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种

包兴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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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有一对夫妻,他们生了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孩,个个长的像她们漂亮的妈妈。夫妻俩高兴极了。当然,做父母的早就看出来了,她们姐妹仨在这份一个娘生的相似里,却又很不一样,又好像不是一个娘生的。这份不同,到后来夫妻俩给他们打床的时候就看得非常清楚了。

    她们一天天拔节、丰满,原来的那张床已经挤不下她们三个了。她们每天睡觉前都要约法一翻,而第二天一早醒来,又都要争吵一阵。听着姐妹仨时轻时重的争吵声,夫妻俩决定为她们每个人打一张床,隔一个房间。她们大了,女孩子大的好像特别快。

    姐妹仨听了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每一个人有自己的一张床,还有自己的一个小房间,真的几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那天晚上,姐妹三个高兴得忘了约法,第二天一早也听不到她们的争吵声,夫妻俩听到的是叽叽喳喳像老鼠嫁女儿一样的嘀咕声。

    第二天,夫妻俩果然叫来了村里手艺最好的方木师傅。这里的木工师傅有三种,建屋起梁的叫大木师傅,做木桶木盆的叫圆木,打各式家具的叫方木师傅。夫妻俩叫的这个方木师傅,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师傅了。叫他做活的人,都已经排到年底了。没想到,夫妻俩对他一说,他立刻把手里的活儿交给了他的两个徒弟,第二天一早就挑着各种工具来了。夫妻俩又一次为三女儿感到骄傲。那些锯子、凿子、斧子、墨线盒在他担子的两头轻轻地晃着,发出欢快的撞击声,姐妹仨高兴地挤在一块,一个劲小声地嘀咕着。

    “先打我的,我要一张最最漂亮最最时尚的床。”小女儿说。

    于是,这个年轻的方木师傅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给她打了一张最最漂亮最最时尚的床。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她们三个几乎整天围着方木师傅转。因为打的是她的床,所以小女儿的话是最多的,指指这点点那。大女儿常常笑着说她太苛刻了。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不大说话,好像很腼腆的样子,常常不由自主地就红了脸,一点也不像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师傅,但是,不管小女儿的要求怎么苛刻,他都照着做,并没有说什么。倒是当大女儿指责妹妹的时候,他笑笑,好像是说没事的。三个人里面,说的最少的,要算是二女儿了。她常常看了一会,就溜开了。她说,这又不是在打她的床,她插什么嘴溜什么眼啊。床打好了,小女儿几乎整天都呆在她的新房间里,呆在她的新床上。除了吃饭,几乎再也不出房门一步。原来睡三人的那张床,现在只睡两个人了。姐妹俩互相看了一眼,就蒙上被子各自睡了。有好几个晚上,她们不约而同地梦见自己睡在小女儿的床上。

    “现在先打我的,我要一张最最结实最最舒坦的床。”二女儿说。

    于是,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又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为二女儿打了一张最最结实最最舒坦的床。在这一个星期里,二女儿几乎一刻也不离地盯着她那张成形中的床,就像一个严厉的监工。但年轻的方木师傅的好性子和好手艺也让二女儿最后也噤了声。忍不住的,大女儿有时又要笑骂二妹的苛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干脆说她简直就是一个地主婆。但那个方木师傅还是笑笑,好像仍然觉得这也没什么。看着他那腼腆的微笑和那满头满身的大汗,在一旁看的大女儿感到一个手艺人的不易。二妹的床打好

    了后,她也躲在她的新房间里躺在她的新床上再也不出来了。那张原来睡三个人的床,现在就剩大女儿一个人了。一个人躺在床上,觉得那床原来是那么大,她翻来覆去都挨不到边,感觉空荡荡的,常常一个晚上要醒来好几回。

    “现在该打你的了,说吧,要什么样的?”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看着她说,不由自主地把别在耳朵上的扁扁木工铅笔拿下来又别上去。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微微地红了点脸,声音轻轻的,带着很好听的低沉的鼻音,就像他平时曲臂伸臂之间发出悦耳的创木声。

    “你打吧,你是个大师傅,你知道我要什么样的。”她很快地说,不由得也微微红了脸。两个妹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爸妈去地里了,整个房子好像就他们两个人。

    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没再说什么,他开始拼料划料,开始锯、削、刨、凿、刻。一家人里,只有大女儿一个人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其它人好像对他的手艺表演已经失去了兴趣。但她只是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几乎一句要求的话也没说。她好像非常满意,好像在他的那双有力、灵巧的手下渐渐浮现出来的那张床的各个部分的样子,那些床栏那些雕花,都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只有到了一定的时间——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她转身去给他烧点心,然后才轻轻地叫一声他去吃点心。一个星期过去了,她的床才露出个样子,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的床架起来了,但据他说,还有很多的细活要做呢。

    “师傅,你可不能太讲究了,到时候我们付不起工钱,就只好欠着了。”有一天,夫妻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大女儿的这张床,他都打了快一个月了,还没有要收工的意思。

    “没事,我也是第一次打这样的床,就当是练习,不拿你们工钱,你们管我一张嘴就行。”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红着脸说,声音虽然有点轻,但大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夫妻俩听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大女儿听了,脸腾地红到耳根。

    又过了一个月,她的这张床真的好了。它坐在那里,像是一件艺术品,又像是一座宫殿。村里很多人都跑来看了,大家都赞不绝口,老一辈人说好久没见过么美的床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手艺了。当她搬进了自己的新房间,躺到这样的新床上,她感觉自己真的是住进了一座宫殿,躺在一朵云上一个温泉的浪尖上。好几个晚上,她都因为这种完全陌生的感觉而彻夜难眠。

    有了自己的房间,有了自己的床,女孩子就真正地长大了,她们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女人了,她们可以开始去找属于一个女人的那些话题和生活。也好像是从这时候开始,村里的人——甚至是远近各村的人,才突然意识到这家里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似的,远远近近地,不断地有年轻的小伙子到她们家来玩,甚至,有人还托来了媒人。三个姐妹的房间都在楼下,各自都有一个独立的门,所以,接待自己喜欢的那些年轻的朋友也非常方便。

    不幸的是,有一年,算起来是打床后的第三个年头,做妈妈的突然得了一种少见的病,医生对丈夫说要治好她的病,要好多好多的钱,至于多少,他也说不准,反正是好多好多。他的意思好像是说,这么一笔钱,一般人是谁也筹不起的,还是让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算了。夫妻俩变卖了所有的家财,把所有能借的人都借了,也不过只维持三个月的医疗费。最后,他们家就剩下三个女儿和她们的三张床还值点钱。

    “现在,就剩你们三张床了。”当爸爸的望着一贫如洗的家,对她们说。

    她们都知道父亲的意思。其实父亲不说,她们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可是,小

    女儿却故意说:

    “我们的床值什么钱啊,要说,大姐的倒还是挺值钱的。”

    做爸爸的没有接声,做姐姐的也没有接声,其实是大家都没有再出声。大家知道该怎么做。

    这段时间,小女儿刚好认识了一个把头发染成孔雀毛的小上海。他说她那张床可以卖一个很好的价钱。在那个小上海的帮助下——其实他也是帮助自己——小女儿带着她的那张床来到了上海,并用她的那张床在那儿搞了个行为艺术展——一千零一夜:我和我的床。她在床的蚊帐上写上在这近三年——一千零一夜——的时间里,坐过她床的男人名字,一共是一百零二个,最后一个名字就是那个小上海。在她的这张床上,是懒得整理的被子,被褥上有体液渍印,枕头上有口水痕迹,浴巾和丝袜乱七八糟地裹在被子里,床边是用过的避孕套、酒瓶、药盒、脏内裤、卫生巾。她的展览非常成功,她的床被看作是一个女孩真正的心灵史,她不仅获得一个大奖,而且,她的床还卖了个好价钱。她把卖床所得寄了很大一部分给他的父母,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不过,二女儿没有她妹妹那么幸运。她一直想找一个踏实可靠的,不管是工作还是外表都和自己配得上的人买她的床。可是,不是她喜欢的人看不上她,就是看上她的人她却看不上。最后,咬咬牙,她把床卖给了他们当地的一个小老板。这个小老板置着一份实业,至少可以让她这辈子衣食无忧。她也把钱大部分给了父母。

    这样,大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都投到大女儿身上。来找她的人倒是不少,但她都一股脑儿地把他们回绝了。有一天,当她的爸爸又拿那样的眼光看她的时候,她说话了,她说:

    “爸,不用看了,我是不会卖这张床的。我死也要把它烧成灰带走。二妹小妹都给了你们一笔钱,就让我用一辈子来服侍你们吧。用一辈子服侍你们,不行吗?”

    他们知道她的意思。那个年轻的方木师傅打好了大女儿的那张床之后不久,一次因为做活时走神,触电死了。他们没再说什么,他们知道,他们的这三个女儿虽然长的都像妈妈,但她们各不一样,就像不是一个娘生的。

    慢慢地,做妈妈的病就好了,他们三个相依为命,在那一贫如洗的家里,只有大女儿的那张床还像一座豪华的宫殿一样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