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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她这样解释,赵伯先是一呆,随即面皮涨得通红。
“不是,不是。”他似乎有些紧张,压低了音量才说,“谢先生……夫人,谢先生不会有事吧?”
宋矜微微一怔。
四周其余没走的人,也紧张瞧着她。
记忆中,这些人还是凶神恶煞,将谢敛视作仇人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竟也真心担心起谢敛来了。
但也是,衡田是真的将属于百姓的田地还给了百姓。农人靠着几亩薄田吃饭,谢敛所做的事情,是实打实利民。
才过了个年,宣化县已经是一派新气象了。
来来往往的百姓,全都架着农具。
“我晓得读书是好事,夫人都是好心,幺姑也乐意读书,我和她娘也乐意将幺姑交给夫人……”赵伯琐琐碎碎解释。
宋矜温声说道:“谢先生不会有事的,你们放心。”
赵伯的话戛然而止,瞧着众人长长吐了口气。
其余人也露出笑容,纷纷收回目光。
或许是得了她这句承诺,滞留在四周的人慢慢散去。宋矜也告别了幺姑,转而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县衙,找寻章向文。
收购白叠布的番商,与章向文是旧相识。
如果要提前卖掉手里的一匹白叠布,少不得他从中斡旋。
府衙外系着马。
里间传来交谈声。
宋矜才进去,迎面便撞上送信的驿使,看来是京都传信来了。里间的门被推开,章向文面上不见了惯常的疏散笑意,眉宇间有些郁色。
宋矜迟疑片刻,只道:“世兄。”
章向文站在门边,目光落在她身上,“进来说话。”
他语调有些凝重,宋矜原本半吊着的心,骤然又往下落去一寸。然而她很快便点头,疾步朝他走去。
门没关,章向文将桌上的信纸递给她。
宋矜接过来,一扫而过。
这是一则简短的家书。
写信的人或许没有心力多做铺垫,只是言简意赅地告知了章永怡重病的消息,以及致仕的倾向。
宋矜看完,心口发堵。
她记挂着这位世伯。
还想等回京了,再去看望他们夫妻。
再者,当初谢敛之所以只是流放,朝中没有斩草除根,很难摒除章永怡的关系。包括现在,朝廷对曹寿重用谢敛睁只眼闭只眼,也或许有章永怡的关系。
无论章永怡是否和谢敛划清界限。
只要他在一天,提起谢敛总是会考虑到这位阁老。
还不等她思考出这件事会导致什么,便听章向文问道:“含之呢?”
宋矜如实道:“刚被何镂带走。”
章向文骤然朝她看过来。
宋矜瞬间脊背发凉,忍不住再度看向这封家书。
太巧了。
前脚章永怡有了致仕的风声,后脚何镂便设法对谢敛下手。宋矜想起自己一路上经历了什么,打了个寒噤,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但朝野上的东西,她所知甚少。
宋矜不由看向章向文。
“含之离京都前明面上得罪的人,是何镂的干爹,司礼监掌印赵宝。”章向文的声音很冷静,目光落在她身上,毫不遮掩地问,“如果你是赵宝,你会如何做?”
宋矜喉间发哽:“杀了谢敛。”
章向文点头,“不错。”
毕竟新政还未成功,若是此时杀了谢敛掐灭新政,曹寿也没理由非要和赵宝杠上。
若是等到新政成功,整个岭南都和谢敛扯上利益关系,可见没人敢在曹寿的眼皮子底下动谢敛。
当初谢敛被治罪流放,也是他得罪的赵宝在背后几番操作。
赵宝是最怕谢敛借着新政回京的人。
“含之不能落在何镂手中。”他说道。
章向文看向眼前的宋矜,她面色有些苍白,仿佛单薄得承担不起半丝风雨。然而他知道,这位世妹并非表面那般柔弱。
果然,她很快镇定下来。
秋水般的眸子里透着柔柔的光,微微抿唇,将今日与谢敛的约定一一说清楚。
她说得很有条理。
章向文略作思量,说道:“出售白叠布交给我便是,不消三日,半日便可填补好账上的缺漏。”
对面的女郎朝他点头,说道:“我与谢先生是夫妻,去探望他也是理所应当。这半日,我会待在谢先生身边,等世兄补上缺漏。”
章向文看着女郎躬身行礼。
她姿态从容镇定。
他蓦地汴京城中那个雨夜,她那时候没有现在镇定。但不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她都处置得很好。
宋矜转身朝外。
时间紧迫,她不敢耽搁。
牛车穿过山间小道,两岸都是田地。
正是春耕时节,曾经荒废了十几年的田地,头一次整整齐齐都被翻土耕作。一块一块田地里,蓬松的泥土生出细绒般的野草,绿意轻盈。
农人带着斗笠,挥鞭催促水牛犁田。
岸上背着书箧的读书人衣衫单薄,压低斗笠,意图抵挡吹面而来的寒风。
“陈生,田不耕了?”农人侧目,大声问道。
陈生抬了抬书箧,目光追随着斜飞的白鹭,加快了步伐,“等从县城里回来,再耕家里的田地。”
陈家祖上也出过举人、秀才,耕读传家。
但随着家境败落,后辈便为了挣口饭吃埋首田地里,读书成了农闲时候的“兴趣”,再转而成了空谈。
可陈生自小便酷爱读书。
村里的夫子只能启蒙,陈生读完家中藏书,便再也无法获取更多的知识。
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也不够全家嚼用,只能花费更多时间在田地里,勉强设法果腹。
但现在不一样了。
陈生的目光随白鹭到水田尽头。
家中分到了田地。
几个哥哥都愿意多耕几分田,供出一个读书人。他尽可以一面帮家里耕种,一面抽出时间认真读书,也去走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
而且,谢先生还在县城设置了县学。
那些高高在上的秀才老爷、举人老爷,都会在县学授课,甚至谢先生还会亲自授课……
陈生微微仰起脸。
细雨拂面而来。
书中的山河何其广袤,而他却困在这山中一隅十数年。如果可以,他愿意夜夜挑灯苦读,垒砌文章字句为梯,爬到山外去看看。
纵然不能当经世致用的人。
去看一看汴京城何等风华也好,看一看人外人何等境界也好。
陈生眯眼,
以袖揩掉面上的细雨。
迎面走来的是,是赵家伯伯。
陈生看着他手里的小女儿,笑着道:“赵伯又带幺姑买零嘴?”
赵伯的女儿幺姑小时候被拍花子的人带走,险些转手卖掉。虽然找了回来,却因为年纪太小受惊,落下病症,不少大夫都说养不大了。
乡下又没有大夫,无法医治。
年前分了田地下来,日子好过些,赵伯便时常给幺姑买吃的用的哄着。
又加上宋娘子说,要来给小女孩儿授课识字,引得幺姑好生向往。不过这么些日子,已经可以见陌生人了,只是话还是少。
“夜里还是惊醒。”赵伯护着躲在身后的小女孩,看着他的书箧,皱了皱眉毛,“你背着书做什么?”
陈生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他还是道:“听闻谢先生近日在县学授课,我想去……求教。”
赵伯讶异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陈生被农活磨出茧的手,紧紧扣住老旧的书箧带子。
“谢先生……”赵伯叹了口气,压低了嗓音,“被京都来的那位大人带走了,说是贪污,要调查。”
陈生呆了片刻,脱口而出:“县衙里穷得逼走了十几任知县,哪里来的钱贪污?”
赵伯望着他不吭声。
陈生气道:“这岂不是污蔑!”
“调头回去吧。”赵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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