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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妈妈说，小艾，你等在这里别走开，我去给你买一杯冰糖水。
然后这个精瘦的女人就神色匆匆地穿过了斑马线，衣角被熏热的风鼓动得一扬一扬的，像一只盲目飞舞的蝴蝶。只是转瞬间，她坚硬而落寞的身影就被城市的喧嚣彻底淹没了。
小艾一直清晰地记得五岁那年的夏天，妈妈第一次带她进城。她穿着一件皱褶的白色公主裙，被妈妈拉着手在宽敞的广场和街道上行走，到处都是新鲜希奇的风景，她睁着明亮的黑眼睛，试图把那些全部装进去带给乡下的小伙伴。
那天妈妈给小艾买了许多精美的零食和衣服，她抱在怀里觉得满足和幸福。后来妈妈去马路对面给她买凉爽甜腻的冰糖水，她就在一个灯柱下踮着脚尖静静地候着，安心而期待的样子。夏日午后的阳光燠热耀眼，把小艾整个娇小的身子都包裹了起来，她的额头和手臂不断地沁出一层层细密晶莹的汗珠。
白花花的马路被太阳晒得热浪炽人，各色车子穿梭往来，把对面的景象切割得破碎。这个城市是如此的盛大和陌生，逶迤的人潮和汹涌的车流吞噬了她所有的期待，她蓦然间有一种被遗弃的恐慌。一直等到黄昏妈妈都没有回来，小艾的手袖和裤管都浸满了汗水，粘粘地拍打着肌肤。
后来小艾终于蹲在地上绝望地哭了，像一只迷失了家园的候鸟。过了很久有一个人过来轻柔地拍她的肩膀，小艾欣喜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对着自己微笑，她和善恬然的样子像寂静中打开的一朵白玉兰。她声音柔糯地问，小妹妹，你怎么了？
小艾对她无端地觉得信任和依赖，止住了抽泣说，我妈妈不见了。
小女孩子就菀尔一笑，小妹妹，别担心，你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然后她把手覆到小艾的掌心，放下一把饱满圆润的红豆。她说，送给你，你别哭了。
这时候，不远处一个提着一袋子毛豆角和土豆的老奶奶喊，喜乐，我们该回家了。小女孩子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牵着老奶奶的手走远了。小艾低下头看手里的红豆，它们带着小女孩子掌心的温暖和芬芳，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着熠熠的光泽，让她瞬息平静安定下来。
（二）
一些年之后，小艾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她也终于明白了那是一场蓄谋的抛弃，妈妈狠心将自己丢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自生自灭。小艾为此痛快地哭了好几回，最后她完全晓悟了那个女人的苦衷和无奈，也就到底原谅了她的决绝与残忍。
妈妈在年轻的时候深爱过一个薄性的男人。尽管他后来绝情地离弃了她，但她依然为他生下了小艾。母女俩在敝陋的乡下相依为命，缺乏足够的物质，精神上也沉陷于邻里的嘲讽和诋毁。数年后她们的生活终于难以为继，女人只有将小艾带进一个遥远的陌生城市，丢弃了她。在当时，这或许是为两代女人打开另一扇天窗的唯一方式。
小艾幸运地被一对没有子嗣的中年夫妇收养了，他们喜欢这个小女孩子眼睛里的澄澈和睿智。他们给予小艾丰盈的物质和良好的教养，使她在优越的环境里平和地成长。流离的幼年生活留在小艾心上的创痕渐渐愈合，她像所有幸福的小孩一样顺利地生活和升学，拥有一份完满和谐的亲情，并在适当的机缘下遇见一份爱情。
（三）
小艾的爱情开始于大学毕业那年，她去外市的一家公司工作。养父是那里的一个分量很重的股东，所以小艾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令人眩目的高度。去机场接小艾的是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孩，眉宇锐利而英气。他用西式的礼仪与小艾拥抱，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动和迷醉的温和气息。然后他伸手调皮般地摸摸她的头发，微笑着说，小艾，几年不见，长大了。
小艾嫣然一笑，温柔地叫他，宁熙。
宁熙是小艾养父的一个世交的儿子，小时候他经常过来串门，带着他的玩具和糖果与小艾分享。他像一部戏剧里的线索一样贯穿于小艾的整个童年，使那段迢遥而单纯的时光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小艾凝眼去看这个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男孩，眼神不自觉地脉脉含情。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铺满整个候机大厅，空气里隐约地浮动着一种芬芳。
工作之余，宁熙与小艾在这个城市四处游玩，仿佛又折回了那段亲密无间的童年时光。名胜、美食、华服，宁熙像一个地道的导游带着小艾享受这个城市所有的美好。小艾从小就是一个知足安乐的孩子，她并不贪图物质，其实宁熙的细致和温情更让她欢喜。
小艾住在比较偏远的一套公寓，还没有来得及学会自己开车，每天都是宁熙负责接送。每个清晨和黄昏，两个人拥有一段共相伴的温馨和浪漫。车子安然地穿越城市的拥攘和喧嚣，他们在座位上沉默或者淡然地言笑，像是一次次乘船御风的远海航行。
小艾隐约地觉得有什么被推涌得要淹没自己，有些期待却又有些慌乱。终于在一个夜晚车子停在小艾楼下的时候，宁熙没有如常地去为她开门。他轻声地唤她的名字，小艾。然后车厢里的灯悄然熄灭，在微弱的天光里，小艾感觉到一点滚烫和温湿印过自己的额头，鼻翼和嘴唇。
小艾忽然就笑了，原来她一直期待就是这一段甜美的缠绵。
（四）
小艾一直理性而安分，当爱情像花朵一样盛开之后，她依然坚持一个人独居。她想要的爱情是简单而纯净的，没有参与物质和欲望。她设想过与宁熙的未来，两个人在事业上努力地打拼几年，然后结婚过安定而平淡的生活。
可是七喜的出现打破了这份设想的完满。
遇见七喜完全是一个偶然，在热闹的大街上。那天宁熙去与一个外商洽谈业务，小艾就一个人闲散地逛街回家。路过一个喷泉广场的时候，她看见一对男女在撕打，那是一个眼神清澈神情邪气的女孩子，她明显占了下风，却依旧不依饶地尖锐咒骂着。小艾忽然很心疼她的倔强，觉得她像小时候的自己。当那个面容狰狞的男人再次抬手想抽耳光的时候，小艾跃上前举起手提包砸向了他的眼睛。男人沉闷地呻吟一声，然后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小艾一下子无措起来，迷惘中被那个女孩子拉着手一路狂奔，绕了几条街，两个人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女孩嘴角扯起一抹微笑，谢谢你了，现在我们都安全了，我们分开走吧。
小艾喘不过气来，看着女孩兀自往前走，就竭力地匀了一下气息喊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她回过头来，脸上闪过一抹忧伤。叫我七喜吧，我这种流离失所的人是不配做人朋友的。
小艾就笑了，声音坚定地说，我愿意跟你做朋友，我叫小艾，我那边的房子太大，一个人住不方便，不如搬过来一起住吧。
那一刻，连小艾自己都惊讶为什么会收留七喜。
（五）
因为七喜宁熙和小艾闹过一次不愉快，他说，她这种女孩子满大街都是，你根本怜悯不过来的，你们在一起她只会带坏你。
小艾悻然地回应，宁熙，我讨厌你这么势利，我讨厌你这么说我的朋友。
那天两个人都固执得不肯迁就对方，小艾拉开车门倔强地步行去公司，而宁熙也把车子嗖的一声从她身边迅疾开过。宁熙一直成长于优越的环境，他并不能理解小艾对于边缘人的怜悯和疼爱。小艾经历过物质和关爱双重匮乏的残酷，她明白很多时候一些沉堕的人只需要一点帮助就可以救赎的，就像自己在五岁那年在绝望中获得过一把红豆。
直到现在小艾依然对红豆有着特殊的感情，她总是喜欢煮可口的红豆粥吃。可是宁熙与七喜似乎都对这种食物排斥。有一次她跟七喜讲述红豆的故事，她竟然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过去，小艾只好抱一床被子为她盖上。她看着这个眉眼精致而沧桑的女孩子，忽然莫名地觉得她与当年的喜乐有几分相似，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好笑起自己想象力的丰富。
（六）
宁熙终于与小艾和解了，他开始尝试着去接受七喜。有时候七喜很迟还没有回来，小艾就从厨房里伸出头来叫宁熙开车去接一下，宁熙也只好撇撇嘴答应了。
七喜在一家酒吧工作，小艾并不知道她究竟做些什么，但是她身上没有那些风尘女子的烟视媚行的味道，小艾也就放心了。她也试图劝说过七喜放弃那份工作，可是七喜倔强地说她喜欢那种甜蜜奢靡的气息。她还一本正经地说，我名字叫七喜，就注定了要跟酒水、饮料打交道的。当时小艾差点要笑得晕过去，七喜的狡黠和孩子气叫她无比的欢喜和疼爱。
小艾和宁熙的爱情退却了热度，反倒是小艾一直期盼的平淡，两个人会偶尔相聚与缠绵，生活和事业都有了适度的闲趣和自由。后来公司参与了一个城建项目“a工程”的竞标，因为是一个利益和影响都非常大的项目，公司调配了许多精英和资金支持。而作为董事长的儿子宁熙刚好要借助这个机会得到锻炼和提升，因此他和小艾全权负责了整个项目的评估、预算和竞标。生活忙碌起来。
（七）
小艾很长一度时间都扑在工作上，没有像以前那样留心和照顾七喜。等到她恍过神来，七喜仿若变了个人，经常拎回来大袋的衣服和精美的首饰，整日都是快乐而富足的样子。小艾惊疑地去问缘故，她却笑容邪气地沉默。小艾就无端地担忧起来，焦灼而忧伤地看着她发不任何声音。
七喜菀尔一笑，小妹妹，别担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那一瞬她脸上的邪气全然消失了，恬然的样子像寂静中打开的一朵白玉兰，然后她把手覆到小艾的掌心彼此相抵。这个眼神和动作穿越岁月穿越烟尘和喧嚣，像精巧的锤子一样敲开了五岁那年的黄昏。小艾觉得胸腔里的明媚和喜悦仿佛就要流溢出来。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与眼前的女孩子拥抱。
宁熙却在这时候走了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小艾，我刚才在楼下看见b公司的一个高层主管的车子了，他们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b公司只是一家实力平平的公司，因为这次顺利进入了暗标竞争，才引起这个城市商界的关注。
七喜的脸上闪过几分担忧和慌乱。小艾思索了片刻，觉得两家实力悬殊，也就没有深往心里去了。她轻柔地捏了一下七喜的肩，微笑着说，别为我们担心了，没有事的。
小艾现在只想做一顿丰盛的饭菜，三个人好好聚一下，然后晚上再与七喜叙旧。小艾认定了七喜就是当年给予自己红豆的喜乐，她们各自经历了许多沧桑和变故又走到了一起。
可是等她从厨房出来，七喜和宁熙都已经不见了。偌大的客厅显得空荡而沉寂，她一遍遍拨打他们的手机也一直无人接听。小艾心力交瘁地倒在沙发上，心上无端地涌起一丝惶恐。最后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等待天明出席“a工程”的新闻发布会。
（八）
在翌日的“a工程”揭标会上，小艾意外地看见了七喜。她神情娇嗲讨好地坐在b公司的老总的身边，那是一个秃顶发福的中年男子。小艾疑惑地看着匆匆赶来的宁熙，他却一副忧心而惶恐的表情。他凄艾地说，小艾，对不起，我们完了。
几乎与此同时，主席台上已经宣布了结果。b公司以恰倒好处的优势胜出了。小艾恍然大悟过来，她眼神敏锐地逼视着宁熙，他怯懦而愧疚地说，七喜怀了我的孩子，她来威胁我，从我这里知道了我们的整个策划。
小艾质问，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宁熙嗫嚅着，在你叫我接她下班的车上。
小艾终于悲哀而绝望了，自己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一个永远要在男人的怀抱里兜转，一个在美色面前丢失了一切。他们像一摊烂泥，永远抹不到小艾想要的高度。小艾穿过层层密密的座位冲到七喜面前，她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忧伤说，是他们更能给予你想要的物质，是你根本就不需要爱情不需要安定，不需要我们对于你的爱和期望，所以你就出卖了我们，对吗？
七喜面无表情地点头，是。
小艾自嘲地冷笑起来，是我一直在自作多情，我一直以为可以救赎你也是徒然的，对吗？你一直在欺骗我的怜悯和疼爱，对吗？
是。七喜的声音机械而冰冷。
小艾仿佛要窒息得晕厥过去，她竭力地匀了一下气息，心头猝然闪过一丝光亮。她的嗓音颤抖起来，七喜，你以前的名字叫喜乐吗？
我的真名叫喜宝。七喜嘴角挑着一丝轻蔑，不过我听我妈妈说我有个孪生姐姐叫喜乐，我妈和我爸离婚后，她就跟着我奶奶生活，可惜七岁那年出天花死了。
小艾眼前的世界訇然支离破碎，她在瞬间散失掉了语言和眼泪，怔然地站在雪亮的镁光灯下，像一只木偶一样，一推就会倒掉。
她给过她一把红豆，她却给了她所有的宽容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