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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先还会听一听,世人如何评价他。
到了后面,他便不在听了。
雨越下越大,血越流越多。
谢敛又觉得冷,宋矜给他的衣裳被何镂烧了,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雨水浇淋下来,直接砸在破烂的皮肉上,犹如钝刀子一遍一遍割开。
他有些歉疚于宋矜,让她的衣裳被烧了。
宋矜那件柔软的绒褙子,替他挡住几绺冰冷的风,柔软地裹住一点暖意,驱散了不少疼意。
囚车再一次停了下来。
这回拦住闹事的人,竟然比之前的人要安静不少。但他们人数太多,且大多数穿着书生襕衫,用昂贵沉重的圣贤书朝谢敛砸来。
他们言辞激愤,却又极近刻薄讥讽。
在暴雨中抬着几具黑沉棺椁,挽起袖子,高声读着几乎令人断肠的悼念诔文。
嘭地一声,厚重的书卷砸向囚车。
谢敛额头鲜血如注,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因为疼痛与恍惚,意识十分迟缓,在被血模糊的视线中看向前方。
其实谢敛看不清人脸,但声音很熟悉,他心中就有了数。如果没猜错的话,恐怕秦念和章向文都藏在这些人身后,沉默看着他们泄愤。
不过短短数月。
死在他手中的,有所谓政敌、有所谓罪人、有所谓逆贼,还有所谓……师生挚友。
于是仇人遍野,
知交反目。
谢敛在熟悉的、不熟悉的语句中,终于挣扎着掀起眼帘,看向为中的那具棺椁。入仕后,有不少人说他不近人情,很少知道他也曾有知交好友。
只是现在,确实都与他恩断义绝了。
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
谢敛缓慢滴抬起手,沉重的铁链磨得血肉模糊。他眉也没有皱,只对着那具棺材,如同少时一般作揖行礼。
藏在人群后的秦念似乎终于忍不住了。
她疾步上前,雨水淋湿脸,少女稚气灵巧的五官满是愤怒。她气得浑身颤抖,又在哭泣,但已经是彻底决绝的模样。
“连陈七哥哥你都下得去手,你简直是疯了……”
“当着书院众人的面……”少女哽咽了一下,“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谢敛只是看着秦念,不发一言。
吵闹的看客们注意不到秦念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如谢敛一样,那些书生都看向秦念,仿佛在无声中与秦念一起与谢敛割席。
“好。”谢敛嗓音干哑。
在这一刻,另一部书卷便砸在他头上。
一声巨响,谢敛不受控制地身形一晃,喷出一口血,匍匐在囚车内未能起身。
秦念的哭泣、书生的责问、其余人的诘骂、淋漓雨声都变得远去。
谢敛眼前一时红一时白,无力呼吸。他觉得铺天盖地的倦意涌过来,冷得他感知不到身躯是自己的,连极致的痛意也感觉不到了。
天色未明。
他隔着夜雨,掀起眼帘,想最后看一眼黎明前的破晓。
但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群太过于拥挤,谢敛几乎以为是错觉,但那身影始终没有消失。
女郎碎发蒙着水波光晕,乌浓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帷纱被风吹得飘动,湿润的裙袂在行走间如振翅的蝶翼,在急促风雨中朝他走来。
蒙蒙雨幕中,她扶着轻纱摇曳的帷帽,手里灯笼摇晃。
明亮的灯笼垂在她袖下,使她身影光华隐约,连水泊都倒映出温暖明亮的光影。
夜色沉沉,她走在无边丝雨里。
帷纱拂动,灯影绰约,如提灯照夜的仙子。
但那样急切专注。
躲避着拥挤的人群,分明是为他而来。
谢敛微怔,聚焦的目光变得清晰起来。
他终于看清楚了宋矜。
但她实在狼狈,浑身都被淋湿了,衣裙溅满了泥水。
也许是因为冷,她本就病态的面上十分苍白,唇瓣有些干。在看到他时,眼底立刻浮起水雾,踉跄着朝着他扑过来。
她身上带着浓浓的水汽,冷意扑面。
凌乱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夙夜未寐的眼底透着乌青,眼尾还有忍泪溢出的薄红。女郎怀中抱着一件包好的衣裳,还有一把没有撑开的伞。
或许是为了快点挤进来,她没有撑伞。
好在,此时雨声终于小了。
谢敛想着,问道:“冷吗?”
女郎眼底的雾气一下子浓起来,鼻尖眼尾泛红,却飞快地仰起脸,忍住了泪意。
灯光映照着她雪白水润的脸,他心口剧震,几乎晃眼到眼前一片模糊。
但她带着鼻音,专注看他,令他不忍避开。
“不冷。”她固执地说道。
谢敛还要再说话,她却忽然仰起脸,问道:“谢大人,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与章四郎退婚吗?”
怎么会全然不知?
谢敛沉默看她,却仓促地避开她的目光。
“宋娘子,我说过,老师与向文不会答应让你如此胡闹。”
话音刚落,一卷书再度砸过来。
谢敛甚至来不及推开她,少女便扑上来,提他挡了一下。她脸色顿时煞白,也低咳出一口血,轻声问他,“此时此刻,我不会在此时此刻胡闹。”
谢敛有些自悔失言,却只能温声道:“听话,回家。”
此时无论是谁与他有半分干系,都会惹来众怒。她一个人孤身前来,能挤进来已经不易,他不愿见她因他再受旁人白眼。
宋矜沉默着,垂眼看他。
谢敛若不是半靠在栏杆上,便只能匍匐在脏污的囚车内。他惯来端正的肩背抬不起来,背后血肉模糊,脸上彻底失去血色,细长深邃的眉眼低垂,几无生念。
但他还是如此平静。
他缓缓抬起带着镣铐的手,在刺耳的碎响声中,支撑着肩背往后靠去。如此拉开距离,谢敛身上又渗出血迹,他惯来冷冽淡漠的脸上,却带了丝笑意,语调温和。
“离我远一些。”
“你今日若不听我的,来日也落得我这般下场时,必然会后悔。”
他这话带着自鄙自厌。
宋矜看着他遍身的伤痕、脏污、血迹,耳边是没完没了的辱骂,她抿了抿唇,有些难忍地悲伤起来。
“不会后悔。”
“昨夜许多人拦我,我却说,我愿意与谢大人重续婚约。”
眼前的青年微怔。
他乌黑的眼底如有黑雾涌动,看着她一会儿,他狼狈地避开目光。而破晓的天光渐亮,宋矜清清楚楚,从他眼底看到难言的悲伤。
哪怕是多番的刑罚,连日无数人的指责,所有亲友的背弃。
宋矜都未曾见过,他露出悲伤的目光。
第24章子规血(九)
天光乍破,细雨如绵。
宋矜看着他眼底的悲色,有些不解。但她不敢问,也只装作不知道,将怀里紧紧抱着的伞撑开来。
她踮起脚,想要将伞挂在囚车上。
但押送的差役早已察觉到,几步上前,抽出腰间佩刀朝她后背拍去。
宋矜一时不察,被拍得趔趄几步,直接摔进了泥水里。
还不等她扑去抓住,那把结实的满穿油纸伞,在众人的挤踩下,三两下被折断了伞骨、扯破了伞面,彻底破烂不堪。
她也险些被人踩到。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捞起来拽走。
“谢……”
宋矜仓促回头,只见谢敛安抚性地看了她一眼,微点下颌。
他似乎是松了口气,有些释然。
什……什么?
但她好不容易才挤进来,囚车马上就要出城了。
再说道旁挤着的,并不止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估计还有政敌买来的杀手……
“宋娘子,你别怕。”
对方捂住她的嘴,拽着她躲入角落。
宋矜被按在角落里,挣扎着抬头,才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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