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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但只有一面之缘。
是画楼想买画的郎君。
“你做什么?”宋矜恼了,起身便要再次出去。
对方却抬手,拦住了她,说道:“如今的谢敛,人人得而诛之……宋娘子看到外头的官兵没有,朝廷这是默认了,这一路让百姓泄愤。”
宋矜冷道:“我有眼睛。”
他又说:“这些百姓被仇恨气疯了,你这时候……”
“你是翠微书院的学生?”宋矜忽然问。
青年一愣,才点了点头。
京都外设有翠微书院。
由前任首辅秦既白先生牵头,并十数位有名的大儒合作所设立。
不收束脩、不看门第、不择相貌,只重才学人品,优先让家境贫寒无以继学业的学生入学。
在读书以入仕为目标的导向下,翠微书院却以治学闻道为目标,一面读书一面著书,是天下最为纯粹的读书之处。
即便如此,
翠微书院还是出了极多进士,显达于人前。
譬如谢敛。
十七岁便三元及第,旷古独有的惊才绝艳。
“你们都是谢敛的同窗。”
“即便是反目,也不该和秦念一样,在这种时候……”
宋矜只觉得心如刀割,顿时间不想与眼前的人说话,转身便要走。
就连刚刚,谢敛都信得过他。
但他这一群人,却堵在谢敛最难堪的时候,用一个读书人最敬重的圣贤书——
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但外头变故陡生。
涌过来的官兵越来越多,囚车竟然在人最多时。有持刀的锦衣卫分开人潮,铿锵刀鸣声中,何镂翻身下马。
因为过于激动,场面反而寂静了一瞬。
谁都知道,谢敛在位时得罪最厉害的,便是赵宝何镂一党。前不久流民闹事,刑部和北镇抚司起了分歧,最终是谢敛越过何镂,直接领着兵马司调查。
“今日恐怕……”
还不等青年说完,宋矜便推了他一把,折身朝外跑去。
何镂没有下马,反而是抽出腰间金错刀。
在清晨第一缕微光下,雪白刃光折射,隐约晃出刺眼的血光。
“囚禁三日,三日没喝过水。”
“若是有人愿意给你送一碗水,谢大人,我今日便放过你……如何?”
何镂讥讽的话音刚落,宋矜听见有人轻呼,随即便有畅快的催促。
下了一夜的雨,天空澄明。
人群越来越吵,几乎要沸腾起来。
有陛下的旨意在,普通人就是再泄愤,也不敢真杀了谢敛。但何镂不一样,他是赵宝的干儿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说明赵宝得了皇帝默许。
宋矜挤不进去。
她只能看到地上断裂的油纸伞,七十二只伞骨根根折断,破烂不堪地被人踩入泥水中。
她抱紧了怀里的斗篷,冷得颤抖一下。
一碗水而已,她可以。
宋矜转身朝着茶肆走去。
身后有人追来,秦念讥讽道:“你是不要命了吗?宋娘子,我倒记得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与你无关。”宋矜头一次反唇相讥。
但秦念伸手,直接拽住她,说道:“我……谢敛虽然丧心病狂,却犯不着让你陪葬,不许出去。何况章四哥也快来了,你老实点。”
宋矜深深看她一眼,不说话。
秦念头发被淋湿了,杏仁眼乌黑而大,“你不知道,谢敛都做了些什么。”
在秦念气急败坏的目光下,宋矜再次转身。
“我没兴趣。”
谢敛既然是自毁,当然不会给自己留半分余地。语气听别人的话,不如去想一想,谢敛为何要将自己毁损到如此地步。
连他的亲友至交,都这样毁谤他。
此时天色刚明,茶寮却早就开业了。
茶博士一面搅动开水,一面抻着脖子看热闹,一面与义愤填膺的客人一起辱骂谢敛。
“我要一壶茶水,温的。”
宋矜开口前,便有人抢在她前头说道。
很不巧,这也是个熟人。
短短一月不见,男人比起之前,不再是瘦如骷髅。
但那双鹰隼般凶恶的眼睛,仍旧十分明亮。他在看到宋矜的瞬间,浓黑的眉微挑,越发凶神恶煞,却只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快些,茶壶和碗一起买了。”
听见男人的话,茶博士忍不住问:“你该不会送给那个罪人吧?”
男人冷笑:“关你屁事。”
宋矜心口一跳,她也说:“我也要一壶,和他一样。”
终于,小小的茶寮气氛古怪起来。
别的茶客看过来,似乎随时就要骂人了,却因为男人腰间的柴刀,沉默下来。
“是你。”男人说,挑了眉。
宋矜点了下头。
她记得他,曾是拦在谢敛车外的流民。
当时他背着母亲的尸体……也或者是将死的母亲,拦在谢敛的车前,险些没有了性命。但最后,谢敛直接把他驱逐出城,关入了流民安置所。
如今想来,若是他没有被安置。
必然成了叛军,死于刀下。
茶博士将茶水泡好,给两人。
宋矜刚刚拿起,闯入的秦念身后带着几个翠微书院的学子,直接夺过那壶茶水。
“宋娘子,你若是知道了……也许会后悔做这样的蠢事。”
-
谢敛的意识并不太清楚,尤其是宋矜被带走之后。
翠微书院的学生,有许多都是他的崇拜者……曾经是如此。
带走她的人,他也曾有过几面之缘。
人品不差,未必会牵罪到她身上。何况,宋矜的性情也好,没有人会劈头盖脸怪罪她。
人群很吵。
但他的耳鸣声更甚,和辱骂声混杂在一起,反倒有些不真实感。
身上的伤也太多了些,他甚至分不清哪里骨节断裂,又是哪里血肉模糊。连日的失血和淋雨过后,再一次浑身高热,只觉得焦渴和冷。
谢敛垂首,靠在围栏上。
脏污的泥水倒映出他如今的模样,于是他轻轻合眼,摩挲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玉簪。
想过千百遍的动作,他没有急着行动。
宋矜或许还没走。
但何镂的话,令他不得不艰难地抬起头,眯眼看向人潮外——
没有宋矜,谢敛松了口气。
但他确实很渴、很冷。
谢敛的指腹再度摩挲过那节碧玉簪,玉簪染着他的体温,竟有些温暖。他顿时有些后悔,或许刚刚,他对宋矜的态度应当更温和些。
将死之人不必考虑后路。
但宋敬衍的女儿、章向文的未婚妻、画楼里人人称赞的才女,一边沾着他这样的污点,一边还被他态度中伤,定然难过。
谢敛如此想着,心口有些紧。
惯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溢出几分哀伤,蹙眉时眼底透着自厌。
人潮的吵闹声安静了些,他并未觉察到。
但何镂的刀抵住他的咽喉,迫使他不得不抬起脸,看向跪在人群当中的人影。
他不认识。
谢敛读书惯来过目不忘,但他性子孤僻,人于他没有字好记。
但对方手里端着一碗水,即便是其余人朝他砸来烂果烂菜、泼来满地的泔水,他也护着茶壶和水碗。很快,他便被打折了腿,匍匐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泊。
见血并没有停止打闹。
反而更加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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