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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以为，白昼是公共时段，唯有夜晚是属于一个人的，是自我的时段，由此衍生出一个孤立而庞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内，充满着自由。
通常，白日里积攒的疲惫会使我过早地沉入睡眠，并且无梦，直到在闹钟急促的呼唤里醒来。关于闹钟，它是个痛苦的抉择——它意味着你将脱离平静、安适的自我，投入到另一轮奔跑、追逐与摆脱，迎合、斗争与搏杀当中。闹钟的音调通常急促而喧嚣，虽然有六十和弦的生动、圆润，它仍因其职能而显示出杂乱的噪音特质。闹铃似乎永无止歇，每日重复着侵略者的角色，如一柄尖锐的锥子，迅即而有效地刺入梦和自由的深处，唤起锐利的疼痛和无奈。
我总是习惯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去，将闹钟打翻在地，然后带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慵懒，警醒地、谨慎地继续我半梦半醒的浅层次睡眠，直到意识到迟到后所将面对的那一张愤怒、厌恶、扭曲的脸和随之而来的一连串恶性反应，才不得不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
由于长期无梦，我患上了一种病症——我的感觉变得麻木，已不足以支配我的诗歌。记得论坛上一位朋友说：“诗人的前半夜通常都是醒着的。”我回复她：“我前半夜通常都是睡着的，所以，我不是诗人。”另一位朋友说：“我想成为诗人，所以，前半夜我通常都醒着。”这看似幽默、调侃的对答，事实上接近了诗歌的本质——敏锐成诗。而唯有夜晚的清醒，才能将这种敏锐扩大、膨胀，再紧缩、具象，化为清晰的线条。在夜晚，无限放大的自由，使得思维再不受羁绊，鼓动起双翅的全部力量，自由飞翔。
无论是在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在人群密集之处，我总能将自己沉入另一个空间，寻回属于内心的自由。当我将目光放逐至无限遥远、毫无界定的远方，我的眼睛看起来可能是盯在一面墙上，或者一张脸上，而事实上，我视线的焦点没有方向，没有固定的点。那是一种自由的空茫。我借此来弥补夜晚的熟睡造成的损失。显然，这是无力的。于是，在经历了一段长时间的麻木之后，我得出结论：清醒的夜晚是幸福的。
是的，清醒的夜晚是幸福的。当我半躺在窄小的床上，在数十平方的建筑空间内，任由烟头的红去灼烫四围的黑，我就获得了无边的自由，在这种无处着力的自由之上，虚空之中，我获得了新生的力量。当我缓慢地感觉到，身子下面的床轻轻地远离，漂浮的状态令我感到一种不受束缚的膨胀，而与此相悖的现象产生了：我所有的欲望，所有的痛楚，所有的焦灼由身体的某一个点夺路而出，四散开去，化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这使得我拥有一种空前的巨大的幸福。
我习惯在睡眠或者不睡眠的夜里，关上所有的灯。记得曾对朋友说：“黑暗是安全的。”朋友是个女孩，对我的言语甚为惊讶。她以她的切身感受来表示拒绝。她永远都无法得知，黑暗如何能够产生安全感，在她的经验里，黑暗滋生了邪恶、淫乱、暴力，以及其它一切一切的坏东西。“不是有个曾风靡街市的楼盘广告词叫做‘我不怕天黑’么？”我轻笑笑，顾自投入属于我的黑暗中去。我感觉到了温暖、轻松、安全。这所有的感受都只是因为，我终于找回了即将丢失的自己。白昼的阳光像一笔浓重的色彩，将自己从画布上抹去，而黑暗消融了所有色彩的纷乱与张扬，将那个被掩盖的自己轻轻地挖掘出来。黑暗是一件衣裳，最为柔软而坚韧的衣裳，可以随身体弯曲成任意的弧度而不必担心它的破碎、开线、撕裂。任何尖锐的武器都无法将黑暗打开，任何刻毒的语言和目光都无法刺透黑暗这件衣裳，触及娇嫩的肌肤。
夜晚总是一个人的。我的床很宽大，又很窄小。在我的左侧，躺着另一具熟睡的身体。每当我清醒着接受黑暗的覆盖的夜晚，听着身侧那时而粗浊时而轻缓的呼吸，它就与四外的天籁之声融为一体，时高时低，似远似近，若有若无而我还是一个人。黑暗不仅包裹了我，也将我与万事万物隔离开来，谁都无法侵入我的自由。
这让我有想飞的感觉。
20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