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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开学了。
神圣的高三。
年级部把每个班有机会冲刺一本的学生调出去，再合成一个新的集体，选取各科的骨干教师培育，我在其中之列。还有几个复读生。我对他们没有太多的印象。
这次分班对于我来说是件不幸的事，我本来适应新环境的能力就极差，又赶上学业繁重的高三，处处散发着紧张的气氛，面对一群“陌生”又恐怖的人，让我特别郁闷。实际我们班有好几个和我一同被分出去的，甚至还有同宿舍的，之所以说“陌生”，是因为时间的延长和距离上的接近，大多数而言，对于我和他人的关系增长无益。人际交往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一个负担，它被我看做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的事，这里边有太多的心酸和无可奈何，很多时候，我觉得有一个人可以说话就够了。现在，这个可以和我说话的人，我信赖的人，已经和我彻底分开。她是我的精神支柱，既然这根柱子被撤开了，我倾倒的时刻也就来了。
她叫王阿金。一个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女孩。我与她初二相识。那时候开学不久，我还过得相当轻松，大家谁也不了解谁，还有无限的可能性，去改变去塑造。课间，空气中飘来一阵阵“咯咯”的笑声，以为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人总是改变不了爱看热闹、爱凑热闹的本性，我好奇地扭过头去看，她与我四目相对时便用手不好意思地掩住了嘴，但我并不关心她的口腔和牙齿，我看到了她的眼睛，以及周围绽放的好多皱褶，还有脸颊两侧，从额头垂下来的卷发——看来她是自来卷，她面颊绯红，耳朵庞大，正和一个男生说笑的起劲儿，我也借此机会瞄了那男生一眼，他的长相我不想描述。说实话，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如此年轻就有皱纹的人，她的脸皮儿，就像灌汤包的面皮儿，似乎还能提起来“咣荡”两下。
后来我们成为了同桌。第一天，她来大姨妈弄脏了裤子，去给班主任请假，那时候很多女生对此羞于启齿，只说“老师，我想回宿舍换裤子”，也许还会加上掩嘴的姿势，加大力度证明自己不好开口——那时候好多女生都喜欢“掩嘴”，比如说走从教室门口到座位的那段路，她们总觉得会从无数个自己注意不到的方向射过来目光对自己进行细细的打量，衣襟袖口，发丝毛孔……时间长了掩嘴和观看变成了一种仪式，俞娇羞俞能激起大家围观的兴趣——老师也很给面子，云淡风轻地说句“以后提前准备好”就会放她们走。
“你说老师会知道吗？”回来后的同学还不忘探讨。
“会吧，一看那样就知道了哈哈哈。”
“对呀，再说老师说不定也有女儿，就算没有女儿总该有老婆吧……”又是一阵笑声。
青春期的女孩懵懂生涩又多情，许多事物对她们来说都是新鲜的，她们有大把的时光去留意去钻研，去赋予它们价值。
我对这件事记忆这么深刻，是因为另一件事。
我写了一张极其不讲究的纸条，说它不讲究是因为它就是从普通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软踏踏且毛糙糙，内容也特别简略，甚至都没有称呼：
我们做好朋友可以吗？
只有这几个字。
我把她递给了王阿金：“同桌，你看看。”我的上一任同桌叫赵敏，她从来不会称呼我的名字，而是叫我“同桌”，我感觉叫“同桌”似乎比叫名字更亲切些，尽管分班后我们没在一起几天，我还是保留了这个称呼方式。现在想来，总觉得过于热络，就像见人第一面不叫名字而喊“老公”或“老婆”一样。
她轻轻地接过字条，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的睫毛也很长。突然她特别庄重地合了起来，揣进了口袋，抿了一下嘴，严肃地对我说：“嗯，这个问题我需要和孙雨晴商量一下，之后再告诉你结果。现在我来大姨妈了，需要回宿舍换裤子……”我承认，在我后来和她交往的很多年里，她依然喜欢把很多无聊的东西搞得郑重其事，好像不这样，她的生命就会失去意义。但那时，我确实被她吓到了，首先，这张字条我并不是想给她而是打算给赵敏的，我只是想让她看一眼，至于为什么给她看我也没想出很好的理由，可能就是一时兴起，因为当初我说的不明白，写的也不清楚，让她误会了，但是我是敞开着给她的，她为什么不问我一下是怎么回事呢？再就是，我觉得答不答应与一个人做朋友是自己就可以决定的，为什么还要争取他人的意见呢，就好像她已经委身于他人、成了他人的“私有物品”一样。
我这人又向来懒得解释，只要对方理解的八九不离十就不再重复，哪怕被人曲解也可能会就此了结，至于与自己无关的一些事更不会计较，例如有人读广告“禾美”念成“美禾”，再说她看起来那么谨慎重视，我不忍心浇她冷水，我不喜欢让别人尴尬，在这一方面，我深知和别人过不去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的道理。
我们相处的并不很愉快，我很难与人相处愉快。和她的交往中，我经常会比较，常常会自卑，也能轻而易举的感受到来自她的轻蔑和攻击。总之，一个人越了解你，越知道你的痛处，就越能深深地伤害你。这就是关系带给人的便捷。想到这里我会觉得更加惶恐，恨不能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
我们每个星期天下午返校，我极其珍视与王阿金的每个周日下午的相逢，当然，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那时，我绝对不会首先开口与她交谈，表现得对她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冷淡过头，我在暗暗较量，等待着她先开口。很多时候确实是她首先打破沉默，可能她觉得没什么所谓，但我会觉得自己赢了。
大约上二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干农活回来的总比我晚一些，放学后我一般会先看电视，就在我看电视正津津有味的时候，她会携带着一张恶狠狠的面孔出现在门口，边开门边注视着我，任何人被这么无缘无故、不明缘由地瞪着，第一反应也是怒从中来吧，我也会学她，凶神恶煞地反击她。我们的关系中很少有民主，我也没学会平等的沟通，因为没有平等，她也拒绝沟通。我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是看起来比她更厉害，我们之间是靠“力量”说话。很明显，我注定会是那个失败者，我的努力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提示她我还是个“人”而已。霎时间，我们俩似乎成了在比拼谁能做出更凶恶的表情和动作，双方都在继续坚持着，我不想放弃，因为放弃就等于告诉她我屈服了，那么在她接下来惩罚我的时候心头还会掠过一丝欣喜，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她一直这样看着我直到又消失在里屋的门口，然后端着馒头准备去厨房做饭，这时她会突然开腔：“你吃什么菜啊？”尽管脸上还有凶恶表情的余烬，语气里也净是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对方给我台阶下了，我总不能恬不知耻地继续蹬鼻子上脸吧，何况她问的问题也正是我所关心的，但由于刚才还处在你死我活的激烈斗争中，此刻她却展示出了体贴暖心的一幕，态度转变之快让我着实有些惊愕，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复她才算是恰到好处：人家放下身段主动示好，我还能有什么奢求呢，这件事就此打住吧，我也不追究了！
“什么菜都行！”我及时止住心中的委屈和脸上的愤怒，而且瞬间喜笑颜开、或者说虚情假意地回复。她突然又会暴怒，比刚才火力还要猛烈十倍，因为不单单面目狰狞还“语出惊人”地把我骂的一塌糊涂。很多事情，你认为马上就结束，其实还只是刚开始的进度。我实在忍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我什么都没有做！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我只是刚刚放学，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使她恼怒。
我们每天都会这样，大约持续了很久。进门时她用白眼瞥我，我反击，然后她问我“吃什么菜”，我热情地回复，然后她像爆竹一样把我轰炸一通，我哭着结束。我常常想，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说呢？难道不应该原谅她？难道在她问我时我依然生气地沉默？这当然也是万万使不得的，她痛恨接受别人的冷落。我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我跳脱不出我们日常的交往模式，我只能在她给我设定的情境中做选择，尽管很多时候没得选择。
在那一场场鏖战中，都是以我惨败结束，在我思考妈妈生气的理由时，我归结为自己没有主动开口说话——所以她就要残暴地惩罚我，主要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借口。我讨厌被人强迫，所以今后我绝不能主动，虽然换了阵地但是危险还在，敌人也会伺机而动，我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入口。
那一年我们学校要求中午在教室休息，也就是每个人只能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王阿金每天中午都会买一袋零食，大大方方的与我分享，因为她我尝到了很多不同口味的食物。当然我也会象征性的一星期买一两次作为回馈，我不能说我不喜欢吃零食，也不能说我讨厌在超市里排长长的队，那时我的家境也算不上贫穷，也就是如果我愿意，也许我能够获得买零食的资金，我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打算向我妈看齐，并得到她的注意。她是精打细算的能手，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我相信正是因为她勤俭节约的美德，我生活的家庭才能一步步脱离贫困。
那时候我每星期的生活费20元上下，这当然不够，暂且看一下是怎么分配的：10元充饭卡，5元买点小零食回去作为我弟弟的礼物，他喜欢吃我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5元给我奶奶让她帮我买5包方便面下次带去学校。还有，在家也会带一些水果和饼干。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方便面学校就可以买，感觉那时候自己脑子也不太灵光，每星期大包小包的拎着。王阿金的生活费在50-60的范围，她当然能生活得很好。其实那时候我每每饥肠辘辘，就算一顿饭花1元钱，饭卡里的钱也只够10顿饭而已。于是就想各种办法，比如泡方便面加上一大碗汤，那样吃完就会显得比较饱；再就是中午下了课疯跑去餐厅，抢8毛钱一份的米饭，如果要求，她们会在米饭上给你浇点菜汤；还有就是抢5毛一个的包子，买上两个……跑去抢饭是初一经常做的事，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头，下课铃刚响，老师一示意下课，我便像从座位上发射了出去，不需多说，书包早已收拾好。如果哪天老师不小心没有讲完而拖堂，会让我无比沮丧。
在吃饭如何省钱这个问题上常常要耗费我的很多精力，平白无故的给自己增加了很多负担。
之前学校还没有要求必须穿校服，所以大家一般放弃，校服总是肥肥大大，不合尺寸。我自然而然也没有很多衣服。夏季好像就一条裤子，两件短袖，裤子穿脏了回家洗。我欣赏王阿金对“美”的鉴赏力，羡慕她有五花八门的衣服和鞋子，她装扮的总是让人赏心悦目。每位妈妈似乎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有足够多的衣服，无论实际情况怎么样，我妈妈也不例外，她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我不需要为此忧愁。但因为我和王阿金是同桌，我免不了拿自己与她进行比较，如果可以，如果有机会，我也希望拥有让自己更加体面的衣服——只是出于一个孩子的自尊心而已。但很多家长仿佛觉得，孩子一旦穿的稍稍好一些，就有了不爱学习的风险，比如说早恋之类的，他们绝对是思虑过度。而且我妈经常说她衣服也不多，好像这样，我衣服少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我也听朋友说过，她很大的时候还捡别人“传承”下来的衣服穿，经常让她很自卑，她提出要求，她妈妈竟然教训她说：“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得！你现在穿的比我强一百倍!”此一时彼一时，恐怕现在我朋友的妈妈也比那时她自己的妈妈穿的强一百倍吧，为什么自己小时候生活得辛苦也要要求自己的孩子如此呢？他们总是觉得自己不曾拥有的，孩子也不配得到。
王阿金喜欢说反话。我在妈妈身边的时候总是竭尽全力引起她的注意，所以走向“社会”，也不例外。记得有一次老师提问问题，我回答的有些偏差，老师就没让我坐下，其实我的内心毫无波澜，又觉得应该做一些表示，比如说显得懊悔啊，羞愧啊之类的，努力给自己加点戏，于是我使劲低头，下巴贴上锁骨，撅起嘴巴，脸部肌肉全力配合演绎。她似乎感受到了，把眼睛对准了我，随即默默地低下了头。下课后，我坐下，她又把头转向我，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刺探什么，但是她眼神里巧妙地隐藏起讽刺和攻击，温柔又真诚地对我说：“同桌，你的表情好可爱啊。”我心头一震，眼睛里掠过一丝惶恐：不可爱！一点都不可爱！她竟然这么狡黠！我还是被她识破了！只是一刹那，我立马抚平自己的思绪，我明白：我不能让她看出来，不能让她知道。
有时候她也会十分坦然。
一天课间，班里不是很聒噪，大多数人都显得比较无聊。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转过身去呼喊孙雨晴，孙雨晴正在聚精会神的和她同桌说话，然后她同桌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扬起脸示意王阿金的方向，她马上领会，看向我们这边。王阿金先是“嘿嘿”笑了一下，什么也不说的看着她，大概持续了两三秒钟，不明就里的孙雨晴刚想跟着笑，忽然王阿金嘴里蹦出一句“傻X”，孙雨晴因她莫名其妙的辱骂气的脸都变了形，也跟着脱口而出“你傻X”……看样子王阿金的计谋得逞了，这次她开心的哈哈大笑了起来。整个过程被我看在眼里，我似乎觉得王阿金是位“勇士”，因为她竟大胆的、直白的把心里话吐露了出来。
她还极喜欢征求别人的意见，但也极喜欢否定别人的看法，她询问你不是因为她自己没有想法，而恰恰是有一套完整的观点需要表达。有一天，她手里拿着东西问我：“你觉得我该给许易（当时她的男朋友）哪条？”我看向她手里：两条银色的情侣项链，一条上悬挂着小巧的钥匙，上边嵌着一颗天蓝色的宝石（应该是塑料做的），另一条上带的是一个精致的镶着大红色宝石的锁。鉴于她之前因为一些事情征询过我的建议，我深知她的套路，在“二选一”的问题上，理论上来讲，我的观点有50%的可能性被她采纳，同时也有50%的可能性被她否决，但可以肯定的是，大多数时候，我的意见都被她摒弃了，然后，她再开始详尽的阐述她的选择的正确性和严谨性，通常说的不亦乐乎。我甚至微微的感觉到，她所提出的那个与我完全相反的看法，只是在我说完我的选择后她刚刚想出来的，或者说她早已提前准备好了两套说辞，无论我选择哪一个，她都会有充分的理由进行反驳。
她不停地试图展现自己的优越性。
慢慢地，我把它看成了一种游戏，一种猜谜游戏，我总是试图猜中她的想法，显而易见，一切徒劳无功。
她也热衷于给别人出谋划策。记得有次我们一同去商店买沐浴露，我看中了一个牌子，但拿不准是买蓝色包装的还是绿色的，正在思忖之际，她伸出手点了点绿色的说：“绿色的，看起来‘健康’一些！”在别人犹豫不决的时候主动给出自己合理的见解，可以说是助人为乐，但是在他人已经有了主意并打算实施之后却依然喋喋不休的让对方考虑自己的看法就多多少少开始变得令人厌恶，她总是愿意让你觉得你的选择是个错误，不参考她的建议简直是愚蠢之至，甚至会后患无穷。如果有她在，她喜欢干涉你的任何一个决定，当然，我也许无意间给她留下了很多展示的机会。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去买袜子，一双蓝色，一双黄色，我向来钟情于蓝色，但那时我突然想买双黄色的，就问老板多少钱。突然她好像大惊失色，扭着头，注视着我手里的袜子，用手指指着，表情夸张地说：“你竟然买黄色的？！”那架势仿佛我做了一个致命的决定。我讶异地反问她：“‘黄色’的怎么了？”她直了直腰，对我的无动于衷感到遗憾，对我的反应迟缓略表同情，“吁”地叹了口气，然后指点我说：“明明蓝色的更好看……”“明明”两字，不言自明，我却无法理解，看起来她相当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