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南岸的野生动物

春水先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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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一只猎鸭船排开水纹,从一人高的芦苇丛中沿狭窄的水道摇来,瘦长黝黑的船体形如鬼魅,撕碎漂萍、红藻、菱角秧和半开的水莲。船身过了桐油,经年水蚀,呈现出暗黑色泽,刀尖一样锐利的船首高高仰起,木纹中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触目惊心。窄小的船舱内俯卧着一大一小两个身体,他们眼神灵活、警惕,动作轻柔而疾,短浆出入水中,水波不兴,浆声里透着小心。舱中,一杆大枪几乎长过船身,木质枪托短而粗糙,紧顶在舱后壁上,杯口粗的枪筒雄壮沉稳,谨慎地探出船首,像一只欲壑难填的眼睛。

    水道曲折,渐行渐深。苇丛更密,船行受阻,速度减缓。隐隐有水禽戏水之声传来,水花溅落时的清音,欢快的禽鸣。船上二人闻得动静,立时警觉起来,更加收缩了身体,调整船头方向,弃了短浆,以手掌划水,往声源寻去。距声源愈近,水道愈窄,终于闭合。猎鸭船仗着身窄体轻,索性以船头切开芦苇,打密密匝匝的缝隙中挤过身子去。

    尖利的船头终于从芦苇丛中刺出,船上四只眼睛瞬间瞳孔扩张,在瞳孔的倒影里,厚实的芦苇像一扇严丝合缝的屏风,围合起一片数亩大的环形水域,水光潋滟,中间一块巴掌大的滩涂,落满了各类水禽。雁声清越,野鸭子粗嘎,水鹭沉静优雅,默不作声。浅水处,时而有晶亮的银梭鱼跳起在空中,打个光亮的弧,再掉回水中。水边,小虾通体透明,兀自蹦跶弹跳,发出啪啪的响声。

    猎鸭船像一枚饥饿的箭头,浑身血脉贲张,在即将跃起冲出的那一刻,却忽然冷静下来。船上的老人冲身后的孩子打了个手势,轻巧迅捷地从肩袋中抓一把钢珠补进枪筒,将大枪的胃口撩拨更大一些——他看中了一个庞大的野鸭群,枪筒里原先装填的钢珠并不具备足够的吞噬能力。老人苍老皲裂的手轻巧熟稔,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完成的。接着,他从容地牵出根药捻子,划燃工农牌火柴。蓝色的火苗哧啦一声跳出来,细小的响声倏忽变得如此宏大。老人吃了一吓,旋即又镇定下来,点燃药捻子。后舱的孩子更加蜷曲了身子,闭上眼睛,拿尾指堵了耳朵眼儿,拼力张大嘴巴。药捻子咝咝地响着,喷出火花和淡蓝色的青烟,像一条毒蛇吞吐的信子。

    这一刻仿佛是漫长的,又极其短暂。预料中的轰隆巨响

    (一)一张狼皮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淮河中下游南岸出现的场景。在故事的叙述过程中,这个片段的真实性无足轻重,作为神思恍惚的聆听者,我思绪纠结的中心在于,那预料中的轰隆巨响究竟是否发生?

    2003年的冬天,在淮河之阴,破败老旧的小村,一幢低矮的草房昏暗的堂屋里,我和姥爷围坐在土坯垒成的火塘边,烤着树根火,喝着糟水,听他“说古”姥爷真的老了,眼神浑浊,裹着十斤重的老棉袄还不停地喊冷。他就着火烤着,像一只上了岁数的老猫依赖火的热度。他偶尔抬头看一眼门外干枯的树梢上那块白惨惨的老日头,骂一声,狗东西,咋就不暖和呢?

    姥爷一生性格温和,从不泼口大骂,辞色最严厉时也无非是骂一声狗东西,神情中总还有些谦和。他从没打过我,虽然他的手看上去粗糙厚实,很像一双能把我屁股打成八瓣儿的粗鲁残忍的手。他走路一直很小心,我甚至觉得,他这一辈子连个蚂蚁都没踩死过。所以,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他就是那个四乡闻名的好猎手,那些充满灵性的水禽鲜红的血曾染红过他的手指,甚至眼下还残留在他因缺钙或劳累而变形、变空的指甲缝里。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将眼前这个温和的操着浓重的泥土味儿口音对着冬天里惨白的日头喃喃地骂“狗东西”的老头和那个勇敢机敏的猎手联系起来。在我的脑海里,这两个影像是根本无法重叠的。可是,里屋墙上张挂着的那张狼皮却像个鲜活而固执的证据钉在我的眼睛里,让我不敢大胆地作出怀疑,并最终推翻姥爷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猎手的假设。

    小村地处淮河冲积平原,四围无山。这狼皮哪里来的?它就像一个强力的悖论存在着。我满脑袋问号,却又急于澄清姥爷他不是猎手的事实。于是我抖抖索索地问,姥爷,那狼皮——是假的吧?买的?

    姥爷这会儿笼着袖子,正在梦乡的边缘缓慢地挪着步子,想要深入进去。他的呼噜声粗重黏稠,间或带着哨音,像一只被老鼠咬过的漏气的风箱。我的“狼皮”二字刚打嘴唇的闭合中发出个音节,姥爷忽地一个激灵醒转过来,浑浊的眼神中瞬间射出的机敏和锐利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然而,很快那眼神就回到了混沌温和的状态。姥爷说,打的。姥爷慢慢地转头,把眼睛挪到笆子上。笆子是玉蜀黍杆扎成的,用两根歪七八扭的木棍打腰里拦了,糊上混了麦蕰子的泥浆,用来作隔墙。在笆子的显眼处,一杆卸了栓的老火铳铮光瓦亮,像个醒目的符号,成为这间草房子里唯一闪亮的物件。

    那狼皮是打的,打的姥爷咕哝着,垂下头去,很快又发出鼾声。

    (二)一杆大枪的疯狂联想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似乎那天我也在猎鸭船上,那个蜷曲着身子,闭着眼睛,拿尾指堵了耳朵眼儿,拼力张大嘴巴的瘦小的孩子是就我自己。而那声预料中的轰隆巨响究竟是否发生?我仍然未能从与姥爷的对话中得出答案。他眼中迅速涌出的泪水让我不敢追问下去。

    我打小偎着姥爷家长大,从没看到他哭过,眼角都没湿过。他去南乡粜米,回程被误抓进班房关了半个月,饿得皮包骨头,遍体鳞伤,他都没哭过。他的两个儿子早年夭折,他也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可是,关于那杆大枪和那声预料中的轰隆巨响,究竟有多大的魔力,隐藏着多大的秘密?它让一位土埋脖子的老人如此动容。他的眼泪中包含着我不能解读的成分,是屈辱?是伤心?我无从知晓。

    我脑海里总在重复那个未完成的情景。它从截然相反的两面向我夹击而来,交错进行,让我陷入巨大的矛盾当中。

    我听见那杆大枪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响,它喷出贪婪的火舌,钢珠、碎犁铧,裹挟起铺天盖地的黑云,向那群欢快的野鸭子兜头罩下去,罩下去,瞬间将那些鲜活的生命吞没。惊飞的水禽发出歇斯底里的哀鸣,扑棱着大大小小的翅膀冲向空中,旋即隐没于芦苇深处。一拨芦苇被削掉了脑袋,身子倒伏下去。水面激飞的浪花,连同浅水处的淤泥一起溅起,漩涡久久不息。在漩涡血红色的中心,那群野鸭子纤美的脖子终于支撑不住挣扎高昂的头颅,散碎的翅羽在空中飞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飘摇下坠。枪管发出的热气弥漫在舱内,在船身经久不息的颤动不中,那个瘦弱的孩子睁大失神的眼睛,张开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拢。他的眼睛捕捉到一个细节:在浅水处,激起的水浪中,一尾手指长的银梭鱼腾起在空中,脊背上的鳞片映着阳光,光彩夺目。一枚钢珠以电光火石的速度飞去,将银梭鱼穿透,瞬间定格在空气中。舱中的老人,倒伏的身体剧烈颤抖,发出粗重的喘息。

    然而,这个血色场景还未完全从脑海中消退,另一个场景便浮上来。我看见,那个瘦弱的孩子,他终于没能等到那声预料中的轰隆巨响。他睁开眼睛,画面的中心,那群欢快的野鸭子依旧追逐嬉戏,高大的白鹭神情傲然,优雅地迈着长腿,在浅水边捕食小虾。他松开堵住耳朵眼的尾指,欢快的鸣叫便冲进耳朵。

    这两个完全矛盾的场景交替浮现,以至于令我不敢确认,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芦苇丛中,窄小的猎鸭船的舱中,那杆大枪的身旁,那个胆怯而又好奇的瘦小的身体,究竟是不是我自己?而那个老人,究竟是不是我的姥爷?他正守着冬日的火塘打着黏稠的呼噜。在他身后,笆子的中心,老火铳威严地悬挂在那里。

    (三)真实存在的老火铳

    糟水煨在瓦罐里,咕嘟嘟地冒着持续的热气。姥爷的呼噜断断续续,他不时醒来,看一眼门外树梢上的老日头,骂一声狗东西,然后用断柄的铝勺舀一口糟水喝。他的嗓子咕咕噜噜地,有一口老痰憋在那里,不吐不快,却总也吐不出来。姥爷的故事就是这样,鲠在喉咙里。

    我不再去探问那天的大枪是否发出过轰隆声,不再却印证那个血色场景。我的注意力转移到狼皮上来。我亟待解决那个关于姥爷是否就是当年那个勇敢猎手的问题。面对姥爷的迟钝,我恨不得拿一把黄鳝钩,将那些陈年的秘密从姥爷的喉咙里钓出来,看它们鲜活生动地蹦跳着。

    姥爷喝了糟水,似乎有些不胜酒力,枯干的面皮竟泛出红光来。姥爷说,你都不记得啦?我说,真不记得了。姥爷说,你个狗东西,我瞎疼你了。姥爷想了想,又说,你真不记得啦?我使劲摇头,说,真不记得了。姥爷就叹气。姥爷就回过身去看笆子上那杆老火铳。姥爷说,那你记得它么?

    我当然记得。这是杆鸟铳,枪管比那杆记忆中的大枪细小得多,装不多少火药和钢珠,有效射程也就十来米远,笸箩口那么大的火力范围。这杆火铳是真实存在的,姥爷通常用它来打零星的野鸡,打野兔子,偶尔打打斑鸠。可是,打野鸡打野兔打斑鸠怎么算得上个猎手呢?四乡的村人都会使火铳的。姥爷就凭着这杆火铳,怎么能跟那个传说中的勇敢猎手合而为一?

    姥爷有不少火铳,大小不一。前几年,枪支管理比较严格的时候,乡派出所来人,死活都给收走了。姥爷疼命根子似的,温和的老人竟然狂怒成一头狮子,攥着最后这一杆火铳死活不给。当村会计的姨夫跟乡派出所的人好说歹说,才将那撞丁卸了,将空膛的火铳留了下来。可是,在我混乱的记忆中,除了那个充满矛盾的关于猎鸭的场景,始终没有出现过那杆大枪和那只形如鬼魅的猎鸭船。我找遍房前屋后,找遍了小村的每一个角落,也没能发现它们的蛛丝马迹。

    我正恍惚着,姥爷说,孩儿,那狼皮,你知道它怎么来的么?我使劲地晃脑袋。姥爷说,那时你还小,不记得了。姥爷顿了顿,又说,那狼皮是打来的。

    (四)在傍晚,一头母狼进了村子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猛,片片都有笆斗口那么大。那晚,姥爷在当院里栽了根木桩子,试雪的深浅。姥爷那晚劈了两个榆树桩子,把火烧得很旺。姥爷一宿没睡踏实,笆子上大大小小的火铳不安生地摩擦着,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满村子的狗都在狂吠,似乎知道有危险要来。风呼呼地从窗缝里往里扑,贼眉鼠眼的。第二天早上,姥爷拔了门闩,门外的雪訇地一声塌进来。雪直埋到姥爷的大腿根,木桩子矮了半截。

    姥爷开始擦火铳。拿细铁丝仔细地捅了枪膛,用棉布沾了机油,细细地擦拭撞丁,把肩袋里装满火药、铁砂和钢珠。姥爷还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些米来,掺上野兔子肉,熬了一锅浓稠的粥,把大黄喂得肚子滚圆。

    事实证明,姥爷是颇有预见性的。天刚擦黑儿,村北头的狗狂吠,紧接着整个村子的狗都炸了起来,吠声连天。满村都是大呼小叫,一个女人拖长了的哭腔无比刺耳,狼来了,狼来了——

    姥爷噌地从火塘边跳起来,挎上肩袋,伸手抓起了火铳,一头扎进雪窝里。大黄早在村北头的狗吠起时就挣开绳圈,窜出门去。姥爷在雪窝里艰难地挪动,整个身体被雪吞了半截,像个矮子。他两眼喷火,鼻子里呼哧哧地冒着白烟儿,到了围沟边上,一缩身就滚到冰面上。那年天冷,围沟的冰冻得很厚实,风沿着沟吹,所以积不住雪。姥爷沿着围沟绕着圈儿跑到村北时,看到白得耀眼的雪地上,大黄和一头瘦得肚皮贴着脊梁的狗模样的东西撕打在一起。一帮壮劳力手里掂着杠子大呼小叫,一群草狗围在里圈,色厉内荏地吠着,却不敢冲上前去。

    姥爷倒吸了口凉气,紧接着血往上涌。那可是头母狼啊!姥爷认得它。几乎每年冬天,雪封东山,找不到食物,这头母狼就会沿着淮河溯上来,一路侵扰村庄,饥不择食,咬死过不少牲畜。姥爷追踪过它多次,可她狡猾得像条狐狸,从不在白天进村,只是趁着夜黑风高的雪夜,避开狗的看守,偷偷地溜进村子找食吃。它是个打游击战的高手,似乎深谙兵法,姥爷追了它两年,连根狼毛都没抓着。这回,它也许是饿极了,天没黑透就进了庄子。

    战圈里,大黄已经满身血迹,脸上、肩上都开了口子,却毫不退缩。大黄是村子里最好的狗,忠诚、机敏、勇敢、好斗,身架子大,可是在那头瘦得皮包骨的母狼跟前,还是矮了一头,短了一截。若非那母狼饿得脱了形,又畏惧这一帮手持棍棒的人和穷凶极恶的狗,早就撕开了大黄的喉咙。姥爷心疼大黄,举起火铳,推上膛,瞄来瞄去却不肯开枪。他怕伤了大黄。

    母狼胆怯乏力,虽伤了大黄,却被大黄死死缠咬,一时脱不开身子。俗话说,狗急了跳墙,狼急了更不得了。母狼见姥爷举着火铳,心知入了死路,索性放胆一搏。母狼卖个破绽,耳朵上着了大黄一爪,趁大黄收不住身前冲之机,回身一口,寸长的利齿深深地刺进了大黄的咽喉,上下腭一合,咯噔一声,一股鲜血激射而出,喷溅在雪地上。母狼再一甩头,将大黄血流如注的身子抛向空中,抛向姥爷高举的火铳。姥爷猝不及防,双臂承不住力,一个趔趄摔倒在雪窝里。战局的急剧变化令围观的人和狗都悚然心惊,母狼凶相毕露,呲牙咧嘴地望空一声长嚎,凄厉如刀!

    众人纷纷后退,松开一个缺口。母狼顾不上再伤姥爷,一个闪身打缺口中窜出,往村外逃去,四爪刨得雪沫飞扬,倏忽消失在茫茫雪野。姥爷艰难地从雪窝里爬起来,抓起火铳冲着母狼逃去的方向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巨响在雪野上炸开来,震得小村一阵晃荡。众人愣过神来,面面相觑,说,追!追?狗们远离了危险,也都激愤起来,吠声更响。姥爷骂一声,狗东西!追什么追?早没影了!都回家,看好自己的孩子和牲口!

    姥爷就在齐腰深的大雪中,艰难地挪着步子,扛着大黄,脸色铁青地一步一挨地回家。

    (五)狼皮是打来的

    后来呢?我追着姥爷的脚后跟问。

    姥爷这会儿再不说话,铁青着脸走到院子里。院子靠南墙有一株桃树,大黄就埋在那里。姥爷那晚把大黄扛回家,就刨开雪,把它埋了下去。春来雪化时,那块土里竟然长出一棵小苗,越长越高,不久竟开出粉嘟嘟的花来。

    后来呢?我不依不饶。此时的我对那头母狼的关心超乎空前。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与姥爷里屋墙上那张狼皮有着直接而隐秘的关联。这是一条通路,沿着它走下去,我就能接近真相的核心,找出一个证据,来证实或者推翻姥爷就是那个勇敢的猎手的假定。

    姥爷在那株桃树前站了很久,一句话也不说,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姥爷不说话,我就一个劲地问,后来呢?后来呢?后来呢?

    姥爷回过神来,仰脸望望天上的老日头,骂一声,你个狗东西。姥爷就转身回屋,重新坐回到火塘边。姥爷就舀一勺糟水喝。姥爷说,后来,我就把那头母狼打了。我就问,肉呢?怎么没给我吃啊?姥爷说,肉埋了,是母狼,又老了,肉骚的,不好吃。皮子带回来,就挂在里屋墙上呢,你没看见么?

    你是怎么打死母狼的呢?我一口气也不愿歇,追着问。姥爷瞪我一眼,说,你不信我?我说,信,我信。你说说呗!

    姥爷说,后来,我扛着火铳,背了一口袋玉米饼子,灌了一壶烧酒,就去了河边芦苇滩。我知道那母狼没走远,它发着狠呢,年年跟我较劲儿,从我眼皮底下偷牲口吃。今年没偷着,保准不会走的。它狗东西会回来的。我等它。

    姥爷往火塘里续了几块树疙瘩,拨了拨火,说,这狗天,真冷。姥爷把老棉袄裹得更紧些,几乎勒进腰里。姥爷说,我穿了羊皮大衣,裹了羊皮褥子,在雪窝里趴了三天。

    姥爷说,第三天夜里,它狗东西偷偷摸摸地打芦苇棵里窜了出来,跟个鬼影子似的。它狗东西恁精,鼻子也灵醒,东闻闻西闻闻的,要是闻出点生人味儿,谁也甭想逮着它一根毛!姥爷擤了把鼻涕,顺手抹到鞋底上。姥爷说,它狗东西头两天保准是闻着了我的味儿没敢出来。幸好那天转了风向,我趴在下风口的雪窝子里,只露了两个眼珠子。它也饿急了,就打藏身处溜了出来。

    说到这儿,姥爷的眼珠子活泛了,脸上也有了神采。他这突然出现的精神头儿让我很陌生,刚刚他还笼着袖子垂着头打呼噜呢。姥爷喘了口气,说,它狗东西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沿着一丛芦苇棵子绕了三个圈,我都没动。我想等它走得再近点再开火。后来,它大概觉得安全了,就踮着脚跑过来。它打我眼前过的当儿,我搂了火。没响。火药受潮了。

    姥爷叙述的声音很平淡,神情却紧张起来,瞳孔收缩,尖锐得像根针。我的耳朵支楞起来。我问,咋着了?姥爷又喘了喘,说,枪没响,撞丁倒是咔哒一声。淮河滩上多静啊,掉片雪花都听得着,那狗东西怎么会听不着?它一个激灵,转身就跑,跑了两步见没人追,就又回过身来,踮着脚往我藏身的雪窝走。我当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我连把刀都没带呢。

    我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我瞪大了眼睛,问,后来呢?

    姥爷浑浊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慢慢地滚了两下,说,后来,那狗东西走到离我三步远的地儿就停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我。我也不错眼珠地盯着它。我整个人都埋在雪窝里,只露两个眼。我眼珠子转都不带转的,就那么盯着。要不是早先灌了两口烧酒撑着,我早冻僵了。就那么着,我跟它谁也不动地呆了两柱香的工夫吧。

    姥爷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喘气。我的心却悬到了嗓子眼儿。幸好,姥爷很快喘匀了气,姥爷说,它可能以为我死了。它就走过来小心地闻了闻,闻不到丁点热乎气儿,就开始拿那大嘴叉子拱雪。我瞅准机会,就一把掐住了它的脖子。它猛地跳起来,把我连人带枪从雪窝里拔了出来。它的劲真大啊。

    我噌地一下从马扎上跳了起来,一脚踢翻了火塘里烧得正旺的树根。我顾不上把裤角上的火星抖落,就追着姥爷问,咋着了?咬着你了?

    姥爷笑了。姥爷说,就它那狗东西,能咬着我?姥爷说,它嘴一张开,我就把拳头整个儿塞进去了,一直捅到它喉咙眼里。它嘴就合不上了,也喘不过气儿来,只拿四个爪子在那儿乱抓,把我的羊皮褥子和羊皮大衣都抓花了。

    我松了口气,问,那后来呢?姥爷说,后来?没有后来了。我把它腰杆踩断了,它是铜头铁腿麻秆腰。我拳头一直塞着,它狗东西就憋死了。

    (六)不再打野兔子的姥爷

    天很快黑下来。在姥爷的故事里,我完成了对那张狼皮的认知。虽然,他后来省略了许多细节的描述使那场本该更为惊心动魄的人狼之斗苍白了许多,但姥爷作为一个传说中的猎手的真实形象也迅速地生动起来,和那个勇敢机智的影像完全重叠。我特意跑到里屋去看那张狼皮,从它腹部干瘪的奶头,我看出,它的确是一头母狼。

    听姥爷说,打那往后,村子里再没来过狼。他也再没打过狼。东山成了采石场,成天放炮炸山,狼早跑没影子了。再说,这些年,雪也没以往那么大了,就是有狼,也不会跑下山来惹事儿。没得狼打,姥爷就打野鸡斑鸠野兔子。姥爷打野兔子很有一手。这在我的记忆里是极为清晰的。我跟他出过猎,那会儿我十来岁年纪,能跟着到处跑,帮姥爷背背猎袋牵牵狗了。

    对于野兔子,再残忍的捕杀都是不存在罪孽感的,它们对庄稼的危害简直到了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一群野兔子一夜能毁掉一亩豆子,即使是草滩,野兔子也不放过,到处打洞钻孔,不时崴了牛蹄折了羊腿。野兔子啃草是连根刨的,况且,它们的繁殖力相当惊人。

    那时,家家户户都打野兔子,用各种方式,却不是人人都能打得到很多野兔子的。姥爷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夏天,草密,野兔子藏得深,用狗撵是不管用的。姥爷就选个无风闷热的夏夜,携了火铳,头上顶了矿灯,到草滩上去。夏天酷热,野兔子白天躲在阴凉的洞里,夜里出来打食吃。姥爷选个草肥水美、靠近庄稼地的地方,打开矿灯,巨大的光束直射,贴着草皮扫开去。野兔子有个习惯,怕光。见了光,野兔子匆忙逃开,就得跟着蹄印追。一旦光束罩到野兔子的眼睛上,它就会趴窝不再动弹。这时举枪搂火,一打一个准儿。然而,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并不是谁都能轻易打得到野兔子的。比如邻居王三和王四,兄弟俩儿搭伙黑夜出门,到天明也没打着一只野兔子,反而伤了人。

    那晚天黑得像瞎子掉进了井里,又被人盖上了井盖子。王四年轻腿快,跑在前面,追一只半大的野兔子直追到草滩深处。王三上了点年纪,是个老齁子,跑两步就得喘三下,就落在了后头。后来,王四追着鬼精鬼精的野兔子绕了个大圈圈又回来了。野兔子跑累了,趴下不动了,两个眼珠子在黑夜里红红地闪。碰巧,王四脑门上的矿灯又亏电,黄瞎瞎的照不三尺远。这会儿,王三正蹲在草窝子里抽烟呢,烟头一闪一闪地亮。王四跑得呼哧带喘,晕头转向,不辩东西,看见草窝子里有红光一眨一眨地,绝似野兔子的眼睛,心想,我可逮着你了。王四压根儿就没去想,野兔子怎么会有一只眼睛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着那粒火红搂了火。等听到惨呼声,匆忙跑上前一看,原来不是野兔子,赫然是自家的哥哥王三倒在血泊里。幸好王四的枪法欠火候,瞄偏了,一片铁砂子将王三左半边身子扫得筛子眼似的,浅浅地没入皮肉,并未伤及性命。为此,姥爷颇不待见这兄弟俩儿,再出猎时就拒绝带上他们。

    通常,在冬天,大覆盖了原野,野兔子无处藏身,我和姥爷会带上村里的几条健壮的大狗,到原野上去撵兔子。野兔子多在向阳的土冈掘洞深藏,或者住在坟茔里。一旦出洞寻食,被狗发现,狗就会穷追不舍。野兔子是个鬼精灵,被狗发现后决不直接回洞,而是绕着圈儿跑,想要甩掉追踪者。撵野兔子的狗都是老行家,一条狗在后面追,另几条狗围追堵截,好像围猎,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时而吠上两声,打个心理战。追上半天“自作聪明”的野兔子早累得气喘吁吁,脱了力,乖乖地躺在地上蹬了腿。这时我和姥爷就赶紧走上前去,捡了兔子,以免坏狗咬破了兔皮。

    姥爷打了一辈子野兔子,后来却再不打了。即使那年家里的一亩豆苗一夜之间惨遭啃食,姥爷也没再动过打野兔子的心思。这让全村人不解。在我眼里,姥爷是个古怪又神秘的人。我总觉得,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原则在左右着他。或者说,那是一种比原则更为神圣的东西。

    我总在盘算着,如何揭开姥爷的秘密。

    (七)野兔子的肉是腥的

    掌灯时分,姥娘串门儿回来,吱呀一声推开灶屋的门。姥娘手脚麻利地做好了晚饭,特意做了我喜欢吃的红烧肉,炖了猪蹄,焖了羊肉,还烧了一盘鹅脚。我看一眼大盘摞小盘的餐桌,全都是荤菜,就笑。我边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塞肉边说,姥娘,这咋都是肉啊?就不能弄点青菜萝卜吃吃?人家城里人现在都兴吃清淡的,吃蔬菜,养生!

    姥娘就慈眉善目地笑,眼睛里闪着温暖的光。姥娘说,你这孩子,那年月没肉吃,你姥爷打只野兔子,还没扒皮你就急得狗似的,一会儿工夫你能跑灶屋里八趟。咋着,现在有肉吃了,又嫌上了?

    我心里惦记着揭开姥爷不再打野兔子的秘密,就偷眼瞅了瞅姥爷。姥爷一声不吭地吃菜,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酒是姨从城里带回来的,剑南春。姥爷抿着抿着,就忍不住说,狗东西,这一盅酒比一斤肉都贵!姥爷就抿得更仔细,一小口一小口地。

    我瞅准机会,就问,姥爷,今年回来,咋没见你逮着野兔子?我好几年都没吃上了。姥爷不吭声。姥爷又抿了一小口剑南春,说,野兔子肉有土腥味,哪有猪肉好吃?我接着茬儿说,姥爷你不知道,城里人都爱吃这个,卖得可比猪肉贵多啦,野味嘛。我偷眼瞅着姥爷,见他没反应,就说,姥爷,明儿个,俺再去逮几只吧?姥爷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半天不出声。姥爷突然就放下了筷子,站起来。姥爷就走到笆子边上,抬起头望那杆火铳。

    姥爷就钉在那里。堂屋里空气一时就凝滞了。姥娘敲敲碗沿,说,快吃!肉凉了腥。我应一声,低头猛吃,心里还是想着,姥爷为啥就不再打野兔子了呢?

    (八)芦苇根上的白骨

    那一宿我都没睡着。窗外风呼呼地跑着,从淮河滩上跑过来,在小村的头顶上打着旋儿撒野。我支楞着耳朵,听雪渣子打在床边的小洞子门上。老家人爱在靠床的土坯墙上打两个小洞,装上木扇,像两片缩微的门板,夏天打开用来通风,也用来看护院子里的牲口。偶尔有一丝风从封闭不严的木扇门缝里钻进来,冷飕飕的。时不时有两声狗吠传来。

    这两年,淮河水少了,草滩稀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庄稼也就荒了,野兔子也少了,养狗的也就少了。我想起白天姥爷说的话,姥爷说,野兔子肉腥,哪有猪肉好吃?是这个理儿。可那年月,哪有肉吃啊?野兔子肉喷喷香!

    我头底下的枕头里塞满了苇花和蒲草绒,清香柔软,暖烘烘的。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淮河滩上。恍惚中,那个麦收季节的傍晚,一个瘦小的男孩子,跟在一个老人和一群狗的后头,在刚刚收割过的麦茬子田里奔跑着,兴奋地叫喊着。他被田埂绊了个跟头,麦茬子戗进了肉里。他看都顾不上看一眼,顺手抠一把黄土糊上去,爬起来又跟着跑,一边挥舞着胳膊,叫喊着,啊——哦——

    在这些奔跑的影子的最前头,一只苍黄的小影子仓皇地奔逃着。在收过麦子的原野上,它无处藏身,它只有不停地奔逃,奔逃,企图逃开衔尾而至的恐惧和伤害。它是一只老得快要成精的野兔子,皮毛脱落,斑驳不堪,瘦得像一块风干肉。可它的弹跳依然有力,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依然饱满。在它身后,那个老人,和它一样风干的身子也风一样奔跑着,他不依不饶,不停地打着唿哨,指挥几只凶相毕露的恶狗围追堵截。他们太相似了,那种精神头儿。他们唯一的不同在于,一个是捕杀者,一个是逃亡者,一个主宰着另一个的命运。

    野兔子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像一股黄风,贴着地皮嗖嗖地,掠过一块又一块光秃秃的田地和土冈。在它翻过土冈的那一瞬间,后面跌跌撞撞的孩子有些失望。它似乎就要消失了。然而,经验丰富的猎狗兵分三路,兜着圈儿打土冈边上绕过去,迎头扑上,利齿闪光。老兔子迅速折身,毫不减速,往侧向继续奔逃。

    它终于看到了希望。在它前方,靠近水边,蓦然现出数十亩大的一片荻子林。一人多高的荻子在风中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它只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头扎进去,就安全了,就可以好好地歇上一歇,就可以再活上几个春秋。那个瘦弱的孩子,他再一次跌倒在田埂上,麦茬深深的戗进他的大腿。如注的血流鲜红的颜色,加重了他眼中的残忍和欲望,而那片突然出现的荻子林却瞬间加重了他的失望。他就那么拦腰趴在田埂上,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突变,让他的失望瞬间消退,并高涨为希望。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这一刻的变化,他就深深地懂得,希望与失望总是在相互交替转换的,在这个转换之间,没有绝对,也没有固定的点。它无法解释,如果非得给它一个解释的话,他情愿理解为命运。是命运,在左右着这个转换的过程。

    那个极度失望中的孩子,他趴在田埂上,突然睁大了瞳孔。他看到,那只老兔子即将没入充满希望和生命召唤的荻子林的那个瞬间,从荻子林里跳出一个人来。一个挥舞着镰刀的人。一个与死神并肩而立的人。他挥舞着镰刀,像挥舞着死亡的旗帜。他在生死的界限上手舞足蹈,将要改变一场生与死的战争。无疑,他在失望与希望的复杂转换的节点上,成为命运的替身。

    野兔子愣了一下,瞬间收住前窜的身子,它尖利的前爪抠进了坚硬的土里,向前滑动,激起一片暗黄的烟尘。它只是愣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坦然接受了命运的残酷。它再次转向,在三面围堵之中,朝缺口奔去。

    那个瘦弱的孩子又兴奋地站起来,加入追逐的队伍中去。缺口并非出口。这是他在很多年以后才悟出来的。那只老兔子,它找到了缺口,却没能找到出口——在它的前方,一条蜿蜒数十里的小河沟横亘在草滩上。它从淮河流出,又流入淮河,没有坝头。在河沟的对岸,茂密的淮草正生长得葱茏。只要隐入进去

    没有这个可能。老兔子面对宽数丈的河沟,停下来。在它身后,狗吠越来越近,利齿刮起的风刺入皮毛,直达骨髓深处。那个挥舞着镰刀的人,迅速地迫上来。老兔子回过身来,望了望。在那一瞬间,那个瘦弱的孩子,他从老兔子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的光芒。那光芒冷冽入心,像一根坚硬的针。

    狗群、老人、挥舞着镰刀的人、孩子,他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兔子合上眼睛,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迅速后退,在离岸两丈远的地方再次折身,前窜,腾跃,在空中划出一道灰黄闪亮的弧线。它斑驳脱落的皮毛在小风中抖得笔直。在那一刻,在孩子的眼睛里,似乎那个腾起的影子会成功地越过河沟,掉落在对岸茂密的淮草丛中。它将再次完成失望与希望的转换,把一双双欲望燃烧的眼睛留在岸的这边。

    抛物线终于划到尽头。老兔子像一只沉重的锤子,砸向水面。在那个孩子赶到岸边时,水花早已平息下来,似乎一切都没发生。只有身边喘息的群狗和老人,瞪大了失神的眼睛。

    许多年后,那个孩子的眼睛里总会浮现出那道灰黄的闪电,浮现出老人伫立在岸边的身影。在那一刻,他皱纹横生的皮肤下,似乎流溢出从未有过的衰老。他的眼神,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浑浊的。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家。

    孩子心底的失望又浮上来。他在河沟边蹲下来,一直蹲到天完全黑下来。他以为,水底会浮上来一只毛色斑驳的老兔子,抵消他内心巨大的失望。

    他没有等到希望中的画面出现。

    半月后,淮河水落,河沟见底。他再次路过时,吃惊地发现,在河沟底部,一株芦苇的根部,一具惨白的野兔骨架卧在泥中。它坚硬发黄的啮齿紧紧地咬合在芦苇根上。它至死都不肯浮上来,落入猎狗口中。

    (七)在苇塘里,找到姥爷的秘密

    村北的鸡叫了一声,紧接着,全村的鸡都叫了。天亮了。我从头下取出枕得发麻的胳膊,睁大通红的眼睛。我忽然警觉,那个麦收时节,那些追逐的影子后面,那个数次跌倒在田埂上的瘦弱的孩子,就是我自己。而那个面对河水,突然苍老,突然眼神浑浊的老人,就是我的姥爷。

    我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像一尾受了惊吓的红鲤。我兴奋得不可自抑。我揭开了姥爷的秘密!姥爷不再打野兔子的秘密!接下来,我却陷入了更深沉的思索。姥爷,他是否从那只老兔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和这条日渐泛黄、壅塞的淮河,这片空茫的草滩,草滩边日益荒芜的田野,田野上生长着的野物们,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那个挥舞着镰刀的人,是我不远不近的一个舅舅。他在次年麦收时节,扛着一捆粗壮的荻子,过那条河沟时,淹死在水底。他的水性极好,是村里最有名的水鸭子。他能够在涨水的时候,扛着满满一笆斗绿豆踩水过河,水从没淹湿过他的大腿。可是,他淹死了,在旱季深不齐肩的河沟里。他的嘴耳鼻孔里灌满了泥浆。在他的左手,紧握着一把镰刀。他淹死的地方,就是那只老兔子投水的地方。在他的身侧,河岸上,那片荻子林已经变得稀疏、枯黄。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再回到那条河沟边,昔年葱翠的荻子林早已荡然无存,那片土地像那只老兔子的皮毛一样,斑驳不堪,泛着死气沉沉的灰黄。

    我打开床边墙上的两扇木门,让风从小洞刮进来。冬天的风冷冽干净,让人清醒。我忽然想起,关于那只大枪和那只猎鸭船的秘密。而那群野鸭子,有关它们的场景,和那声轰隆巨响,究竟是否发生?那个瘦小的孩子和那个伏卧在大枪之侧的老人,究竟是不是我和我的姥爷?如果是,那只大枪和那只猎鸭船,它们究竟消失在哪里?

    我知道,答案都在姥爷的喉咙里,和那口鲠在喉咙深处的老痰一样,既吐不出,也咽不下去。然而,我又清楚,从姥爷那里,我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我只有自己去寻。

    姥爷早早就起床了。他一辈子都习惯早起,即便没有事情做,他也要到田边走一走。他早就不养狗了,被那些偷狗的人药死过几条狗之后,他再也不愿意养狗。姥娘也早早起床,在院子里喂鸡。我在黎明的寂静里偷偷溜出院子,蹑手蹑脚到了表哥家的屋后檐下,抬手敲了敲小洞子上的木扇门。表哥迷迷糊糊地应声。

    我和表哥背着“水鬼服”悄悄地出了村。“水鬼服”是农村逮鱼时的专用皮衣,橡胶制成,连体,中间有一道拉链,防水。在冬天水冷时,穿上“水鬼服”可以破冰潜水捞鱼。通常,在冰面上隔五六丈远刨一个冰洞“水鬼”从冰洞入水潜行,将丝网布于冰层下,再从另一冰洞出水。这对水性有极高的要求。表哥就是个水性极强的“水鬼”他就是那个砍荻子的淹死在河沟里的舅舅的大儿子。

    我们静悄悄地出了村,向淮河岸边的芦苇滩行去。一路上,表哥不停地发问,他说,大清早的,也不让人好好睡,你嫂子一个人在家呢。我就大笑,给表哥上烟。表哥刚结婚,冬天的热被窝本就粘人,又加上个粘人的表嫂,表哥当然不舍。表哥就不停地嘟哝。我就不停地说好话,给表哥上烟。

    我们终于凭着记忆,穿过一个烂泥滩,抵达昔日的苇塘。芦苇遭了霜雪,破败得不成样子。近些年淮河水位下降,苇塘没有水源补给,像一面摔碎了的镜子,裸露出大大小小的滩涂,将水面分割开来。水已不再清亮见底,混浊得像姥爷的眼睛。昔日的野鸭子、白鹭和各类水禽早已渺无踪迹。我站在苇塘边,心底掠过一丝感伤。然而,这种感伤很快就被内心强烈的悬疑冲淡了。我闭上眼睛,努力地从记忆中搜寻那只猎鸭船和大枪的影像。我看见那个瘦弱的孩子伏在船舱后部,那个老人,他浑浊的眼神,死死地咬住水面上那群翅羽斑斓的野鸭子。那杆大枪瞪大了欲望的眼睛,随时准备发出震天的怒吼。

    表哥比我更熟悉这片苇塘。他很快搜寻到从前的水道——它已经细瘦得不成样子,薄薄的冰层遮盖了它,维持着它的尊严。我踩碎薄冰,看见冰层下的水,浅得容不下一尾银梭鱼。在水道尽处,苇塘的中心,我的记忆瞬间唤醒——那片熟悉的芦苇,它们倒伏的身姿,一如我神思恍惚中看到的大枪轰击后的情景。然而,我仍然不能确定,那声预料中的轰隆巨响是否发生。

    表哥吐掉嘴里的烟头,呸一声,说,你们城里人的烟真难吸。表哥就套上“水鬼服”说,我下去瞧瞧。表哥下水,嘴里嘟哝着,一个破船,有什么可瞧的。

    苇塘虽瘦,中心依然很深,像一只拒绝干涸的眼睛。表哥用铁镐刨开冰层,在腰间系上绳子,潜下水去。我紧张地抓着绳头,透过厚厚的棉手套,感受着绳子另一端传来的颤动。表哥断断续续地潜水搜寻,用半天的功夫,搜索了半亩大的水底。表哥不断地浮出换气。他总能准确地找到刨开的冰洞,让我惊奇。表哥不停地喝烧酒,不停地哆嗦,不停地骂,狗日的,真冷。

    表哥第十二次钻出冰洞时,我看见,他的腰间没了绳子。表哥已经冻得不成样子。表哥灌了一口烧酒,说,船,船——

    我的血腾地一下涌上了头顶。在短暂的晕眩中,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场景,我听见那杆大枪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响,它喷出贪婪的火舌,钢珠、碎犁铧,裹挟起铺天盖地的黑云,向那群欢快的野鸭子兜头罩下去,罩下去在漩涡血红色的中心,那群野鸭子纤美的脖子终于支撑不住挣扎高昂的头颅,散碎的翅羽在空中飞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飘摇下坠。枪管发出的热气弥漫在舱内,在船身经久不息的颤动不中,那个瘦弱的孩子睁大失神的眼睛,张开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拢。他的眼睛捕捉到一个细节:在浅水处,激起的水浪中,一尾手指长的银梭鱼腾起在空中,脊背上的鳞片映着阳光,光彩夺目。一枚钢珠以电光火石的速度飞去,将银梭鱼穿透,瞬间定格在空气中。舱中的老人,倒伏的身体剧烈颤抖,发出粗重的喘息。

    当我和表哥费力地刨开冰层,将绳子一点点拔出,那只猎鸭船满身污泥,从水底浮出。它刀尖一样锐利的船首高高仰起,木纹中残留的血迹的暗褐色,依旧触目惊心。在船舱的中部,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像一只锐利的眼睛,木纹的断面有明显的凿痕。在它的怀中,一杆大枪安静地躺着,枪身锈蚀,跟姥爷脸上的斑痕如此相似。我小心地检查了枪膛,它空空的肚腹爬满水蛭,那些包藏着祸心和巨大能量的钢珠、碎犁铧荡然无存。

    我颓坐在烂泥里。我终于揭开了姥爷喉咙里深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