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学生们

包兴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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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干我们教书这一行的,你教着教着就有点后怕。就像一个人走夜路,后面的回声好像越来越大,追得你喘不过气来。

    学生们也许不知道,我们在办公室里感叹最多的是:老了,不会教书了。

    其实我们都还年轻,都是二十多三十刚出头,但我们还是难免要感慨,因为,我们越来越觉得,我们学生几乎都是天才。

    是的,一群天才。

    当然,一定也有越教越自信的同行,我想,那一定是因为他或她还没遇见天才的学生,或者,他或她本人就是天才。反正,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当然,我一开始也并没有发现学生的天才,就像所有的人民教师一样,我觉得自己才是天才,学生一部分是朽木,一部分是歪脖子树。我的任务是把朽木放在一边,他们想长磨菇就长磨菇,想发木耳就发木耳;我的主要任务是,对歪脖子树做点矫正手术。但是,一两年下来,比如从初一跟到了初二初三,当学生慢慢和我无话不说的时候,我才渐渐发现,全班五十个学生,几乎个个是天才,即便是那金口难开的货色,也如刘备般大智若愚。也只到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素质教育的那句口号:在你的嘲笑里有牛顿、在你的鞭笞里有爱因斯坦,在你的放弃里有托尔斯泰有柴夫斯基——不过,我也觉得这个素质教育的口号还不够素质,应该说:在你的偏见里,有曾国潘、有李宗吾、有贝利、有王菲、有曹操——

    2

    今天是周末,晚上师生都自由活动。

    “阿包,我们晚上想请你光临寒室,不知包大人是否肯赏光?”下午一放学,就有两三个女生紧跟着我走出教室,惹得一两个男生在旁探头探脑。

    校长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叫我阿包,校长来了,就:阿——包老师——

    “不胜荣幸。”我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不是可以先透露一二,让我事先有点准备,要知道,包老师这个人是很胆小的,到你们女儿国,比唐僧还要紧张。”

    “暂时保密。反正对你是百利而无一害,好处大大的有。晚上六点钟见。”

    她们三个相拥着走了,快下楼梯的时候,田田突然转过头来大声说:“我们女生寝室脱鞋,有洞的袜子别穿,脚气太重的话,喷点香水,古龙的。再见。”

    这班女生。

    “好地方,像林妹妹的潇湘馆。”我由衷地赞叹。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这样的一个集体宿舍,布置得也像闺房一样。同时我也意识到作为班主任的失职,女生宿舍,居然一直未曾屈驾。

    女生们很高兴。她们十二个人一一把自己床壁的布置以及自己的审美情趣给我说了一遍。而且,差不多她们的每一样小布置小摆设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段温情。有的是生日时同学们送的礼物,有的是某一段心情的结晶也是见证。

    “好,现在我宣布,阿包参观潇湘馆结束。接下来我们进入这次活动的第二个主题——”看来“疯子”田田是今晚的义务主持人“我帮阿包解包袱。”

    她刚一说完,就有两个女生很快地从靠窗的席子下抽出一张纸,贴在窗上,我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我帮阿包解包袱

    我再仔细一看,上面还有十二个女生很艺术的签名,好正式的样子。

    “包老师,今晚就委屈你一下,当回学生。我们嘛,当回你的老师。没意见吧?”田田说。

    “我是新娘子上了轿,有意见也没办法了。”

    “不是什么学生老师的,我们还是朋友的好,大家随便谈。”亭亭补充说。

    “不过我觉得我没什么包袱啊?我一没经济包袱,二没思想包袱。”我说。

    “对,你没经济包袱,没思想包袱,但你有感情包袱啊。”好几个女生一起说。

    “包老师,根据我们最近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分析,最后一致得出如下结论:我们的班主任包老师不幸于上个月初开始失恋,我们女生谨代表全班同学表示悲痛万分。”大家一起念毛主席语录一样念道。

    “你们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不敢隐瞒。

    “你常常发呆,上课常常张冠李戴,要么就讲着讲着突然忘了。”彬彬说。

    “你的好脾气没了,常常对我们乱发火,好像我们大家都欠了你什么似的,尤其是对男生。可怜的男生。”明明说。

    “你现在常常攻击女人,说好女人都还没长大或还没出世。虽然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也讲女人是水做的,但你的结论已完全不一样了。以前你总是说,女人是水做的,所以一见女人就清爽。而你现在却老是说,女人是水做的,所以女人就水性杨花,见河就往河里钻,见了海就往海里钻,见了太平洋,早就把中国海给忘光了。对了,你早上讲威尼斯商人——在法庭上的时候就说像波希霞这样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早就给大款包了二奶。对吧?”一向很“淑女”的兰兰没想到一开口也是竹筒倒豆子。

    “你的电话比以前少了,差不多是绝迹了。以前一天总是有好几次电话,而且一讲小半天。现在你常常拿着手机像刮彩票一样失望。”田田说。

    “还有,你也没有以前那么注意打扮了,常常是胡子拉碴的,皮鞋好像好久都没擦了。真的是越来越老包了。”诗诗说。

    “当然,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你以前一到周末就和女朋友去幽会,我们在校园里挖地三尺也休想找到你,你甚至连手机都关了。而最近,每个周末你都坐在办公室里,这儿动动,那儿翻翻,但我们大家知道,你其实什么都没干,什么也看不下去。有好几个周末我们发现,你吃过晚饭兴冲冲地走到校门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是吧?你说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文文说。

    “不是我说,是毛主席说的。”我说“你们真是天才。”

    “很抱歉,这段时间我的脾气真的太大的了。我一定改。”我由衷地说。

    “抱歉是没有用的。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重要的是要把你的感情包袱解开,卸下来。”标榜“沉默是金”的娟娟今晚也表现的伶牙利齿。

    “感情的事是很复杂的,你们还小,说真的,你们还不懂。我也是昨天刚懂呢。”

    “说我们懂什么都懂,说我们不懂什么也不懂。”众女生又像唱歌一样说道。

    “首先你要这么想:一个女人倒下去了,千万个女人站起来了。”

    “现在大家都说,没有谈过几次恋爱的男人不算男人。失恋是一个男人的必修课。”

    “现在离婚都比感冒还平常,失恋还算什么啊?失恋是打个喷嚏,喷嚏打了感冒也就好了一半了。”

    “包老师,你的微笑才是对离开你的人的最好回报。对于离你而去的人,忘了她就是反败为胜了。”

    “你们说的很有道理。你们是从书上看来的吧?”我忍不住打断她们。

    “有的来自书上,但更多的是从电视上网上来的,还有一些来自生活!”

    “生活?谁的生活?”

    “我们自己的啊。”

    “你们才几岁啊?十四五岁吧。”

    “这跟年龄有那么大关系吗?你可别小看我们,我们几乎每一个人从小学四五级开始就都学会拒绝男生了。现在都初三了,哪个人没几次爱爱恨恨的经历啊。我敢说,我们班五十个同学,内部解决的起码二十对,剩下的也都有笔友或网友什么的。”

    “我们同学常常在私下里议论,说你们那一代人真可怜,你们家庭、学校的教育真失败。你看,教我们班的几个男老师,都三十大几了,听说好多还没谈过恋爱呢。你算是他们当中先恋爱起来的代表了,可是也风吹雨打水流去了。其实这样对你的健康是非常不利的,不管是对心理还是对生理。听说鲁迅脾气那么大,就是因为他年纪一大把了却一直没过爱情生活的缘故。”

    “看到老师们有时候在这方面遮遮捂捂,我们也不得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我们在杂志上,在网上这些东西见多了。其实,现在畅销的书,上座的电影,哪个没有点镜头啊?对了,包老师,废都、挪威的森林、上海宝贝你看过了?怎么样?”

    “这些书你们都看啊?”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禁书。什么书好看,我们消息灵通的很。我们倒觉得日本人虽然死板,但教育观念比我们现代多了,开放多了。”

    这班女生。

    “我真的没想到你们知道的这么多。可能这就是代沟,我们当老师的和你们的父母都差不多。”说这话我也是由衷的。

    “这些算得了什么?冰山一角。男生们那才叫厉害。”

    经过她们的帮助之后,我的症状真的轻多了,至少,我不会乱发脾气,我不会常常走神。

    “天才。”我不由得这么想。

    3

    下午放学不一会儿,成章就在我办公室门口轻若蚊声地喊报告了。

    一看到又是他在喊报告,办公室的老师都笑了。

    大家都知道我班这个胆子最小,常常要被同学捉弄的成章每一天差不多都要打几次报告。虽然是初三了,还老是有学生要逗逗他,现在和以前不同的是,居然轮到女生来玩他了。

    “什么事呢?今天又是哪个女同学打你的主意了?”我问,差不多要笑出来了。其它老师也都满面春风。

    “不,不是。”他也差不多也要笑起来了,经常来办公室报告打多了,他的胆子也渐渐大了些“是元和他——他——”

    “元和又怎么你了?”

    “元和叫我——叫我——,他又给我取绰号了。”

    “我没听清楚,他叫你什么了?”他声音太小了。

    “叫我唐僧。”他大点声说。

    大家都不由笑起来。

    “唐僧?孙悟空的师傅?那不坏啊。”我真想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但又觉得这成章真的有那么点像。

    “不好。大家都说唐僧是个半男女,是个变态。”

    老师们都捂着嘴想笑不敢笑。

    “这个元和,又乱取绰号了。”我马上表态,并安慰他“你别难过,呆会叫他给你个说法。你现在去把他叫来,就说包老师大大的有请。”

    成章兴高采烈地去了,好像拿到了尚方宝剑的小成子。

    “元和,你又重操旧业了。”我对站在前面的元和说。

    “这哪算得什么业啊,是一种缺点,是一种老毛病。”元和认错总是认得又好又快。我想,像他这样,什么运动都能应付,相信就是文革,他也一定能玩得转。

    “那为什么明知故犯,知错偏上?”

    “我以为取一些雅号没什么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取雅号有助于发现同学们的优点,树立他们的自信吗?再说,绰号也是我们初中时代美好记忆的一部分。”他轻声就说,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知道他这是在耍小聪明,不过我觉得也不错,他已经知道老师们喜欢听什么话了。

    “唐僧是雅号吗?”

    “是啊。我知道猪八戒不是。”

    “那好,那我明天到班里宣布一下,把唐僧这个雅号算你的专利算了。”

    “包老师,我哪配啊,我一直都是猪八戒的形象代言人,你真的要宣布,就把老猪专利给我算了。”

    这小子,他知道我不会。

    “好了,我们别兜了,你比我还清楚,在老师那个时代,唐僧说不定还真是个圣人,可是今天,他老人家已经是什么阴阳人变态狂了。你说这是雅号吗?”

    “嘿嘿。”他有点不好意思,但马上又说开了“成章真的很像。谁碰了一下他的身体,他就大惊小叫,谁动了一下他的东西,他就叽哩咕噜半天,念念有词。还有——”

    “听说,班里同学的绰号差不多都是你取的,很多人还都有双份,是这样吧?”我决定全面声讨。

    “不敢当。”

    “你就别谦虚了。”我说“你给国敏取什么来的?”

    “赵本山,你看他那双眼睛,那嘟嘴唇,那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多像。”

    “那张伟呢?”

    “企鹅。”认识张伟的老师,一想到他走路的样子,都不由得笑起来。

    “那我呢?”

    “不敢。”

    “这就说你已经为我取好罗,你就说吧,我知道你会挑好听的说的。”

    “蹦迪”

    办公室的老师全都笑了。想到自己平时走路蹦蹦跳跳,我也忍不住笑了。

    “蹦迪,好,我就要了。”我说“要多少钱?”

    “这——”

    有学生告诉我说这元和给同学们取绰号还要“润号费”的,有的一元,有的五元。但同学们乐意,因为经他一取,准能不朽准能流芳。听说他还给学校的所有老师,给我们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也都取了绰号,只可惜这些“润号费”他要不了。

    “老师你忙,那我走了。”他边说边往外走,这也是他聪明的地方,往往当他走出门口,我也就算了。

    但奇怪的是,这次他刚一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什么事?想自投罗网啊。”我问。

    “包老师,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怎么说?我爸急着跟我要回信呢。不好意思,啊,啊。”

    “是你急还是你爸急?”

    “都急,都急。我们父子是一条绳上的蚱蚂嘛。”

    “我看是你急吧?你爸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件事,他怎么会急呢?实话对你说了吧,我打电话问过你爸了,你爸说他根本不做毕业纪念册。不过,我打电话给他,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和他说清楚些。没想到你这小子做生意做到老师头上来了。”

    “嘿嘿。”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想锻炼锻炼自己,顺便也勤工俭学。反正,我们班同学终归是要买的,给我赚点钱也不是外人,是吧?我弄的这批毕业纪念册,不仅价钱比市面上的要便宜些,而且品质精良,设计新潮。”

    “你做的没错,说的也很有道理。只是希望你多花点精力在学习上,现在还不到弃学从商的时候。你看,中考眼看就到了,是吧?”

    “谢谢包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保证不会影响学习的,其实一赚了钱,人就有了精神,有了精神,学习就特别入脑,比什么巴西现磨咖啡都强。顺便问一下,你对我老爸说了吗?”

    “本人从来报喜不报忧。”

    “理解万岁!”他说着就冲了出去。

    4

    周三下午的第三节是班会课。

    “老师,今天班会课上什么?”上课前,又有学生来打探消息。学生差不多最怕这班会课了,尤其到初三,差不多都成了训话课、动员课和复习课。

    “上什么?男生踢足球,女生吃冰淇淋比赛。”我没好气地说。这些学生,好像我堂堂包老师生来就喜欢训话、喜欢上课似的。

    “包老师是开玩笑的。”学生们互相说着,他们不傻,知道我是说气话。说完就讪讪地走了,怕当替罪羊。

    但是没办法,这节班会课我还是得训话,再不讲讲的话,真的要群魔乱舞了。很多时候,初中的班主任扮演的就是那种充满代沟唾沫丰富的老母亲角色。

    “大家也许现在已经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有很多事我们不想做,但我们又必须做。甚至可以说,我们正是做些事才慢慢长大的。”我怕激起民愤,所以先给大家打个预防针“就像我也不想在班会课上讲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不想年纪轻轻就得个居委会老大妈的雅号;我也知道,你们也不想听什么金箍咒,或一天到晚数理化。”

    “理解万岁!”学生很煸情地拍巴掌,很多时候我都会被一通巴掌拍得晕头转向、改变初衷。拍掌是他们集体行贿的有效方式。

    但是今天我没有,我一顿,很有演讲效果地说:

    “但是没办法,今天我还是得再当回马列主义老太太。有些事再不说,我怕我们这个初三(1)班将不班,生将不生了。”

    学生笑。

    “你们还真的别笑。”我一脸严肃地说“你们听我慢慢道来。”

    “我听说我们班近段时间,经商之风颇盛,整个教室和寝室差不多成了自由贸易市场。我在这讲台上举目一望,看到的不是黄世仁就是夏洛克了。

    “是比尔盖茨。”有学生小声嘀咕。

    “有的同学在寝室里专门等到那晚上十来点钟,大家肚子都饿了,就泡起那康师傅,也不泡那面,就专泡那调料包,任那香气扩散,引得大家垂涎欲滴,再高价抛售顿积的方便面。听说一个晚上收入不菲,一个月下来,敌得上包老师半个月的工资。

    好多学生在下面把头转来转去,好像是表演给我看——谁啊,但他们眼里的那份心照不宣的狡猾还是没逃过我的眼睛。

    “还有的同学在班里帮人洗衣服,如果是义务劳动,那我决无二言,但他们却是有偿劳动,还美其名曰:勤工俭学。听说衣服裤子一件一律五毛,臭袜子可以当添头,免费。”

    有的学生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

    “有几个同学还在班里成立什么‘金点子公司’,专门给人出馊主意,还什么金点子要价十元,银点子五元,铜点子一元,真是漫天要价;还有什么‘排忧解难公司’,陪同学聊天要钱,听别人倾诉要钱,代他替别人道歉要钱,这是排忧解难吗?这是挂狗头拿人民币啊,同学们!”

    我差不多是声嘶力竭,义愤填胸了。

    “更有甚者,有两个同学居然在班里大搞科学迷信活动,一个自封了了大师,一个自号空空道人,专门给班里的善男信女看什么感情线,算什么星座流年,据说还可以帮人算中考的作文题。真是了得,既然这么厉害,我倒想问问这两位高人,你们倒是算算看,我会不会把你们的营业执照给吊销了?”

    大家只是笑。

    那几个当事者似乎尤为自豪,好像我是在树农民企业家的典型似的。

    我用眼睛环视一下大家,用眼睛在说:

    你们还笑?还笑得出来?这要是在以前,大家都非被割了尾巴不可——资本主义尾巴。

    但是大家还是笑。

    “老师,你不要那么难过,也别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我们不会掉到钱眼里进去的,你的学生,怎么会铜臭冲天呢?我们只是玩玩罢了,顺便为以后走上社会热热身。”

    一个好心肠的学生好像想给我打圆场,又好像是拿梯子给我下。

    “还热什么身啊,你们现在已经比社会更社会了。同学们,钱这个东西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它是合法的白粉,它是有魔法的,你一碰了,就再也不想离开了,你就只好乖乖地成为它的奴隶了。”

    “我们视金钱如粪土。”有好几个学生唱戏一样说。

    “视恋爱如喷嚏。”有几个学生轻声唱着,但我还是听到了。

    “好了,你们不想听就算了。”我觉得他们有点调侃我,就赌气地说“其实我根本犯不着婆婆妈妈。你们和我非亲非故,你们成龙成凤了,我又分不到凤毛鳞角。天下最傻的莫过于我们当老师的了,我们老师学校巴不得大家都考上重点中学,都进北大清华。其实关我们屁事。”

    当我的话里夹议夹屁的时候,我知道,我真的有点动气了。

    一个学生高高举起了手。王祖国。

    天哪,在我的气头上,居然还有学生举手。

    天才。

    “祖国,有事?有高见还是实在听得忍无可忍?”虽然我尽量想表现的民主一点,但一个专制君主的修养总是有限的,所以我的话一出口就带着强权政治的印记。

    “包老师,你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所以,所以——”这个祖国显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冒冒失失举手,这会结结巴巴,如履薄冰,赶紧给自己找理论依据。

    “这是老毛说的,不是我。要在文革,我算壮烈牺牲了。”

    大家笑。在大家的笑声中,祖国放松了许多。

    “我觉得这世界上每个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你们这样对我们严格要求,当然是对我们好。我们又不是傻瓜,谁不知道?但同时,你们也是为自己好。我们早就听说了,我们班考上一个重点高,老师们就有一万元的奖金,如果考上六个,每个老师差不过就可以分到一万块了。学校也一样,我们考好了,学校明年的招生就上来,钱赚得也就多了。当然,最主要的不是钱,还有名声。所以,我们也是在为你们读书,为学校读书,为家长读书。”

    大家不敢笑,都稍稍低下头,偷着看我。

    我觉得他说的其实没什么错,但听了怪别扭的,就像一个人指着满桌的佳肴说,来,我们一起动筷,吃点鱼的尸体,再吃点猪的尸肉,女士喜欢植物尸体的,也请别客气,顺便喝点草莓的尸汁——

    天才。

    天才总是一针见血的,但天才也总是孤独的,我让祖国孤伶伶地一个人站着。

    “你还站着?快请坐下。”

    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我装作好像才发现他站着似的。

    4

    “五四”快到了,学校要求每个班至少准备一个节目参加学校的五四文艺会演。

    我把导演的任务交给大家,让他们自由组合,自由设计节目,然后竞拍投标,就像央视春节联欢晚会通常的做法一样。

    “这节班会课我们进行五四文艺会演导演的竞选,一共有五位同学参加竞选,呆会他们陈述完毕之后,由大家无记名投票表决胜出。但我拥有最终解释权。”我说。

    “下面,我们有请一号选手黄光同学上台陈述他的节目构思。陈述时间为七分钟,大家提问三分钟。大家欢迎。”

    黄光有点“摆”地走到讲台上,还真的有那么点艺术家的“派”他开始说了:

    我导演的节目叫——笑里藏刀。

    说着,配上动作:一甩头,定格;一招剑出江湖,定格。

    酷毙了。

    同学们鼓掌。

    节目的类型属于小品兼相声,他继续说,兼音乐剧兼山东快板兼数来宝兼现代舞兼京剧兼——一句话,十八般艺术样样齐全。

    那到底算什么啊,大家着急。

    一句话,不知道,因为这是我的一个全新尝试,全新打造,有史以来第一份,还没有命名呢。

    大家又笑。

    好,接下来我讲讲节目的主要内容和情节,黄光神采飞扬,整个节目阵容强大,全班五十个同学几乎个个都有角儿,我用当代的热点民谣把整个节目贯穿起来,让观众捧腹大笑,笑过之后又全都陷入深思,所以叫——笑里藏刀。

    哇赛。

    大家不由得青春十足地叫了出来。

    黄光更兴奋地往下说——

    幕布缓缓拉开,在中国名曲伴奏中,有唱外音传来:

    如今同志称“哥们”

    如今的官员叫“老板”

    满城的女子称“小姐”

    满街的商贩叫“大款”

    冲澡就叫“洗桑拿”

    理发就叫“做保健”

    领导退休叫“下课”

    麻友相约去“上班”

    公费旅游叫“考察”

    公款吃喝叫“座谈”

    烈酒猛醉叫“拼搏”

    劲歌狂舞叫“休闲”

    工作失误叫“交学费”

    超前消费叫“作贡献”

    挂名进修叫“充电”

    混张文凭好升官

    水货降价叫“放血”

    坑人发财叫“抢滩”

    送礼行贿叫“活动”

    拉帮结派叫“公关”

    “红包”本是黑东西

    “小费”一掷千百元

    中国人人会“byby'

    神州处处喊“买单”

    ——

    声音越来越弱,渐渐隐去。这时,一个学生背着一个巨型书包走上台来,做着杨白劳雪夜归来的动作,唱:

    书包最重的人是我

    作业最多的人是我

    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

    是我是我还是我

    ——

    走进教室,刚拿出书,就不由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时追光缓缓打来,原来教室里已经睡下一大片。然后追光打到讲台上,一个老师。

    讲课的老师看着睡去的学生,唱:

    对面的的同学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我讲的课文很精彩,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

    对面的同学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不要被我的声音吓坏

    其实我很和蔼。(嘿嘿,没人理睬)

    寂寞老师的悲哀

    说出来,谁明白

    求求你把头抬起来

    看看我把课听明白。

    ——

    很多学生被吵醒,大家揉揉眼,一起唱:

    我左看右看

    原来每句话都不简单

    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

    上面写的东西真奇怪,哎!

    真奇怪!(哎,算了吧,再睡吧)

    ——

    黄光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精彩。我差一点要动用我的最终解释权,说,就让黄光上马算了。没想到后面的四个同这也各有高招,真是没有金刚钻,怎敢揽那瓷器活,我暗自庆幸自己幸好把表决权给了大家,要让我,真难取舍。

    这班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