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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汇入东海的许多江河中,在浙南的位置,有一条潮汐落差非常大的江——鳌江。涨潮的时候,海水逆江而上,可以一直到达一个离江口几十公里外的小镇——水头。这个地名的意思,是说东海里的船可以顺着鳌江一直开到这里。当然,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由于河床泥沙的淤积,只有涨潮的时候,一些小船还能勉强开到这里。当然,这条江真正的源头还不是这里,还得往上游溯。这时候,江就分岔成了许多条溪,至于哪一条溪是它真正的源头,也很难说。这些溪都很宽,溪的两边照例都是青山,山脚下是依溪而建的村子。溪里铺满大大小小的石子,但是水却不深,只在中间一带慢慢地流着,更多的水却是在石子下汩汩地流淌着。
我们沿着其中一条叫畴溪的溪再往上游走,便来到一个叫山门的小镇。可以想象,到这就进入山区丘陵地带了。可是,这条溪还没完,沿着山谷,还可以往上走,然后,就到了一个叫晓坑的地方。所以叫坑,可见是一个更小的座落在溪边的小地方。再往前走一截,这下似乎到了溪的源头了,至少,宽宽的水泥路通到这里就停住了,让人感觉那条溪差不多也就到这里了。这个地方叫怀溪,也是一个沿溪而建的小地方,一条铺满小石子的小溪从村子当中流过。
虽然是一条小溪,溪面却很宽,铺着大大小小的石子和一些细沙,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戈壁滩,所以,这里人也叫溪为溪滩。发大水的时候,山洪涨满了整个溪滩,有时还会漫过堤坝,站在两边人家屋里往外看,非常壮观,真的有点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味道。可是,大多数的时间,溪水总是汇聚在低处一带静静地流着,好像是一双大手弯成掌心正温柔地掬捧着它;好多地方,溪水渗入石子下面,不见了,然后又会在一个更低的地方渗出,汇成一个个大小深浅不一的潭。
对于这里依溪而居的人们来说,溪滩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人们在溪里洗东西、洗身体,尤其是夏天,一到傍晚,溪滩上都是花花绿绿洗身子的男男女女。天气好的时候,尤其是换季的季节,溪滩上就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单和衣服。对于孩子们来说,不仅可以在溪里游泳、抓鱼,还可以在溪滩上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一年几次的大水总是把溪滩冲刷得干干净净,所以,溪滩也是当地人理想的公共场所。春夏秋冬,总是有人在溪滩上或走或坐,成群结队。一到晚上,溪滩又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甚至,村里的重要活动,也大多安排在溪滩上举行。比如,每年春节的社戏,照例都把戏台子搭在溪滩上。看戏的人,随便找个地方,都可以席地而坐。要求高的人,可以就地取材,把石头垒起来,也就是很理想的椅子了,有些手巧的,还可以垒出太师椅,垒出床,或坐或躺,别提有多美了。
当地最大的公共活动,也许要算三年两头的“放花”了。“放花”也就是放焰火。不过,这里的放花不仅仅是一种庆祝和娱乐,主要的还是一种祭祠活动。在外做生意的人家,或感觉年事不顺的人家,在宫庙里许下愿心,如得佛主保佑,愿以放花的形式的作为酬谢。这样,主持活动的人把三年里的所许愿花都合在一起放,所以,这里放花也叫放愿花。放花的时间一般都定在正月十五左右。春节一过,做花的师傅就忙开了,他们把各种各样的花炮编在一株高大的竹子上,这里的人称之为花树。有花树的人家把自己的花树栽到溪滩上。放花的时候,长长一片溪滩上,就变成了一片花树林。这时候,总是要先演几天的大戏(京剧),当中也穿插一些小戏(越剧),但我们这里总是看小戏的人多,看大戏的人反而要少。庙里还要举行各种各样的祭祠活动。各种各样的热闹都到了顶了,这才放花。时辰一到,各家都点了自家的花树,刹那间,百花齐放,非常壮观。这时候,各台戏也停了节目,打起了“八通”煞是热闹。放花虽然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可是,放花的相关活动和热闹,比如好几台大戏,比如庙里、宫里的祭祠活动,却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每年放花的时候,村子就突然热闹起来,每一个在外打工或做生意的人,都会赶在这时候回来。再加上各家来看花的亲戚,那人好像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似的,似乎比那溪滩上的石子还要多。
戏台下,溪滩上,都是人,而且是人潮,一拨涌过来,一拨涌过去。喇叭里的琴瑟鼓乐是那么嘹亮,可仍然听得到大家脚下踩出来的沙沙声。其实真正看戏的人并不多,就那么几排,带着自家的凳子,坐在靠近戏台的地方。这些站着的,涌动的年轻人,看戏仅仅是一个借口,那高音喇叭里的咿咿哑哑,那舞台上的才子佳人将相王寇,都不过是一种气氛,一种背景音乐和舞蹈。他们的涌动也像潮汐一样有规律,哪里的女孩子多,漂亮,哪里就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高潮。一些小孩子也似乎受到某种启发和鼓舞,在人堆里挤进挤出,专门往高潮的地方挤,不时的,就会传来某一个时髦女孩的尖叫声,那一定是被人吃了软豆腐了。戏台下是热闹的、快乐的,充满着惊喜和秘密,激情和温馨。看戏的老人们偶尔也回头看一下身后的喧闹,却并不说什么,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还是回头看他们的戏。也许他们知道,他们的戏在台上,台下是属于年轻人的。
放花还有一个重头戏,就是看“花猪”也叫看“愿猪”这花猪养了整整三年,一般都有七八百斤,重得到最后一年,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了,只好趴在那里吃东西,像我们电视里看到的海豹。它是上一年放花一结束,通过跳神,选好猪,也选好养猪的人。三年来,这猪生活的比人还好。养猪人家里不管有什么吃的东西,都要先让这猪尝尝,人才能动口。平时,它也不吃一般的猪食,总是吃鸡蛋、米饭、青菜和时令水果。这猪在养的时候,就不断有人慕名去看,看它的肥,看它的吃和住,看了大家都不免感叹,这猪比人还神仙。放花的前一天,大家就赶到宫里看杀猪。因为是神猪,所以,杀猪就有一套传统的仪式,所以,那一天,看杀猪的人比看戏和逛马路的人都要多。这一套仪式要持续近两个小时,也就是一个时辰,那简直就像在做一套繁琐、庄严的艺术表演。先是在主人家给猪洗澡,旁边有一个道士在念着一段经文,洗的人按经文所念到的部位按部就班地洗,丝毫不敢马虎,一边洗还要一边问花猪的感受。然后,是起驾,就是把花猪放在一顶八抬大轿里往宫里抬。这时候,走在它前面的道士要把一路上的景色和村子欣欣向荣的景象唱给花猪听。抬到宫里后,把花猪架在一个特制的架子上,四肢都用红缎捆着。那猪太肥了,几乎动也不会动,只偶尔哼哼那么一句。杀猪师傅头戴高帽,身穿长袍,舞蹈一翻,才直刺猪的要害。然后是剖腹开膛,每取一样东西,旁边都会有人唱歌般叫道:
“大!”
“大!”
当然,大家心照不宣又心急火燎等待着的,是晚上的放花。几天来的热闹,琴锣鼓瑟、出将入相,以及各种祭祠和活动,似乎都需要这么一个辉煌的升华,一路的助跑似乎就是为了最后这凌空一跃。才下午三四点钟,溪滩一侧的柏油路上已经停满了车,还有车接连不断从路上驶来,他们只好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停下。这些开车来的,都是其它乡镇的人,甚至还有县城和邻县的人。也不知那么远的人怎么就都知道今晚要放花。太阳刚刚落山,天光还是一片微红的时候,堤坝上,溪滩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一个挨一个,像这时候庙里香台里插的香。临溪人家的阳台上,也都是人。大家都早早地选好位置,找一个理想的角度,等着那百花齐放的一刻。这么多人,各色各样的人,还有人不断穿来挤去,所以说大家是来看花的,还不如说是先来看人和被人看的。树在溪滩上那上千株花树,这时候都装扮一新,披红挂彩,像一个个亭亭玉立的新娘子。每一树花的主人,正在花树下设案点香还愿。他们此起彼伏地跪拜着,就像是拜倒在新娘子的石榴裙下。但这种祭祠和跪拜,无疑增添了放花的庄严和肃穆,喧闹的熙动的人群开始慢慢安静下来,似乎大家正在共同参加一个宗教仪式。这也让人们相信,那即将到来的火树银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焰火,而是“上天言好事”的人间天使,是带着人们美好愿心的希望之花。
在这份庄严和肃穆里,年轻人也安静了下来,几乎停止了涌动。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找到了恰当的地方和理想的人群。这份宗教式的庄严和肃穆,使他们珍惜相逢,相信缘份,同时也虔诚地诉说和聆听一切。宗教、仪式有时候就是有这样神秘的力量。在这儿一代又一代人的传说里,大家相信放花这一个晚上对于年轻人来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很多人走在一起,就是从这一晚上的相聚开始的。也许在他们的翘首凝眸的相盼里,那一束束烟花真的把他们的愿心播进彼此的心间。所以,这一晚上,一切言语,就几乎带着点发誓的味道,旁边又是那么多人,所以又像宣言。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远远望去,一棵棵花树就像一个个人影。还有人不断地从他们的村子向这片溪滩,向这片花树林走来。
“吱、吱——”时辰到了,头花开始点着了。一会儿,就是一阵“哔哔啪啪”的炮响。随即,所有的花树都点火怒放。
一时间,百花竟放、色彩缤纷、争奇斗艳,夜空亮如白昼,像美丽的海底世界,不时伴随着人群山呼海啸的叫好声。
火树银花把大家都照亮了,脸上是一忽儿红,一忽儿绿,一个一个地看过来,每个人都像是银幕里的人物,又像是荡漾在水里的影子。这时候,如果那些窜上半空的礼花突然有了灵性,那它们一定会觉得,它们身下的这个地方,这群人,真的很特别,很有意思。它们相信,人们那瞪大的眼睛,一定是看懂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他们那肃穆的表情,一定不仅仅是因为黑夜里的这片灿烂,他们那紧紧挨在一起的身影,一定不会仅仅是一种巧合
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那片溪滩和它那些灿烂的夜晚。十年前,我曾在怀溪教过好长一段时间的书,年轻的我,也沙沙地走在那片溪滩上,挤在人群里,好像在寻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