫不经心道:“雨停了,道路颇有些泥泞,但还可以走。”
“那我们便赶路吧!”丹毓率先出门。
太子只好请了苏青禾一道出门。
此次行途破顺,下了山的另一面,便走到官道了。路边插着石碑,上书“景安县”,往北走便是景安县境内。
太子与丹毓自遭黑衣人袭击后,已达成默契的共识,便是联手走到景安县境内,之后是寻找县丞还是入画扇门属衙便各自决定。
几人朝北走了一段路,远空忽然响起琴箫之曲,似天籁音律,于此同时林中飒响,清风拂耳,这场景太熟悉了,苏青禾知道是画扇门门徒找来了。
果然,没一会儿从天而降八抬肩辇,持着伞盖的飞天少女和数十名美男护卫齐齐下跪,恭迎门主,并向丹毓请罪,领头的正是之前苏青禾在玉壶殿中见到的临近而立之年的冷面红衣美男。
丹毓展开宽袖:“都起来吧,疏忽之罪回门再计。”
那名冷面美男领着众人起来,苏青禾看到他身后抱着古琴的十八/九岁少年向她眨眨眼,眼神挡不住地好奇。
那个少年她也认得,正是当时在玉壶殿中好奇地打量她便被年长美男冷眼嗔斥的少年。
丹毓开口吩咐:“御青、风临随本座改小道回宫,其余人等护送苏姑娘与太子回京,切记所到之处苏姑娘即为画扇门门主。长安治好苏姑娘剑伤!”
众人抱拳领命。
丹毓看了苏青禾一眼,眉眼沉沉而阴郁,波涛之下难测其深。这一记眼神让苏青禾惶恐,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手指都无意识搅着裙摆。
丹毓又看了太子一眼,那眼神同样令人琢磨不透。太子却不似苏青禾这么不淡定,他端方如常,拱手谦和作揖道:“恭送门主!”
丹毓便覆了黑纱斗笠,与年长美男和另一名较为稳重的美男骑马走了。苏青禾这才知道冷面美男原来叫御青,正是丹毓的十名贴身护卫的首领。
其余的护卫与仪仗都留给苏青禾,苏青禾上辇,又恢复成了“画扇门门主”。
而太子也上了画扇门准备好的马车,跟在门主的仪仗后面悠然向着前方驶进。最终他还是上了丹毓的马车呀,他还是靠着画扇门乘驾回京呢,太子无奈地吐了一口气。
仪仗行了数里,在靠近景安县城门之时,他们走上一道坡,远方巍峨城门慢慢显露,广袤的荒草地之上忽然展现一片壮观的仪仗,人数不下千人,旌旗粼粼,骑乘护卫排列整齐,另有婢女鲜衣盛装守着马车等候。
景安县的县丞乡老皆闻风出动等候太子及画扇门门主,可是这样的整齐威严的仪仗岂是县丞乡老能够准备出的,恐怕宫里也有人来了。
没一会儿,千人仪仗中忽然奔出一骑白马,坐上红衣女子鲜衣舞动,似一副优美的画。那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妃郭云澜。
郭云澜奔来之后,眼见太子下马车相迎,先朝着太子行礼:“臣妾恭迎太子平安回归。”
太子扶起她:“爱妃平身吧!”
她又转眼向丹毓的坐辇,目光灼灼,一步步上前。可惜丹毓的护卫把她拦下了,太子妃嫣然一笑:“门主何不出来相见?”
苏青禾透过金绡暖帐都能看出太子妃执着而凛冽的眼,正似骄傲的鹰,倔强而坚韧,也似高原上美丽的花朵,有其顽强的生命力。
苏青禾学着丹毓的语气慵懒大气道:“太子妃有何事?”
郭云澜一惊,上前欲掀起金绡暖帐,可惜被护卫拦下了,她只能远远地盯着暖帐中的苏青禾,用低沉唯有两人能听清的语气道:“你不是他!他呢?”
苏青禾不作回应。
郭云澜最终失望地走了。
太子笑笑,完全不弃前嫌地温柔地执起郭云澜的手道:“澜儿,门主多有劳累,又何必打扰他?”
太子妃低下了眼隐藏了所有的情绪,太子温柔地牵着她的手朝众人走去。
县丞及乡老走过来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郭家的几个兄弟,恐怕都是随行郭云澜而来,两厢见面少不了谒拜恭迎。
太子与太子妃打算在景安县小住一宿,明日启程,苏青禾不与他们通道,稍与县丞乡老见面之后,她便打算离开了。
太子及太子妃恭送,太子忽然上前唤她:“门主,可否下辇小叙两句,本宫将有一番话想对门主说呢。”
太子脸上洋溢着笑,语气亲昵,那神采,可没平日里对画扇门门主这么疏离。
郭云澜察觉异样,忍不住打量太子。
太子目光难得地没有随着郭云澜打转,眼见苏青禾下辇,他已经快步走上前了,反而把郭云澜撇在一旁。
郭云澜心想,不就是一个假门主,何至于太子这般亲昵?难道几日落难相处,太子与那假门主处出了友谊?
太子双目紧锁苏青禾,温润笑笑,把他的锦囊递给苏青禾,语气轻而且柔,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下月初宫宴,望苏姑娘不弃本宫明月之邀。”
他把锦囊给了苏青禾,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青禾收下,因众人在场,她也只能按捺诸多疑虑,点了点头,朝太子拱手,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似叙足了友谊道别,苏青禾上辇离去了,太子还目送她走出眼界。
郭云澜一脸肃容,忽然转身对一众婢女道:“先回府吧!”而后她的仪仗先走了,也不等候太子。
☆、第十八章春浓
四月芳菲,花香正浓。
许是一月前的一场小雪延迟了花期,因此四月下旬许多春花仍是烂漫之时,一场酥雨过后,庭前的牡丹全都开花了,苏青禾乃是在一阵芳香中清醒的。
她推开了被褥坐起,离床两丈开外的巨大的支摘窗从昨夜起就没有关合,一眼可望见庭院下牡丹花开得正浓,姚黄最是多姿,魏紫也不逞多让,一朵朵鳞次栉比向前,或高昂着头颅,或含羞带怯地躲在叶间,很是可爱。
苏青禾赤脚踩着冰冷的瓷砖地上,白衣逶迤抚过倒影,长发覆于背后,几乎触膝。她不怕冷,可能源于幼年的艰苦岁月,这是她的收获。
苏青禾走出房间,拖上木屐在院中摘了一朵姚黄,那姚黄娇艳的身影与她的白衣黑发相交映衬,正似描在宣纸上的画。苏青禾嗅了嗅花香,极享受阳光与美景,也许这是她在画扇门里最后半年的享受了。
远处飞天的歌声飘渺传来,另一边是影卫操练的声音。
此处是沁芳殿,建于花园当中,乃是赏花的最佳之地,而周围都是琴馆舞楼,影卫的训练的校场,白日里总能听到欢声笑语和美妙的歌声,真是个快乐的地方!
苏青禾回屋穿了女装,蒙了面纱走出沁芳殿。在画扇门里到处都能看到忙碌的身影,不论初入门的门徒还是想要达到更高层次的天女和影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即便舍弃金屋银窝远来求学的贵族子弟、世族小姐也能找到求学的乐趣,可她不同,她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这最后的大半年里她只需安稳地在画扇门混日子。比起张扬闯祸,或者干出事业,她更愿意低调谨慎地计划每一天,直到那五年契约期满。
画扇门里除了门主规定的几大禁区,她随处可去,只不过她不能再引用门主的身份,而是蒙着面纱,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她只是过客。这样的日子她应当满足啊,可她为何觉得空虚呢,空虚得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苏青禾穿过一片桃林,远处有一座阁楼,远远地已经听到琴女的曲调了,或呕哑嘲哳难为听,或阳春白雪别具一格。这里是仕女馆,里面都是京里前来求学的不同年纪的女弟子,水平也是参差不齐。
她不是来听琴的,她是来找沈屏的。可她毕竟不能随意进去,苏青禾只能在门外摘桃花。
“咦?”也不知哪家少年从仕女馆内走出,看到了她,停住脚步。
苏青禾转身,看到十八/九岁的少年琴师简襄。简襄是丹毓身旁的护卫,不仅琴艺了得,更擅长以琴音操控人的意志及百兽。沈屏说他的才能是天生的,无师自通。
简襄今日大概不跟随门主,因此不穿红袍,而穿了一身月桂浅绿直裾,宽襟大带,长冠斜飞,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味道,又有少年年轻稚气的活力。
少年快步走上来,惊喜道:“你的伤好了,可以随意走动了?”他身后还背着琴,显然刚从仕女馆授课结束。
苏青禾矜持着不知如何回应。从景安县回来的路上她发现少年一直好奇地打量她,可毕竟她是“门主”,他也不敢放肆,如今回到门内,有真门主在,她卸下了华丽的壳便是普通的女子,他忽然敢于上前询问了。
“我认得你呢,我觉得你好生面熟,我小时候肯定见过你!”少年道。
苏青禾看少年十八/九岁,应当与她差不多岁数,她歪着头问他:“我们见过么?”
“肯定见过,只是我想不起来我们何时见过!”
“哦……”苏青禾的反应有几分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