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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正式开始上班了,穿着朴素的旗袍,扎着两根大麻花辫,看着特别精神。
“你看怎么样?”三姐踩着新买的黑皮鞋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副很美的样子。
“臭美。”雪兰笑道。
三姐扑上来咯吱她,两人滚了一床。
春喜在一边说:“大小姐这样穿真好看,和月历牌里的人一样。”
春喜是个喜庆机灵的性子,很爱凑趣,做事也麻利,熟悉了之后,李氏天天把她带在身边。
“这皮鞋可贵了,花了十块钱呢,要不是为工作讨个吉利,咱娘肯定不舍得花这个钱。”三姐说。
“好贵啊。”大妮在一边说,“俺家一年都花不了十块大洋。”
“别胡说了,你家种地的,能跟咱小姐比吗?”春喜推着大妮出了房门说,“快去看看,茶水烧开了没有。”
已经入冬了,屋子里烧起了暖炕,也许是装了铁门的原因,屋子感觉比去年暖和了不少,至少不用天天坐在炕头上取暖了。
李氏带着剩他娘出门了,要去布庄买布料和棉花,准备回来做新衣裳,因为雪兰想给剩一家人和两个丫头做棉袄。
在雪兰家帮佣是极好的活计,毕竟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三四块大洋。也是雪兰家待遇好的关系,几个帮佣怕被撵,所以特别殷勤。不过雪兰高看了这个年代的穷人,大妮的全部家当居然只有一身单衣……而剩一家虽然有棉袄,可这棉袄破的跟什么似的,都是拆洗了改,拆洗了改,都不知道传了几代人。剩一家每月有八块大洋,又没有别的花销,照理说应该很宽裕的,至少做点棉衣也可以吧,但大部分月钱居然都被积攒了起来,人家小狗剩就穿着破了窟窿的棉袄棉裤到处疯玩。狗剩的爹娘经常说,要攒钱给狗剩买地、买房,准备以后成亲生娃……
雪兰是不能忍受的,让每天出现在眼前的人穿单衣过冬什么的……对李氏说过后,李氏倒痛痛快快答应了。
也许是因为相处久了,有感情了,何况几个帮佣都很实诚,很勤快。又或许是觉得家里的帮佣不体面,怕他们丢人。还或许唱片赚了很多钱,所以心里有了底气,总之她很大方的宣布要给全家做新棉衣。
几个帮佣都很高兴,但大妮当时就哭了,哭了半天说,自己七八岁就被送出去当丫头了,给先前的主家看孩子,挨打,挨骂,还不给饭吃。主家非逼着她时刻抱着那孩子,不让放下来,那孩子两岁大了,她抱不动,只好用布缠在腰上,夏天腰上磨破皮溃烂,差点死了,还是邻居看她没了爹娘可怜,找人介绍了新主家,没想到主家待她这么好……
棉花和布料相对于吃喝来说,算得上昂贵,哪怕最贱的土棉布也很贵,普通种地的老百姓根本消费不起,有些穷家都是一身棉袄全家穿,就是这么可怕。
大妮出去很久了,一直没回来,春喜这边等着冲茶,就出去找人了,结果春喜也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啊?”三姐蹙了蹙眉,出去找人了,然后也不回来了。
雪兰的身体不好,特别怕冷,一到冬天,恨不能天天缩在炕头上,一见人去了都不回来,还以为李氏回家了,于是把手揣到袖子里,蹬蹬蹬跑去了前院。
一出正门,就听到院子里的争执声。
“我不跟你们走,求你了嫂子,呜呜呜……”大妮哭得很凄惨。
“你哭什么哭,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一个女人说。
“我给你们磕头了,让我留下吧。”大妮哭着说。
“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结了大妮的月钱,就领她回家。”大妮的哥哥说。
雪兰一打眼就看到院子里围了许多人,狗剩他爹和三姐都在,大妮哭着跪在地上,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男人女人都衣着破烂,皮肤黝黑。
雪兰凑到三姐身边问:“怎么了?”
三姐不理雪兰,对那男女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们先在门房处坐坐,等我娘回来了,自会给你们弄清楚。”
“好好,谢谢大小姐。”那女人急忙说。
“不,我不跟他们走,大小姐求您了,别让他们带我走。”大妮哭着朝三姐磕头说。
“你这个死妮子,你干啥呢!”女人过去拉拽大妮。
“嫂子,求您了,求您了。”大妮哭嚎道。
“别在这里嚎丧,让邻居听到了算怎么回事,我们家又不是土匪窝,你哥哥嫂子来接你回家,我们还能拦着不成。快别哭了,随我去后面收拾东西,等我娘回家了,就让你跟着哥哥嫂子走。”三姐利落地说。
雪兰愣愣地望着三姐,怎么说这么绝情的话啊,平时她对大妮和春喜不错啊,有个好点心时,都同学一样分着吃的。
大妮不再哭了,只是低声抽噎,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失魂落魄地跟三姐往后院走去。
谁知一关上了正院大门,三姐就对大妮说:“大妮,别哭,我刚才不那么说,你哥哥嫂子肯定拽着你不撒手,有什么委屈赶紧跟我说,为什么不肯跟他们走啊?”
大妮是个特别实在的姑娘,噗通跪在地上,‘呜’的一声就又哭了。
“你快别哭了,赶紧跟大小姐说说啊。”春喜拉着她说。
大妮只顾着哭,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春喜叹了一声,对三姐说:“大小姐,这事我知道。她哥哥嫂子,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啊!”三姐惊叫了一声,然后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在这个年代,买卖人口是个很灰色的地带。明明民国了,追求西方那套自由民主啥的,可是人口却可以买卖,当然这个买卖有一定的说法,必须在当事人的同意下,才算合法买卖,不然就是非法。
“听说她的大侄子生病,下面侄子侄女还有一群,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上回她嫂子就打主意要把她送进窑|子。她邻居婶子跟她过世的娘有亲,拦着没让,然后介绍到咱家来了,没想到……”春喜摇摇头说。
“去他娘的!什么玩意!”三姐骂道,“不过是你哥哥嫂子,又不是你老子娘!她怎么不把她自己卖到窑|子去。”
雪兰在一边想了想,对大妮说:“大妮,你别哭,我这里有个法子,能让你哥哥嫂子卖不了你,可是你得自己去摆平你哥哥嫂子,我们只是你的雇主家,如果直接代你出面,可能会惹上官司。所以你擦干眼泪,挺直腰杆,你不是一直跟我说,喜欢我讲的故事里的蓉儿吗?她遇事可不会只知道哭,然后等别人摆布自己,而是想办法解决。”
大妮愣愣地看着雪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你看啊,我们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前清随意买卖人口那套不行了,他们不经你同意是不能卖你的,若卖了你,他们就得坐牢罚款。等会儿你把头发散开,跑到大街上去,路口那边就有巡逻的巡警,你边跑边喊,我哥哥嫂子要强卖我去窑|子,大总统救命,法官救命,警|察救命。或者直接跑去附近警|署,就跪在他们门口撒泼,他们为了面子也会管的。我现在写一纸文书给你,你在上面按个手印就行了,剩下的事由我们帮你说。”
然后雪兰找来笔墨,在纸上写起来。
三姐惊讶地看着雪兰:“你打算干什么?”
“我整天看报纸,这事读到过不少,你看着好了。”雪兰在纸上写了半天,然后找出朱砂盒递给大妮,“这纸上写的什么呢,我也给你说清楚。这纸上写的是契约合同,用老话说,你是我家的长工,已经签了两年。等到两年后,你就十六了,他们连辖制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大妮点点头,伸出大拇指,重重地按上了手印。然后扯开辫子,打开门跑了出去。她哥哥嫂子都坐在门房屋里取暖,看妹妹哭喊着跑了出去,都没来得及扯住。
等两个巡警带着大妮和她哥哥嫂子回来的时候,门口都聚集不少人了。
雪兰上前把大门一关,然后自己跟巡警说话了。
“叔叔好,我家大人现在不在家,这对夫妇是我家丫头的哥嫂,来接她回家的,但丫头不肯。我们只是雇主,她家人要接她回家,我们也没啥好说的。不过我娘雇她的时候,我瞧见了,这丫头签了两年的长工文书,还按了手印。她都在我们家干了三个月活了,每月的吃穿和月钱,我们都是按时给了的,现在说走就走,闪的我们好没头绪。文书上写的清楚明白,若她违约,得需补偿我们,先把这三个月的月钱还上,然后就走吧,别弄得我们家鸡飞狗跳。”
巡警见一个白生生扎着麻花辫的小丫头吧吧的说话,倒是笑了。
“小丫头,还挺凶的,你家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出去买东西了,回来还早呢。这事用不着我家大人,我说就算话。让他们交上钱,人就走吧,三个月起码三十块大洋。”
“三十块大洋!你胡咧咧啥,凭啥俺们给你干活,你还要俺们钱,青天大老爷,没有这么欺压百姓的,这是要俺们的命啊!”大妮的哥哥陡然听到这些话,吓得脸都白了,焦急地对巡警说,“俺们就没听过这合同啥的!“
“你去问问,现在的帮佣像我们家这样,管吃管住还给大洋的好找吗?若不签了合同,谁给你们这么多好处,好吃好喝都拿了,现在说走就走,咱们这就去法庭掰扯个清楚,从这胡同拐弯出去就是法院大街,走走走!”
大妮的哥哥本来就是个乡下农夫,没见过世面,雪兰一直在吓唬他,何况这年代的合约乱的很,如果有了真正的手印,法院也掰扯不清楚的,即使真的上了法庭,也多半是判双方各退一步,大妮家赔几块钱,然后大妮回家,报纸上有许多这样的案例,所以雪兰一点也不害怕。不过大妮哥哥不知道,牵扯到巡警时他就胆怯了,现在还说要去法院,主家又要三十块大洋,就直接吓得说不出话了。
雪兰打开大门,就要往外走,还作势招呼黄包车夫。
“不不,俺们不去法院,不去法院,俺们这就走,俺们不领大妮回家了。”大妮大哥扯着自己老婆往外走。
大妮大嫂却抹了把眼泪,噗通给大妮跪下了:“妹子,你别这样,俺们对不起你,也知道你不肯,可是你眼睁睁看着下面的侄子侄女都病死饿死吗?你不稀罕他们,就忍心让他们死了?若不是我得在家照顾病人,我就把我自己给卖了!你也是这家的人,为什么这么狠心,不顾你哥哥和侄儿们的死活。你爹娘在天之灵,看你这么对待你哥哥侄子,他们怎么安心,呜呜呜……”
大妮本来坐在地上哭,听了这话陡然一愣,木呆呆地望着地面。
过了许久,大妮流着泪说:“算了,俺跟你们走。”
说着,她给雪兰和三姐磕了个头:“大小姐,二小姐,俺跟哥哥嫂子走了。”
三姐皱起眉,刚要上前说什么,李氏带着剩他娘回来了。
看到家里来了两个巡警,李氏吓了一跳,把事情一问,她生气地瞪着两个女儿说:“既然丫头的哥嫂来领她回家,这就给她结了工钱吧,让她赶紧走。”
“这……”三姐犹豫了起来。
雪兰也很犹豫,毕竟是相处了一场的人,哪怕只是个陌生人,看到可怜的,也会心生怜悯。她也知道自己家门庭单薄,不好引起议论和纷争,可很多时候,人心尤其是仁心,不是以得失来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