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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九岁的童幕遮是一个俊秀而任性的少年。不服帖的头发齐齐地长过了光滑的下颌,每次打理之后都会在梳子上留下时光的线条。还有眼角轻细的纹和掌心纠缠的痕,也都是青春里闪耀的记号。就连循着前额上一小阙黯淡的伤口,也可以细致地数出成长中的一段子丑寅卯。逢上孤单而伤怀的时候,童暮遮便会在那些故事里兜兜转转。
童幕遮总是反复地想起一些潮湿而温暖的春天。与双亲住在一个古朴的南方小镇上,家是一幢精致的石木结构的房子。仄仄的楼梯上长满斑驳的旧纹,他喜欢踩着咯吱作响的阶梯爬到阁楼上,在晨曦和晚光里看漫天的烟花。
那是一段迢遥的韶光,转瞬即逝。如同母亲的温情,忽然在一个春天的尾巴上殁灭了。母亲死于一种残酷的疾病,卧床的时候落光了头发,疼痛昼夜碾压她精瘦的身体,终于在一个寻常的早晨散尽了温度。
当初,童幕遮对于悲伤的体会并不深切。可是,等到他反复地缅念起母亲在夜里唱摇篮曲,她的手指轻柔地摩挲自己的额头,这些温暖的细节终于叫他潸然落泪。只是彼时,他与家乡已经山水迢迢了。父亲在那一场丧乱之后就带着他迁徙北上,把那一段岁月丢失在了身后。
(二)
童幕遮依然喜欢爬到楼顶上看风景,七楼的天台上通常会起很大的风,恣肆地灌满他的衣裳和胸膛。他倚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往下俯望,盛大而紊乱的城市像一面藏着波澜与暗涌的海,宛如帆栀一样耸立的电话柱上落满了麻雀和鸽子。有时候童幕遮会带着爆米花上去喂它们,他迎着晨光随手微微一扬,那些羽翼轻盈的精灵就扑棱棱地飞过来。童幕遮一直歆慕这些自由的灵魂,他忍不住时常恍惚着想象,它们在蓝天白云之下会看得见更遥远的地方么。
在一段久久长长的时光里,童幕遮一直躲守在天台上,那里是他一个人的游乐场,仿佛可以被妥善地收藏与安放,免了忧扰与流离,可枝可蔓。就连父亲也没有如此的温情和亲切,他只是一个骨血相关的男人,沉默着给予物质和金钱。而且经年之后,他终于再次婚娶。
新妈妈到来的那个周末早晨,父亲在厨房里精心地烹饪,剁蹄膀和白斩鸡的梆梆声从六楼的窗户里溅出来,童幕遮在冰凉的天台上摊开身体,感觉那些声响像潮水一样从下面浮上来,淹没了自己。他把一粒粒淡黄若白的爆米花弹到空中用嘴接住,漏开的颗粒就被盘旋在身边的麻雀衔走了,少年童幕遮有点哀伤地想,是不是所有的人与事也是这样,一旦错失,就会有新的归宿,就像在母亲之后父亲又迎娶了林阿姨。
后来太阳升到老高的时候,童幕遮听见父亲喜悦的说话声音,他就跳起来扶着栏杆往下看,两个母女模样的女人正仰着脸向探出窗口的父亲挥手。对着这一幕,童幕遮嘴角挑起一抹很不屑的冷笑,心底却恍惚着一阵焦灼与惶遽。
(三)
那天的午饭童幕遮吃得寡淡无味,拿着筷子把白嫩的饭粒拨来拨去。坐在旁边的林阿姨堆一脸的笑,频繁地说起他的精明与懂事,那些光彩的过往都是父亲告诉她的。她还一个劲地往童幕遮的碗里夹菜,童幕遮却露出鄙夷与厌恶的神色,后来索性把那些菜都挑了出来,在桌子上堆起一个小垛,弄得林阿姨好生尴尬,他却有一种报复得逞的畅快,甚至父亲逼视过的凶狠眼神他也不管不顾了。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地用筷子头敲打桌角,童幕遮却霍然起身离席,一脸的凛然与冷漠。他头也不回地径直进卧室,把门甩得砰然作响,女孩子的声音从最后的一点缝隙里挤进来,没素质!
童幕遮躺在床上,心里空出一片潮湿的地方,客厅里隐约着传来父亲愤然的骂声,夹杂着林阿姨的规劝。童幕遮一点也不感激那个女人,却泛起一阵阵被遗弃的感伤与孤单,脑子里一直涌动着母亲的样子,恍恍惚惚着觉得冷,后来迷糊着睡了过去,一片天昏地暗的安静。
童幕遮把这一天当作“战争”的开始,新妈妈和新妹妹都是他眼中的敌人,他憎恶她们的一切。自此之后,童幕遮与她们终日冷眼相对,从不理会她们的善意与客套,甚至觉得那些疼爱和关怀也是惺惺作态。他对她们一向直呼其名其姓,总是放肆地叫嚣着,姓林的,我的卧室不需要你整理。姓林的,别一天到晚煮鱼烧肉的,那是我爸爸的辛苦钱,轮不到你这么糟蹋。
林阿姨默默地忍受着这些顶撞和挑衅,一转身,还是把童幕遮的房间收拾得妥妥当当,依然每餐为他多做一小碗补钙的排骨汤。反倒她的女儿受不了童幕遮的欺侮,时常对着他的背影碎他一口,动物!
童幕遮总是格外镇静地转过身来,冷笑着说,楼星悦,有本事,你别跟你妈挤我家来啊。
(四)
虽然楼星悦从小就生活在单亲家庭,但是一直是娴静而乖巧的孩子,像阴影里的植物一样迎着任何一点阳光拔节生长。而童幕遮是楼星悦眼里的一团火光,他到哪里,炽眼的火焰就烧燃起来。他一点都不像她在成长中遇见的其他男孩子,粗俗而暴躁,总是仿佛缺少了教养,没有承延他父亲丝毫的温和与善良。
当初楼星悦放学去一个工厂门口等母亲,时常看见一个推着破旧自行车的中年男子与她并肩出来,那是一个穿着洗得泛白的中山装的男人,表情沉静而忧伤,看见楼星悦他会点头微笑,脸上隐约着一些羞赧和甜蜜。后来再遇见楼星悦,他总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或者榛子巧克力,有时候是用工件的边角磨出来的小玩意。再后来,母亲忽然试探着问她,以后能不能跟那个中年男子一起过日子。楼星悦欣喜地点头答应,母亲含辛茹苦了十数年,终于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童叔叔是可以给她安定与幸福的男人。
只是楼星悦没有料到,新哥哥是如此的难以相处,与自己与母亲都充满了芥蒂与龃龉。几年下来母亲受了许多的委屈与侮辱,但是她从来不诉苦,有时候楼星悦趴着她胸口,迟疑着问要不要结束这一段生活。母亲就轻柔地抚摩她的鬓发说,幕遮还是个小孩子,再过几年他会懂事的。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处处都针对我们。就算不看电视也要跟我抢遥控器,把我房间里的书撕得稀烂,还把蟑螂和死老鼠藏在我的被窝里说到最后,楼星悦终于紧紧地抱着母亲委屈地哭泣起来。
(五)
童幕遮越来越不爱说话,沉默着走路沉默着吃饭沉默着睡觉,沉默着躲在墙壁后面贴着耳朵偷听楼星悦数落自己的坏,沉默着骚扰和破坏新妈妈和新妹妹的一切。
他跑进楼星悦的房间,把她的藏书拖到天台上撕成一片一片,铺在草席下面又柔软又舒服。有时候他还翻开楼星悦写的文章,把整瓶墨水倒上去洇成乌黑的一团,他从来不看那些文字,看了又能如何呢,无非是一些无病呻吟的小女儿家的心思,能写得尽像自己这样的冰冷的孤单与绝望么?
童幕遮宁愿在天台上喂麻雀喂鸽子,捧着一盆苍翠的仙人掌与它对话。它是童幕遮从楼道里捡回来的,长着茸茸的刺,像一个倔强着对抗百无禁忌的青春的孩子。
仙人掌是喜阳的植物,白天他把它摆放在天台上晒太阳。晚上藏在身后带回卧室,放在床头柜上陪着自己入眠。一宿的缤纷长梦,许多人的影子来来去去,母亲的脸重叠着林阿姨的脸,他在梦里恍惚着伸出手去抚摩,指尖一片柔软和温暖。
醒来的时候,童幕遮听见楼星悦在卫生间里的尖叫声,他知道那个女孩子肯定正对着一堆染了色的衣裳,而难过而愤怒。因为他偷偷地把漂白粉替代了洗衣粉,把洗衣粉倒进了林阿姨最喜欢的糯米粥里。
童幕遮幸灾乐祸起来,一直躺在被窝里没心没肺地笑。
(六)
童幕遮一直自己洗衣服,他不用家里的洗衣机,宁愿跑到小区后面的护城河畔去洗。他把衣裳装在一只盆里,抱着它下楼道的时候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他要嫁祸给林阿姨,让邻里都看看这个后母是怎么刻薄地对待自己。
护城河的河水澄澈见底,累的时候,童幕遮就伸出手指逗水里的小鱼儿小虾米。有时候他会猫下身子用硬币在堤坝上刻字,聚精会神地刻下对新妈妈和新妹妹的诅咒。就连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也不回头去看,后来那个人的脚步停了下来,突然就有一双手凶狠狠地推搡他,他被背后的一股风荡进潋滟的碧波里。
那个坠落瞬间的最后,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了蓝咔叽倏忽晃动的一角,像瓦蓝瓦蓝的柔软的火束一样跳跃着。以至于许多年之后,它还一直凌厉地烧灼着他的记忆。
幸亏童幕遮在南方长大,从小就会水,挣扎了几下就浮了上来。秋天的河水微微的凉,他索性一口气在护城河里游了两个来回,上了岸就躺在堤坝上晒太阳,双手枕头眯着眼睛仰望天空,看见成群结队的大雁往南飞。它们会路过家乡的南方小镇吗,它们会不会看见母亲坟茔上开出了细小的雏菊。童幕遮一面想,一面静静地落泪。
后来童幕遮照镜子,看见额上被磕出的一小阙伤疤,就像是一种宿命的标签。
(七)
童幕遮成天都谋划着如何刁难林阿姨,就连上课的时候也在苦思冥想。当堂的老师发现他开小差就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童幕遮却一副不理不睬的冷漠表情。老师动了怒,没好气地说,你这样吊儿郎当,以后能做什么哦。童幕遮冷笑着顶嘴,我要去当兵。
这年冬天的征兵开始,童幕遮骑着单车七拐八绕地过去报名,一个兵哥哥笑着说,到了部队可不能留这么长的头发啊。童幕遮郑重地点点头,我剪你们这样的平头也好看。兵哥哥被逗得差点笑岔了气,他递给他一张表格说,把它认真填好,然后回去征询一下父母意见,改日来体检。
童幕遮在当晚的饭桌上跟父亲提起入伍的事,口吻淡然而坚决。父亲放了手里的碗筷,长久地凝视着他,最后沉着声音说,你是到了该自己下决定的年纪了。
晚上童幕遮开着窗户睡觉,听着风声入眠,半夜里去卫生间看见父亲的屋子里依然亮着灯。他就蹑手蹑脚地趴到门边偷听,父亲正在跟林阿姨说着自己的成长,他哽咽着嗓音,应该是哭过了。那一瞬许多过往像投影的胶片一样,呼啦啦地从童幕遮的眼前闪过,直至他的心里一片芜杂。
后来再回到床上,童幕遮始终不能入睡。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开始坠进一个长长的梦里,无声黑白,他抱着仙人掌骑在一只白鸽的背上,往云眼里飞,往遥远的天涯飞。
(八)
翌年开春,童幕遮和一群同龄的男孩子去南方的部队报到。临行前的那日清晨,他早早就醒了过来,轻悄着把一叠崭新的笔记本放在了楼星悦的门前,把一只精致的藏蓝色发夹搁在了厨房里。当年在南方,母亲就是用这样的发夹把头发盘成一个髻,露出长长的脖子和光洁的额头,脸贴着脸地给自己讲故事。那一幕温暖的记忆,让童幕遮再次把脸埋在掌心哭泣起来,然后他就很想知道,林阿姨戴上这样的发夹会不会很像母亲呢。
童幕遮戴着大红花登上了南下的专列,心里涌漾着逝水一样的感伤,多年前他把南方岁月丢失在了身后,这一次呼啸的车轮会不会同样将北方的一切碾碎?其实北方也有让人眷恋的春天。
火车终于鸣笛开动,童幕遮恍惚着听见月台上有一个女孩子追着叫,哥哥,哥哥。他不敢从车窗探出头去看,或许这一看整个北方就真的塌陷了。他也始终没有将胸腔里涌动的一句话喊出来,硬生生地把它按了下去。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新战友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但是我不像你,我不哭的。然后这个人就听见童幕遮梦呓般地说,我错过了五年。他始终不明白童幕遮说的是什么,只好扯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安慰他一句,擦了眼泪吧,两年之后我们还会回来的。
(九)
军营的生活严肃而充实,像一台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正正矩矩。一旦空闲下来,童幕遮就生了写日记的兴趣,最后渐渐地变成一种日常的习惯,有时候也在纸上虚构一些故事,主角的身上总是隐约着自己的影子。后来他照着一本杂志扉页里的地址把它投寄过去,两个月之后他收到了一本散发着墨香的样刊,尽管写的故事已经被修改得面目全非了,但是看着自己的姓名变成铅印的样子,依然满心欢喜。
童幕遮被刊发的文章越来越多,他的才情也在军营里流传开来,但是每当看见战友们簇拥着传阅那些刊物,他的心里总是一阵惘然和悸痛。他想起那个摆满书的温馨小屋,他用墨水把女孩子写在纸上的悲欢离合全部湮没了,那些字字句句里面会不会也有她的影子呢?童幕遮后悔当初没有细致地看上一两眼。
童幕遮在一个周末静下心来给楼星悦写信,删删改改的仿佛总是不合心意,写顺了手的钢笔却始终无法顺畅地描述内心的言语,它们何止一千一万啊。
童幕遮写好的信还没有来得及寄出去,就收到了父亲的来信,穿越了数千里山与水的信笺已经皱成软沓沓的一团,一打开就有一幕悲伤覆没下来。一旁的战友看见童幕遮哀伤地趴在床上一言不发,就很好奇地把从他手里脱落的信纸拈起来看。
亲爱的儿子,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见你的母亲了,多年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患了这种绝症,总有一天会突然撒手人寰,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所以当初我与你林阿姨再婚,也是为了把你的将来托付给她。她是一个宽容而温善的女人,可惜等了五年始终没有听见你叫她一声母亲。
战友想安慰童幕遮一下,就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他的手臂,他感觉到童幕遮身体的痉挛,这个在每场训练里都刚毅而勇敢的小男人,这一刻却恸哭得将要窒息过去。
(十)
童幕遮请假回家参加父亲的殡葬,丧乱之后的夜晚他进了林阿姨的房间。女人仿佛苍老了一轮,她在昏黄的灯光里抬眼看童幕遮,良久她歉疚地说,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待你,可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做得不够好,孩子,对不起。
童幕遮哭红的双眼又一次酸涩起来,他扑腾一声跪倒在她面前,深挚地唤她,姆妈。林阿姨颤抖地站起来,一把把童幕遮揽进怀里,喃喃地应着,诶诶诶。那一瞬童幕遮又恍惚着回到了多年前的南方,他贴在一个温情女人的胸口听她讲一夜的童话。
一座城并非一日就建设起来,但所有善良的孩子总可以一夜长大的。就如同破茧化碟,不过是瞬时间的疼痛而已。
当天晚上楼星悦开始搬到母亲的房间陪她睡,童幕遮帮她收拾衣物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一件蓝咔叽的短风衣,那么赫然的一抹蓝曾经烧灼过他的记忆,但是这一刻童幕遮只是安静地将它叠得妥妥当当。
隔几日,童幕遮再次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楼星悦去送他。在嘈杂的月台上,童幕遮忽然一把抱住楼星悦,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对不起,妹妹。一年前的列车上童幕遮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却始终没有糜烂,一直萌芽着,到这一天终于生长出来。
楼星悦哽咽着说,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十一)
童幕遮退伍转业很顺利,一家刊载过他许多文章的杂志社聘用了他。他装着齐整的衣服去见主编,隔着宽大透明的落地窗,居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景在繁复的格子间里一闪而过。站在一旁的主编发觉了童幕遮的怔忪,就试探着问,你认识楼星悦?主编接着说,你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她编发的,那时候她是我们这里的实习编辑,你的文章里充满着怨愤,格调有点灰,我们一开始是不准备采用的,倒是她极力推荐,并且亲自修改了一遍才刊发了出来。
童幕遮若有所思地说,她是我妹妹。
童幕遮轻悄地走到楼星悦身后,她的格子间临着窗台,桌子上摆放着一只苍翠的盆栽,分明是当年自己养的那只仙人掌。童幕遮问,你一直养着这只仙人掌?
楼星悦缓缓地转过脸,许久她说,它本来就是我的,当初我想把它送给你,可是没有料后来的生活会滑向那样的境地,所以一气之下,我就把它扔进了楼道里。
楼星悦深深地叹息一声,从一开始你就固执地把我和母亲当成敌人,而自始至终你都不过是生活一场想象的“战争”里。
你走了之后,我才在天台上发现了它,仙人掌不能淋太多的雨水,它是喜阳的植物,需要阳光,就像一个温暖的家需要充满爱一样。最后,楼星悦淡然地微笑,哥哥,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对吗?
童幕遮沉默着,他轻轻地闭上眼睛,眼瞳里的意象在瞬间丰盛了起来,仿佛看见了云端的明月和指间的清风,还有从杳渺的岁月深处沁出来的细节,以及贴着时光匍匐着的往事的影子。终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