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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顾千寻都是在夜晚出生的人。喜欢深邃暗蓝的天空，喜欢幽静沉谧的夜色，还有栖息在草丛里和树梢上的虫子鸣唱的天籁。这时分的天地仿若安睡于襁褓里的婴儿，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恬和。
大四的时候我和顾千寻从学校搬了出来，我们把窝安在城市近郊的一个古旧小区。没有电梯的七楼的房子，但是爬上天台可以看黑夜的城市与星空，很有一些情趣和味道。
我喜欢极力地站到天台的边缘，微微地闭上眼睛，迎着风想象着飞的感觉。顾千寻一直安静地站在我的身边，指间夹着一颗点燃的烟凝眼远眺。烟默指凉之后，他会轻柔地揽过我的肩，我偎在他宽大的棉布风衣里，听见来自他心脏的温柔的跳动声。我喜欢这个英俊而忧伤的男子，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成熟和沧桑的气息总能让我安心。
（二）
大四的日子清闲自在，几乎不用去学校上课。我们整日整夜地蜗居在租的房子里，宛如两只躲在巢穴里依偎取暖的鸟。
每个早晨他都会趴在我的床边，用手撑着下颌看着我悠悠醒转，然后在我的脸颊上轻柔地印上温暖的吻，带给我一段绵长而舒心的沉醉。
在那些晴媚的午后，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打进来，在屋子里投下白亮亮的光影，我们喜欢盘腿坐在光滑的地板上，背靠着背，他着迷于那些晦涩的文艺片，而我总是沉溺在耳麦里传来的那些动人的旋律里。
顾千寻喜欢在深夜里写作，穿着宽松柔软的睡袍凝思打字。他对写字有一种痴迷，可以就着一壶冷咖啡和一盒三五烟熬通宵。那些在暗夜里写出来的故事洇染着寂寞和痛楚的气息，总是纠缠着我，在睡梦里甚至在白昼。
可是那些故事是属于另外一个女子的，对此我一直有一种力不从心的彷徨，对我们的爱情也是如此。
（三）
顾千寻的初恋像一座玻璃房子，华盛而干净。那个一直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子，有着娇小妩媚的身段和淡淡的容颜。他喜欢看着她犹如丝缎的长发在风里诗意地飘飞，然后侧脸亲吻她浅浅的酒窝，柔情地叫她的名字，妁筠。
而我叫她柳妁筠，因为我们是睡上下铺的姐妹，在那个南方小镇上唯一的高中里。
我是顾千寻和柳妁筠那场爱情剧的唯一观众，给他们递信，带转问候，甚至在他们约会的树林外为他们站岗。那是一些苦涩而寂寞的时光，我被隔离在别人的悲喜之外，是一个童话里为王子和公主做嫁衣裳的善良的小丑。一直到四年前她决绝地离开。
柳妁筠是在早春的黄昏从教学楼的天台笔直坠落的，小巧的身体扁扁地贴在溅满鲜血的地上，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悲戚的美。所有人都为这个美丽伶俐的女孩子因为学业的压力自杀而遗憾，她不该如此轻易地绝望和放弃。
（四）
顾千寻终于崩溃掉，像一只失去尾巴溺水的鱼，汹涌的悲伤将他彻底吞没。
我一直守在这个男孩子的身边，给他安慰给他安排生活和学习。在周末我陪他去那片树林，沉默而心疼地看着他一支接一支地凶狠地抽烟。我能够感觉到他内心深切的疼痛像袅袅的烟雾一样肆虐地蔓延，而我又何尝不是。有一天，我终于从他手中抢过一支烟，任由苍白的烟雾从唇齿间呛进心扉，在体内回旋着直至一片虚无。然后我们一起隐忍着细声哭泣起来，在泪光闪烁的对视中完成无言的交流。
我在顾千寻的耳畔喃喃低语，还有我在，还有我在，千寻。
我偷掩着疼痛至极的心思，含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吻他咬他。他终于紧紧地抱着我哭出声响，然后把我推倒在青草疯长的地面。那是一个可以听见群鸟扑棱着翅膀归巢的傍晚，我在那片幽静的小树林里摊开身体让他进入。我咬破嘴唇克制着来自身体最深处的疼痛和他在我耳边一次次呼唤另一个女孩的名字。
那年夏天，我到底违抗着父母的意愿填报了与顾千寻一样的志愿。我以高出很多的分数进入a大，我想与这个伤痕累累的男子开始新的生活。
（五）
我开始翻来覆去地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从七楼上纵身飞翔，扑面的的黑暗和血腥。有一个女子站在我的身后，脸上涌满欣喜和邪气。我还听见有男子焦灼而忧伤的哭泣和呼唤。当在朦胧中听见手指敲动键盘的声音，我才缓慢地清醒过来。如水的暗室里有电脑蓝色的光浮动，顾千寻依然在写一个兜兜转转的爱情传奇。
他的文字里隐约着憧憧往事，字里行间跳跃着柳妁筠的影子。飞翔和鲜血的意象带着锥心的疼痛盘亘在他的心底，未曾有片刻的淡忘和消逝。原来任何一场爱情童话里的星月是一早就注定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替代。我不过是这个伤心人的镇痛剂，却无法治愈他爱情的残疾。我也只能如此卑微地留守在他身边，再多一点的贪恋便也只有徒添烦恼。
因为我已经学会了知足和隐忍，所以我和顾千寻在这个小区一幢破旧的七楼房间里的生活过得平静而安详。我不断地给自己借口和希望，想象着发花鬓白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他爱我。
直到林涵影出现。
（六）
顾千寻和林涵影相识于一个文学论坛，两个人对彼此的文字惺惺相惜。然后他们开始网聊，在虚拟的网络里说着自己真实的故事和心情。顾千寻告诉我他感觉那端的林涵影有着柳妁筠的气息，他让我坐在他身后帮他验证他的这种感觉。
顾千寻对林涵影说起柳妁筠，这个已经虚无却曾经真实存在的女子，包括她留在他心底的幸福与疼痛。他也对她说起我，他说，是喻晓把我从绝望的深渊拉起，一直努力地熨平我心里的创伤。
这时候他回过头对我沉和地微笑，荡漾开来的笑意让他整张脸都变得生动明亮起来。可是我居然隐隐地恐慌起来，我四年来的努力却不及一个与柳妁筠相似的女子的一个礼拜的网聊。我害怕当顾千寻一旦走出年少情事的禁锢，便也是我要离开的时候。
顾千寻还是一如既往地搂着我入睡，可是我已经无法安定。
（七）
一切都不可逆转。
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春天，我与这个城市的一家公司签定了工作协议，顾千寻也因为一贯的优异被他撰稿的报社聘用。就在我们开红酒庆祝的那晚，林涵影打电话来说想与他见面。顾千寻看着我说，喻晓，我们一起去吧。
可是他眼睛里分明是一种漫不经心的邀请，那么赫然的假意轻易就被洞穿。我对他淡然地微笑，然后推说身体不舒服，婉拒了。
那天我下厨精心做的一桌盛宴，我们只动了几筷子就潦草收场。顾千寻脸上浮现着从未有过的鲜活神情，轻悄地带上门离开，整个房间在瞬间空寂下来。我终于从椅子上跌落，一直隐忍着的伤悲恣意迸发开来，眼泪汹涌。我在他心里的位置到底被一个与柳妁筠相似的女子摧毁，我败于一个虚幻的存在。
（八）
从那个春天开始，更多的夜晚只有我一个人去天台上看星月。顾千寻频繁地外出与林涵影见面，他们在网络里的默契终于曼延到现实生活中。林涵影给他的一些细节仿佛胜过我四年来的全部努力，他甚至因为她而开始习惯阳光，习惯看一些轻松的喜剧片，甚至习惯离开冷咖啡和香烟在深夜里安睡。
他说，喻晓，我们终究要过正常的生活，我开始竭力忘记过去了。他的声音明媚而清脆，全然不同于过去的那种低沉和嘶哑。
顾千寻没有过问我的意愿就带着我去春游，同行的还有林涵影。那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那个玲珑小巧的女子眉眼间的气质与柳妁筠形如一人。她突然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叫我和顾千寻的瞬间，我无端地惊悚和慌乱起来，我听见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尖叫声，犹如一只玻璃杯的猝然炸裂。
我一直莫名地不敢过分与她靠近，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的亲近与嬉闹，整个下午我索然无味得仿如一只木偶。中间林涵影有短暂的离开，顾千寻牵着我来到一排高大的香樟树后面，他悄声问我，她像柳妁筠吗？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投射下点点碎片，稀疏零落的样子却明亮而温暖。我看见顾千寻的脸上涌动着幸福的神情，曾经的寂寞和悲切已经荡然无存。我极力地佯装着淡定地微笑，我说，像。
跳进我眼睛里的一小片阳光碎片令我晕眩。
（九）
七月大学毕业前夕，我绕开顾千寻单独约林涵影见面，是在一家别致的咖啡店里。那天窗外下着倾盆大雨，整个城市都氤氲在雨雾里。店里稀落地坐着一些客人，喧嚣被挡在了落地玻璃窗外。
我和林涵影隔着桌子对坐着，我眼光咄咄地逼视着她。我觉得那一刻的自己充满着邪气，像五年前的某个早春黄昏。沉默了很久之后，我冷冷地开口打破彼此间的寂静，你喜欢千寻？
她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离，片刻便神情坚定起来。她说，如果我在你之前出现，我相信会是我和他在一起。
我的嘴角掀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们之前都有个柳妁筠，她是他心里的一脉温暖和一道伤痕。顾千寻喜欢你胜过我又怎样，你在他心里终归也只是柳妁筠的一道影子。
她笑。我相信时间会改变这一切，千寻会在某天醒来发现他爱的是我，那个影子会彻底消失。
我在邃然间被什么伤到，我情不自禁地叫嚣起来，不可能，他爱情的残疾任谁也医治不了。属于他的那个爱情童话里再也不会有星月了。那一刻的我有一些歇斯底里，脸上隐隐地淌过咸涩的温湿。我握着一只杯子霍然站起来，宛若一只癫狂的兽。
她起先有一些惊慌，随即就将眼光倔强地迎上来，端坐在那里镇定地冷笑。如果你觉得这一下砸下来会让你心里舒服些，你就别犹豫。
她的样子令我惶惑和钝痛，我的脑海里迅疾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早春黄昏里两个女子站在七层的天台上争吵，以叫骂和扭打维护各自的爱情。然后出现像僵死的蝴蝶一样的飞坠，迸溅开来的鲜血宛如天边的残霞。有人像惊鸿一样悄然逃逸，然后有男子在玫瑰色的落日余晖里从远处奔跑过来。
我终于将杯子轻轻地放下，然后从手提包里扯出我的那张聘用合同书扔过去，用很淡定的口吻说，这份工作也许应该属于你，你应该留在这个城市，希望你和千寻会有幸福。
（十）
我在凌晨醒来，在微弱的天光里安静地哭泣，然后用冰凉的水洗去脸上的斑斑泪痕，在沉睡的顾千寻婴儿般的脸上印上一个温暖的吻。然后转身，带着我的一切悄然离开。
之后的一些年，我辗转于无数的城市，拖着倦乏的身心在无爱的生活里游弋。直到后来我在一个很小的书店里看见著名作家顾千寻的自传，煌煌万言里居然再也找不到我和柳妁筠的丝毫的痕迹。那一天我到底忍不住缓缓地弯下身去，掩着脸酣然痛哭起来。这么多年的喧嚣和兜离终于归于安定。
我在一个明媚的春日回到那个南方小镇，早已物事皆非。原先的高中教学楼已经改造成图书馆，我站在七层的天台上无论如何地极目，都再也看不到从前的蛛丝马迹了。我站到护栏的边缘，微微闭上眼睛，迎风想象着飞翔的样子，恍惚中仿佛看见你从折裂的时光中翩跹而来，你的脸上已经没有怨怼和仇恨。
对不起，妁筠。你知道，我爱千寻。我推出去的那一掌是无心的，你飞翔的姿势这些年来一直纠缠在我的梦里。我知道你的寂寞，我这就去陪你，我们还是一对好姊妹。
暮色四合，我在喃喃自语中飞身下坠，那个纠结在睡梦里的场景终于真切地呈现。这是一次快乐的飞翔，在黑暗扑面而来前，一切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