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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组织部吴部长透过一次风,陆爱侠就感到时间紧迫,上班就是抓紧处理自己的善后事宜。说不准哪天晚上(注意,研究人事的会议总是在晚上),市委常委会一开,她就要被扫地出门。她很奇怪,近来向她汇报请示工作的人越来越少,宽敞的办公室里寂静无声,连电话声也很稀少,一种凄凉感袭上她的心头。看着刚刚下过第一场小雪的窗外,原先婆娑芬芳的广玉兰只余下黑绿的枝桠在寒风中伫立,街上行人缩颈前行,一片萧瑟的景色更加增添了陆爱侠的紧迫感。这天,她在办公室徘徊了一阵子以后,左思右想,还是坐回到椅子上给刘书记打了电话“刘书记,我是陆爱侠,我有工作想单独向你汇报,想请你给个时间。”刘书记非常爽快“那你现在过来吧。”陆爱侠立即抖掉笼罩在心头的阴霾,走进卫生间对镜补妆。看着镜子里苍老的脸,想想当初年轻时的花容月貌,岁月像一架抽水机,无情地抽干了滋润她保持灿烂笑容的水分,留下千沟万壑般的皱纹,但她还是要强行抹平它。当她确信脸上不再留下任何心思时,才提上时髦的小包去了刘书记那里。
陆爱侠给刘书记汇报工作是经常的事情。作为部门的一把手,向市委一把手汇报工作,实属正常。但是,陆爱侠这一次坐到刘书记面前就有一点不太自然,有点紧张。刘书记问了她最近妇女工作的情况,她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但她汇报的一个问题引起书记刘万里的共鸣,那就是陆爱侠向每一届市委都提出来的,全市的女干部太少,没有达到上面的要求。在男人主宰的官场上,陆爱侠一直谋求男女平等,女干部要与男干部平分秋色,可以说,她为此奋斗了大半辈子。但她经历的四届市委书记都没有采纳她的建议,她曾愤愤不平。如今要退下来了,她想借这个由头提出她最想提的要求,给小女儿雪梅改行。刘书记对她提出妇女干部提拔慢、占比少、地位低的问题高度关注,记在本子上了。最后,陆爱侠觉得机不可失,还是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想法吧。“刘书记,我还想向你汇报一下思想。上天你委托吴部长找我谈话,我服从组织安排。我这辈子可以说全部献给了党和人民。党和人民这么信任我,把我从一个农村姑娘培养成为一名县处级干部。我非常感激。现在年龄大了,理所当然要让年轻人干。不过,我想请刘书记在我退休后帮我一个忙。”说到这里,陆爱侠停下来,直直地看着刘书记。刘书记对面上工作感兴趣,对个别事情没有兴趣。一听陆爱侠提个人要求,刘书记合上笔记本,看上去一直在倾听,但眼睛也一直盯在桌子上的电脑屏幕上,握着鼠标的手指在不停地动。陆爱侠停下说话,以为刘书记听汇报心不在焉。虽然两个人都有时心不在焉,但两人想法不同。刘书记关心工作,陆爱侠急着想把雪梅改行。她停下话头想看看刘书记的表情,刘书记脸上依然是风平浪静。但刘书记马上转脸看着她问“帮什么忙?”陆爱侠突然振作起来,笑着说“我有一个小女儿,叫丁雪梅,现在市中教书,我想她年纪轻轻地做个孩子王,哪辈子做到头啊,想请刘书记帮忙给她改行从政,哪怕下乡当个助理干事都行。”刘书记目光从电脑上转到陆爱侠的脸上“女孩子做个教师,将来相夫教子,不是挺好吗?改什么行呀。”陆爱侠说“哎呀,刘书记,像我女儿那样优秀的人才,整天站在讲台上就糟蹋了,要是能给她更大的舞台锻炼锻炼,她会有更大出息的。请刘书记你开开恩。你一句话的事情,我全家人会感激你一辈子。”刘书记说“容易是容易,但就是没正当理由呀,那么多教师,想改行的多哩,怎么偏偏你家女儿能改行呢?你的心情我理解,退休了,不给孩子一个交待,孩子会怨恨你。姐姐雪荣怎么能从政的,她就不能从政?是不是这个道理?但是时代不同了,现在什么都要公开了。陆主席,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打算近期面向社会公开招考一批副处级女干部,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市女干部提拔慢、占比少、地位低,我想一次性解决这三个问题。在全国开一个先河。你动员你女儿参加考试,成绩通过了,保证优先录取她。”陆爱侠一时高兴“真的,那太好了,一步到位副处级,够人家奋斗一辈子的。这是全市妇女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啊,我代表全市妇女感谢刘书记。”但她马上意识到这个承诺等于画饼充饥,把雪梅放在与任何一个够条件参加考试的人同一起跑线上,没有一点特殊,陆爱侠还是有点失落。“那我女儿要是考不上呢?”刘书记双手一摊说“她连这点水平和自信都没有,那我也就没办法了。怎么样,就这么说,暂时保密,你可以让你女儿先复习迎考。”刘书记下了逐客令。
走出刘书记办公室,陆爱侠想想,刘书记是糊弄自己的。全市妇女甚至全国妇女迎来一个升官的好机会,未必是雪梅的。她心里像吃了只死苍蝇似的不是滋味。越想越凄楚,越想越伤心,想想马上下台了,大势已去,她无比沮丧地给雪荣打了电话“雪梅改行的事没戏了,刘书记不答应!雪荣啊,雪梅交给你了,我已经没用了,你一定要把雪梅带出来。”雪荣支支吾吾地答应了妈妈。
天已经黑透了,大街上亮起了路灯。陆爱侠没有要车,独自拎着小包走回家。家里的门反锁着她就知道丈夫和雪梅又没在家。丈夫丁家旺不在家,十有八九打牌去了。雪梅不在家,那是还没有下班。雪梅除了坐班上课,或偶尔有同学结婚什么的应酬,一般不会不按时回家的。陆爱侠进门就坐到沙发上发怔,没有开灯。不一会,咯吧一声响,雪梅下班回来,顺手摁亮灯。陆爱侠一下感觉灯光特别刺眼,有点难以适应。雪梅历来是陆爱侠的贴心小棉袄,进门发现妈妈没奔厨房没换衣服,还是上班时的职业打扮,就知道妈妈又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过去这样的事情也经常发生,但只要雪梅出现,陆爱侠基本上就能把工作中的不愉快抛到脑后去。而雪梅发现,妈妈看上去今天不仅是在工作上遇上了不顺心的事,似乎还有更大的难题。雪梅坐到妈妈身边,抓住妈妈冰凉的双手“妈,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陆爱侠叹一口气说“人走茶凉,人还没走,茶就凉了。雪梅呀,你改行从政的事妈是办不成了,你看怎么办?”雪梅突然放下妈妈的手说“好呀,我还继续教我的书呀。”
雪梅听了陆爱侠的话如释重负。自从妈妈想把雪梅从中学拔出来改行从政,雪梅就有点紧张了。本来安心教书,心里非常平静,生活非常有规律,不跟谁争高低,没什么压力,顶多也就是下劲教好书,让班上学生考出好成绩,评上先进教师,多拿点奖金。可自从她听说妈妈为她运作改行,她就有点惶惶然了。应当说,她对当官那点破事有所了解,爸妈兄姐大小都是官,都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耳闻目睹官场上的事情少不了。但小时候为让她安心学习,爸妈谈事回避她,给她单独一间小屋念书,迎来送往从来不给她知道。上大学放假回家,爸妈对她放松警惕了,但她又对爸妈那些事情没了兴趣。因此,雪梅想找到一点从政的间接经验,到处找不到。“哪个生下来就是当官的,不都是后来学的吗?”陆爱侠鼓励雪梅“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吗,听领导话,领导叫干什么干什么。”这算是雪梅掌握到最初也是最大的从政经验。但是,一想起从政后可能会面对的人群和矛盾,雪梅还是有点不寒而栗。
雪梅一身轻松地下厨做晚饭,嘴里哼哼呀呀的,特别开心。这些天,陆爱侠看出雪梅的顾虑,而眼下雪梅听说办不成改行所表现出来的高兴劲儿,让陆爱侠有点生气了。原来骨子里就没想要改行从政,仿佛是妈硬逼着她似的。陆爱侠本想教训女儿一顿,看你那点出息!但她压住心底的火气,站起来,走到厨房给雪梅帮厨。母女俩在厨房里边唠边做饭。陆爱侠没有直接告诉雪梅公开招考女干部的事,而是从学校里即将进行的期末考试说起,顺理成章地说到社会上的一些公开考试。雪梅在市中参加过许多次社会上考试的监考“那算什么考试,一帮人嬉皮笑脸的,抄书都找不到答案。”陆爱侠说“可不能一概而论,有的考试还是蛮正规的吧,比如公务员考试。”雪梅承认公务员考试比高考更严更难。陆爱侠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机密,马上市里要招考一批女干部,一步到位副处级,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准备准备,抓住机会,要是能上,比妈求爹拜奶找人强百倍。有人熬一辈子也熬不到副处级,一张卷子就解决了,多好的机会呀,雪梅,你听妈的话,从明天,不,从今晚开始,家务事我包下来,你埋头复习迎考。听到了没有?”雪梅一直在听,但一直没有作声。陆爱侠着急问她,她才说“我是老师,县里给考吗?”“刘书记说了,给考。”雪梅哦了一声。她对考试不憷,但对公开招考副处级女领导干部究竟考什么,心里没底。陆爱侠说“考什么问你姐呀,她在这方面最在行了。”然后陆爱侠又自言自语“考就考,我就不信我家雪梅考不过别人,有几个女孩子大学毕业的,有几个女孩子像我家雪梅这么念书教书手不离书的。等你考上了,我要到处宣传,看看我家雪梅,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改行从政,一步当上副县长副局长,哪个女孩子能比。”陆爱侠用自言自语扫荡了心中不快。
雪梅对妈妈的安排又一次服从了。周末,她戴上口罩手套,去了趟雪荣家。雪梅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参加考试,就要考出好成绩。凡事真要认真对待,马虎就会后悔。别人也许会拿公开招考公务员不当事,就是妈妈陆爱侠也一直以为,考试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要有人。只要雪梅能考试进入第一轮,她就有本事把雪梅送上副处级的宝座。雪梅不这么看,她要凭自己的实力去争取每一次机会,而机会永远是给有准备者的。但雪梅着手复习时才发现,自己拥有的图书除了文学作品就是教育学心理学方面的书,大多是教材,几乎没有管理学领导科学之类的书。而据她监考发现,此类考试多考这方面的知识和技能。本来她可以去新华书店买这类书,但她印象中姐姐爱看管理学领导科学方面的书,就在周末去找姐姐了。姐姐住在另一个小区,隔得不近,要过两座桥才到。事先和雪荣约好了去的,但雪梅骑上电瓶车走到半路上,雪荣打电话说刚接到客商电话,急着赶到招商引资项目工地上处理事情,让雪梅到家里等着。
雪梅接完姐姐电话,就在街上商场超市里转悠一会,打发时间。雪梅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不爱逛商场超市。平时打扮,不是像羊吃碰头草那样通过逛商场发现什么时髦衣服再买,而是在网上看到什么时尚再买什么,但有时运河市还没有,她就从淘宝网上买,因此,雪梅的衣服总能让运河市的女孩子眼睛发亮。等她们在运河的商场里踏破铁鞋找到雪梅身上的衣服时,雪梅早已换了新的款式。而雪梅这种追赶时髦的方式和心态又从不声张。她不喜欢抛头露面,不是运河的交际花,更不喜欢招摇过市,总是像一片靓丽的风景从大街上闪过,让路人驻足发呆。当她出现在商场超市里时也是一样,她的娇艳和自然引来无数目光,而她对那些目光既不矜持,也不反感,心态平和地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她不会对任何一件商品动心的。
雪梅之所以半路逛逛商场超市,原因还是不想到姐姐家单独面对姐夫陈利民。姐夫疼小姨子,好像世上都这么说。但雪梅对陈利民没什么好感,陈利民从来也没把她这个小姨子当回事。在雪梅心目中,陈利民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根本不像干部家子弟。太粗,不知道姐姐雪荣怎么受得了陈利民的。但说他粗,可有时又婆婆妈妈的,小心眼。姐姐嫁过去以后,雪梅记得,没少往娘家跑,每次不是鼻青眼肿,就是哭哭啼啼。有几次雪梅在姐姐家亲眼看到,陈利民说翻脸就翻脸,正说得好好的,不知哪根神经岔掉了,眼睛一翻就脖子青筋暴跳乱吼起来,雪梅从此心有余悸,不敢和陈利民说话,不爱搭理他。不过,侄儿陈列挺讨雪梅喜欢。小姨长小姨短的,一周不见就要想得慌。
正在一家超市里转悠时,雪梅接到姐姐打的手机,说是一时半会回不了家,叫雪梅不要等她,等有空找几本书送给雪梅。最后叮嘱雪梅“别告诉陈利民。”雪梅说“我还没到你家哩。”看来陈利民还不知道雪梅改行的任何消息。雪梅想想姐姐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跟陈利民同床异梦,互不通气,能好吗?越想越可怕,干脆不去想它。雪梅转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公务员考试的书回家。
雪梅在许多人还不知道市里招考副处级女干部的情况下就投入了紧张的复习迎考之中。
时过不久,运河市面向全国公开招考三十名副处级女领导干部的启事出现在各大媒体上,立即成为爆炸性新闻。默默无闻的运河市一下子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人们瞠目结舌,乖乖,多少人为之奋斗一生而不能企及的目标,一张卷子就可以把人送上这个位置,比古代科举制度还快呀。人数之多,级别之高,性别之特殊,给人们多少想象和议论的空间啊!这样的大好事,天下哪找去。大概这世上只有运河市这么干,只有刘万里敢这么干。有许多男性基层干部愤愤不平地议论,早知有这次机会,去做个变性手术就好了。
没有人想到刘万里会来这么一招。刘万里到运河市上任快半年了,半年里没动过人。运河市上上下下都在猜测,刘万里会怎么摆弄干部呢?一把手上任不摆弄干部,那才日鬼。半年多来,刘万里偏偏不动干部。他抓工作用一个字概括:狠。运河市干部按部就班惯了,也散漫惯了。刘万里一到,从整顿会风入手,铁腕治吏;从招商引资入手,强力推进经济发展。特别是招商引资,刘万里认为,怎么抓都不为过分。他打破机关正常工作格局,提倡招商引资工作主题化,业务工作业余化,把公务员赶到经济建设的主战场。一招接一招出拳,一个高xdx潮接着一个高xdx潮推进,只有高xdx潮,没有低潮。干部们被逼得喘不过气来,但刘万里就是对人们普遍关心的干部问题片言不发,引起下面许多猜测。下面越猜,他越不急。但大小会上他都敲山振虎“我来运河市单身一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无私无畏,就是要任人唯贤,就是要利用手中的政治资源推动运河市经济快速发展。凭发展用干部,凭实绩用干部,那些想托关系、走门子、跑官要官的,统统稍息。”这个导向太好了,下面人都憋着一股劲,个个都是千里马似的尽情在刘万里眼皮底下表演。但谁也没想到,刘万里摆弄干部的第一招就是面向全国招考副处级女干部。
一个地方不顾干部管理条例,不按组织程序,大刀阔斧面向全国招考副处级女领导干部,已经不仅仅是社会上人各有评说了,而且引起高层关注。网上各种评说都有,记者纷至沓来,运河市委组织部宣传部接待费因此猛增。刘万里每天都在接受采访。但记者太会生事,听了刘万里的主旋律有时还不过瘾,偏偏爱听不同声音。有的记者对运河市基层群众进行暗访,结果真的有不同声音。两种声音都发表出去,带来很大反响。刘万里召开全市大会,号召全市广大干部要学会与记者打交道,记者利用得好就是天使,利用得不好就是魔鬼。要善于在媒体的监督下工作。运河市广大群众不得不佩服刘万里高明精明英明乃至神明,能生事,能惹事,更能摆平事。自己把自己放在炙热的大锅里炒,要是别人早炒成灰烬了,而他却像铁砂板栗,越炒越鲜艳,越炒越香。仅凭面向全国公开招考三十名副处级女领导干部这一举动,就让运河市特别是刘万里迅速窜红,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在众说纷纭中,有一股非常重要的力量力挺刘万里。上级妇联最为关注,直接打电话找陆爱侠,要求迅速总结经验推广。陆爱侠本人制造过很多妇女工作经验,有的在全省推广,有的向全国推广。接到省妇联电话通知,她又一次振作起来,决心把妇联在党委工作中的重要位置和作用总结出个一二三来。
但是,就在她接到任务的第三天晚上,市委常委悄悄在市直机关大楼五楼常委会议室召开。只要有意留心一下八楼组织部办公室里的灯光,人们就不难发现,组织部已经连续通宵加班,这就昭示着刘万里不是没动干部脑筋,恰恰相反,他早已在安排“换血”了。陆爱侠接受上级妇联任务的第三天晚上,刘万里在常委会上推出一套干部人事制度的“组合拳”公开招考,公推直选,公示录用,拿出一百多个处级副处级岗位,进行“三公”试验。运河市上下把刘万里这一招叫一次“地震”地震震翻了许多未到年龄的干部,处级五十三岁,副处级五十五岁,一刀切,统统滚蛋腾位置。本来一个个优哉游哉稳坐钓鱼台的,突然一觉醒来,头上的乌纱帽没了。许多干部一时适应不了,正年富力强呢,今后干什么?这一批下台干部后来大多选择从事房地产业,有的成为运河市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大亨。这是后话。
在常委会召开的当晚,陆爱侠接到女儿雪荣的电话,知道自己要正式退休了。雪荣刚从内线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市委常委们散会还没下楼呢。“妈,你千万别难过,别说是你了,某某,某某,还是某某都下来了,哪个干部都要走过这条路的,今后就在家里跟爸爸好好安度晚年吧。”陆爱侠听了一惊一喜,一喜一惊的,那些下来的干部们哪个都比她年轻,有的还做梦想上副市呢,有的跟她陆爱侠有过过节,现在好了,统统让刘万里给捋下来了。她陆爱侠到了年龄才遇上刘万里这个铁腕给捋下去,她算是万幸了。但顾影自怜,陆爱侠怎么能不难过呢,她悄悄流了一夜眼泪,第二天上班去刘书记那里谈话,眼睛还红肿着。看到机关大院里黑鸦鸦停满了轿车,那些漂亮的轿车都要易主了,几人欢喜几人愁啊!陆爱侠强装笑脸,轻松和认识的干部们打招呼。集体谈话一结束,陆爱侠就让新任妇联主席逮住,趁热打铁,中午设宴为陆爱侠送行。陆爱侠回到办公室收拾完东西,就到宾馆接受同事、新贵们欢送。至此,陆爱侠彻底从运河市的政治舞台上消失了。
不过,令陆爱侠欣慰的是,她的政治生命将在雪荣和雪梅身上得到延续。雪荣主持工作的副局长有望马上转正。特别是雪梅,在陆爱侠退休不久后的公开招考中脱颖而出,考试成绩高居榜首。雪荣像是从她这棵老藤上长出的新枝,欣欣向荣,蒸蒸日上。雪梅更像是从她这棵枯藤上发出的新芽,朝气蓬勃,充满希望。两个女儿像绽开在运河市官场上的姐妹花,鲜艳夺目,光彩照人。
来自全国各地的数百名女子参加了这场考试。那是一个周末,考场设在市中,雪梅非常熟悉的地方。同校女教师报名的不少,不过大多数只报着考着玩玩的心理,因为她们根本不能想象自己与副处级领导干部有什么关系。但雪梅在妈妈和姐姐的开导下,非常严肃认真地对待这次考试,机会永远是给有准备者的。当走进考场,雪梅才发现这次考试比她参加监考的任何一次考试都森严。进场前的搜身比进入鸟巢参加奥运会还严。考场监考官一律是生面孔,而且前站三人,后站三人,个个虎视眈眈,如临大敌,稍有动静,立即出现在你身边。考生个个大气不出,目不斜视。一打开试卷,傻眼,什么申论,什么对棘手问题的处理过程,统统没看过。志在必得的考生大为泄气,抱着无所谓心态的考生心灰意冷。许多人承受不住压抑,纷纷提前交卷。雪梅却一直沉浸在答题中,埋头认真书写,不急不躁,直到钟声响起,刚好答完,没来及检查就交了卷子。走出考场,三三两两熟人聚集在一起议论。雪梅无心参与议论,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早知道此次考试,有些议论可能矛头是指向她的。但她自信,除比别人早知道几天考试消息以外,没有任何人担保她稳操胜券。此后,尽管坊间不时有一些小道消息传出,认为这次轰轰烈烈的公开招考是一种作秀,完全是刘书记为把某个女人捧上去而制造的假象,有人甚至点到了某个人的姓名。但是,一纸公告出来,坊间的传闻隐形遁迹。好家伙,入围的前九十名女子来自全国各地,分数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两位,严格按分数排名。丁雪梅位列第一名。丁雪梅是谁?许多人到处打听,但市直机关里的人一看姓名就猜到,肯定是丁雪荣的妹妹,陆爱侠的小女儿。不错,正是。但你又能说什么呢?丁雪梅的成绩高出第二名八九分,无可争议的第一名。最先得到自己考了第一名消息的不是雪梅本人,也不是陆爱侠,尽管母女俩非常看重非常在意这件事情,却总是没有雪荣的消息来得快,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雪荣总是能在市里政治事件发韧之时得到消息。
那天上午,雪梅正在上课,接到姐姐电话,心里非常激动。但她忍住,忍住,坚持把课上完。走出教室,眼前阳光灿烂。接下来,雪梅的手机响个不停,短信雪片般纷至沓来。雪梅在祝贺祝福中备感幸福。但是,雪梅回家享用退休妈妈做的可口饭菜时,陆爱侠告诫雪梅,考试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还很长,任务还很艰巨。这话令人想起一位伟人的谆谆教导,雪梅铭记在心。她历来不是那种浅薄的女孩,她顺从母亲意愿,不辜负家人希望,似乎没有自己的主见,其实完全是因为在她看来,母亲姐姐对她命运的安排没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她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同龄女孩向往而很少能到达的。因此,她对自己的现状总是有一种满足感,幸福感。甚至可以说,雪梅对自己考了第一名,乃至以后的前途,既没有多少飘飘然,也没有多少惊悚,处于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和宠辱不惊的坦然状态。年纪轻轻,能保持如此心态,实在让人不可小视。如果不是年轻无知的无可奈何,那便是成熟老练的看破红尘。正是这种状态决定了她今后的命运。
雪梅考了第一名是不是就十拿九稳理所当然地当上副处级领导干部了?不一定。陆爱侠和雪荣一致这么认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重要的不是雪梅出类拔萃惹人嫉妒,而是陆爱侠和雪荣雪清甚至丁家旺他们在漫长的工作中有没有结下什么仇家,他们看到雪梅脱颖而出肯定不会高兴,肯定会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策划颠覆陆爱侠计划的阴谋,编造一些无中生有的事情阻止雪梅从政的脚步。
一连几天晚上,雪荣都抽空回到陆爱侠身边,研究雪梅从政的利弊得失,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办。陆爱侠埋怨雪梅长这么大对政治太不敏感,表现那么优秀,却至今还不是党员。要是党员,前途就更加光明了。但是,雪荣对妈妈观点不太赞成。她认为“雪梅不是党员,才好,今后的机会肯定比党员领导干部还多。”陆爱侠想想也是,她没当上政协副主席,不就是因为自己是党员领导干部吗?要是非党,那个台阶肯定上去了。当然不是党员的弊端也多,班子研究人事等重大问题没资格参加,但对个人来说,只要仕途通达,还求别的什么?雪荣和妈妈一起分析雪梅从政的各方面因素,过去谈官场上的事都背着雪梅,现在,她们谈话不再背着雪梅了。她们感觉有许多事情应当让雪梅知道并且参与进来,因为官场毕竟不像教书那么单纯轻松。她们最担心的就是有人从中作梗,阻止雪梅从政的步伐。陆爱侠回顾分析,几十年风风雨雨过来,她没得罪过什么人,都是给人做好事的,至于政治上的斗争,随着时间推移和岗位变化,早已烟消云散,虽然心里留下一些不快,但还不至于让人对自己的儿女下毒手。雪荣虽一心扑在工作上,但从不树敌,更是搜索不到自己与什么人结下仇恨。那么,她们分析到最后,最大的担心就是王丽和陈利民。王丽虽是丁家媳妇,可从没说过丁家一句好话,见不得丁家一丁点好。但是,雪荣认为,王丽也就是持家过日子的小女人心态,爱占小便宜,未必真正懂得政治,顶多嚼嚼舌头,编派编派,翻不起大浪,最能生事的怕是陈利民。他在机关工作,摸到机关的道道坎坎,哪里是七寸要害,哪里是打草惊蛇,他懂。陈利民跟雪荣闹离婚半年多了,时好时坏,坏时一直扬言要把丁家的事抖出去,让世人看看她们一家是什么货色,甚至扬言要杀了雪荣全家,鸡犬不留。雪荣什么事都不敢告诉他,就雪梅参加考试的事,陈利民也是看到市报上的公示才知道的。居然回家也没告诉雪荣,尽管雪荣比他知道得早。他们就这样两头不通气地生活在一起。要是给别人,一天也过不下去。他们居然相安无事似的。陈利民明明看到报上公示,为什么不告诉雪荣?雪荣认定,这里有阴谋。
每每想到陈利民,陆爱侠都会难过心痛。不是她当初攀陈利民爸爸建设局长这棵高枝,雪荣哪会受如此折磨。“都怨我啊!”陆爱侠听到雪荣说陈利民明明看到公示,回家没放一声屁时,不由得心生寒意。但雪荣安慰妈妈“我不怪你,妈,是我命不好。为了儿子有个成长好环境,我什么都能忍。”陆爱侠说“那难为你了,你回去稳住陈利民,不要再惹他。”雪荣答应了。雪梅坐在一旁听了有点胆寒“还这么复杂,早知这样我就不考了。”雪荣说“人心隔肚皮,除了爸妈姐姐,你知道哪个真心对你?今后走上领导岗位了,可得多留几个心眼。”
接下来的测评和面试,雪梅仍然稳居第一名。进入考核阶段,事先陆爱侠利用老关系给方方面面的人都打了招呼。雪荣也稳住了陈利民,家里过得风平浪静。
最后,雪梅顺利成为副处级领导干部候任人选,名单放到了刘万里的案头。陆爱侠在家得到消息后给刘书记打电话“刘书记,感谢你对我女儿的关心,对,丁雪梅就是我女儿,对,她很争气。不,没有你的关心,她就是成绩再好,也别想考上啊。雪梅今后请你多多关心啊!”刘万里在电话里透露“你想把女儿放到哪里去,是在市直机关,还是到县区锻炼,抓紧告诉我。”刘万里记着陆爱侠求他的事,欠她的,用这种无妨大碍的顺水人情弥补一下,非常正常,一点不过分。但陆爱侠一时半会给不了刘万里准确答复,只连声说谢。
放下电话,陆爱侠下楼,打的去了雪荣的办公室。“你看雪梅到哪好呢?”陆爱侠从退下来就决定,什么都听雪荣的了。这既是对雪荣的信任,更是对雪荣的锻炼。一家总得有个主心骨啊!
雪荣问妈“你想让雪梅多锻炼锻炼,还是想留在身边?”
陆爱侠说“当然是锻炼她了,我又没七老八十,留她在身边干什么!”
雪荣说“留在身边最好放在市直机关,要是想锻炼她,那就放远一点。”
“可也不能放到不是人呆的地方啊,总要有人照顾她才好。”
雪荣想了想说“放到运阳县去吧,王启明是王丽哥哥,又是我党校同班同学。他爱人邱艳,我也认识。”
陆爱侠连忙摆手“他那一家子孬种,不沾他的光。”
雪荣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孬好是亲戚,总比放在别人手下强。王启明身上毛病不少,但我觉得他还会对雪梅负责的。上天来找我,想求我对运阳县的减排工作照顾照顾,我正在考虑着呢。”
陆爱侠一听,王启明有求于雪荣,那对雪梅不可能太差,就同意了。但是,她不想再打电话给刘书记,还是把机会让给雪荣,叫雪荣把她的意思转报给刘书记,毕竟是一家人,刘书记都心知肚明的。
雪荣当着妈妈的面给刘书记打了电话“请你把妹妹安排到王启明手下吧。”
第二天,运河日报二版整版公示了公开招考副处级女领导干部的情况。简历大多很简单,不是教师,就是护士,不是公务员,就是打字员。三十名女干部的简历让人大开眼界。丁雪梅是其中唯一一位到县里任职的女干部。同时公示的还有市直机关副职主持工作转正的,丁雪荣从环保局副局长党组副书记转为局长党组书记。一张报上公示姐妹俩任职,实属罕见。但对于丁家来说,双喜临门,花开并蒂。
一周以后,雪梅走进市级机关办公大楼,到党政联席会议室参加集体谈话。
谈话,是任命干部必须履行的程序。丁雪荣等部门的正职,刘万里都单独谈过话了。作为副职,理应由副书记常委副市长等领导谈话的,刘书记很忙,管不了那么多。但是,这批公开招考的女干部虽是任副职,却意义不同。她们是刘书记一手推动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的受益者,每一步都牵动着媒体,牵动着民众的目光。这批女干部经过严格的程序过来,过关斩将,个个都是好样的。但是骡子是马,刘书记要亲自过过目。一批招上来的三十名女干部,一个一个谈话,谈不过来,也没有时间。刘万里急中生智,也来个集体谈话,也就是开个会,把共性的要求说一说,算是谈过话了。官场上谁都知道,任前谈话,只不过是个形式,内容上没什么意思。但是,运河市这次轰动全国的公开招考上来的三十名女干部,非常在意这次谈话。因为这次集体谈话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雪梅接到集体谈话通知时,正和班上学生告别。几天前,雪梅到运阳县任副县长的事就已尘埃落定,铁板钉钉。市中领导同事忙着欢送雪梅,学生排不上队。雪荣从内部挖到消息,明天集体谈话,算是正式确定下来离开中学了,雪梅才想起即将告别讲台,心里有无限的不舍。她最后一次走上讲台,学生们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她,她居然说不出话来了,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一张张仰望她的脸纷纷低下去,埋到胳膊下面去了。雪梅最后的话似乎有点伤感“希望你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还记得我,我也会想着你们的。”教室里有一声抽泣,接着就是一片哭泣声。雪梅走下讲台,眼含泪花笑着与每一个学生握手。学生们非常不习惯握手,只轻轻触及雪梅柔滑的手指,就坐下去了。雪梅握完最后一个学生的手以后,挥手与全班学生告别,走出教室,走出校园,走出纯粹,走出象牙塔。
当她走进市级机关大楼参加集体谈话时,她心里还没有实现角色的转换。她根本不知道做一名副县长意味着什么,要做什么。这种跨越已经不是简单地隔行如隔山的感觉,简直是一片茫然。她在朝夕相处的学生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伤感,其实也蕴含着对改行后的不安。摆在她面前的一切景象都将是崭新的,今后接触的人也将都是陌生的,迎接她的是各种意想不到的挑战。雪梅对改行后的各种困难无法预料,只能走到哪步是哪步,随着命运的安排,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就像她走进市级机关办公大楼一样,明明拐过一个小门就可以坐上电梯直达五楼,而雪梅脑子里没有坐电梯的概念,她看到步行楼梯后就不畏艰难地向五楼走去。咚咚咚,寂静的大楼里响起雪梅脆生有力的脚步声。
集体谈话这天,市级机关大楼里出现了一道道靓丽的风景。三十名来自四面八方的女子,一个个打扮得光彩照人,一个个将在这里完成她们人生的一次重要转折。她们中的许多人像雪梅一样从一名教师或一名护士甚至一名打字员一下子跃上副处级领导岗位,这是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应当说,她们没有丝毫的从政经验。但是,这一点完全没有影响她们意气昂扬的情绪。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有着陆爱侠一样的想法,谁也不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当官的,还不都是从头学起的!她们每一个人都不拒绝更不害怕学习。她们从自己的经历中深深体会到“学而优则仕”的古训。但不能不说其中有的人对即将面临的从政压力和艰辛估计不足,有点飘飘然。她们争奇斗艳地出现在五楼的党政联席会议室,尽管当时正是瑟瑟寒冬,但会议室里却像春天,五彩缤纷,芬芳四溢。女人天生好妒,但也天生自来熟。其实她们来自于五湖四海,彼此不熟,但因为是同榜花木兰,迅速一见如故。在市领导还没进场时,眼睛找到自己的席卡位置,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开了。
雪梅似乎没有其他同榜花木兰的亲和力,走进会议室以后,她就规规矩矩地坐到自己的席卡后面,从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这是一个值得她纪念的日子,在她人生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今天起,她的身份是运阳县的丁副县长,而不再是丁老师了。一般人都会直接喊她丁县长,会省掉一个副字。从今天起,她必须把教科书从脑子里赶走,而让那些自己喜欢的不喜欢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塞进来。如果说雪梅从念书到教书完全是在体制外追求知识的话,那么,从今天起,雪梅就必须在体制内用智慧和能力适应来自各方面的诱惑和打击。等待她的有哪些挑战,几乎无从预料,一切都要自己去适应。当然,雪梅比其他大多数公开招考的女干部有着独特的优势,那就是她有母亲和姐姐的帮助,遇事好请教。比如此前,妈妈告诉她,从今以后不能再穿那些随意的服装了,必须穿大方得体的职业女装。否则就不庄重,不成熟。妈妈陪她去专卖店选择了一套黑呢子套装,配上棕色马靴,不仅显得高贵,而且还透出现代职业女性的干练气质。当她出现在一片姹紫嫣红中,就像一棵水杉挺拔端庄,鹤立鸡群。她感到还是妈妈说得精辟。再比如,得知她马上参加集体谈话,雪荣打电话提醒雪梅,带上一个笔记本,认真记下领导的讲话。这里究竟有什么妙处,雪梅一时没有发觉,但她照办了。从妈妈的笔记本中挑了一本厚的放在包里。现在拿出来放在面前,她发现这样做真的挺好。后来在会议开始以后,她果真发现有人只带耳朵来听,明显感到手足无措。身边的一位同志打着手语,要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给她做记录。而这一切难道不是官场上的起码常识吗?
在刘书记等市领导到来之前,会议室里早已鸦雀无声了,党政联席会议室不大。三十名女干部坐下来,像一片花海,花枝微颤。整个会场的席卡分为三大板块,一块是市领导的主席台,一块是三十名即将赴任的女干部,第三块是坐在女干部们后面的市直部门的一把手和运阳县的王启明,他们是来接人的。三十名女干部是按姓氏笔画排的,否则谁前谁后,排不好会引起分歧,官场讲究排名。丁雪梅的丁字两笔,坐在最前排,正好在椭圆形主席台的对面。她对面的席卡名字如雷贯耳:刘万里。电视上天天有刘万里的报道,但雪梅很少看市台新闻。因此,她对刘万里的印象不深,但雪梅心里记下刘书记对她的关照。妈妈和姐姐都告诉过她,是刘书记量身定做,为她设置了报名条件,又是刘书记关心,遵照妈妈和姐姐的意愿,从本来招进机关的三十名女干部中把她拔到运阳县任副县长。雪梅对副县长与其他二十九名副局长有什么不同还缺乏认识,但她妈妈和姐姐肯定知道,副县长比机关里的副局长不知要强多少倍。无论是待遇还是政治前途,副县长都有更加广阔的空间,而副局长即使非常年轻也可能终老任上,止步不前。稍懂官场规则的都会清楚,屈指可数的五县四区,有多少副县长?因此,雪梅尽管对刘万里没见过一次面,没说过一句话,但早已在心里对刘万里感激涕零了。正是因为心存感激,雪梅才感到坐在刘万里对面的不自在。她担心妈妈求刘万里帮忙的事有人知道,会戳她的后脊梁。她是凭着自己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副县长的,用不着谁关照。但妈妈姐姐还是要找刘书记关照,她有什么办法。她有心想把席卡拿着坐到后排去,那里可以躲过市领导的逼人目光,更可以做点小动作——雪梅一向不爱出风头。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不能拿走席卡,打乱排序。她在紧张中等待着市领导的光临。
更让雪梅紧张的是,她将在会上代表三十名女干部做表态发言。接到发言通知比接到参加集体谈话通知晚,昨晚快九点了,组织部才打她手机通知她,让她代表这次公开招考的女干部表态发言。雪梅一听急出一身汗来,她连忙谦虚推脱。打电话的干部处长告诉她,这是刘书记亲自定的。雪梅无话可说了。虽然还没正式当副县长,但下级服从上级的起码纪律她是清楚的。她应承下来,坐到电脑前起草发言稿。雪梅不得不承认,她辅导学生作文很有经验,自己的文章写得也不错,但对一个副县长的表态发言,她不知从何写起。妈妈不时悄悄拧开雪梅的房门伸头张望一眼,看即将成为副县长的女儿怎么开始工作的。陆爱侠知道雪梅作为代表发言时,高兴得发癫了,又是跳脚,又是拍巴掌“好好好,又高她们一头了,好好表现。”一向爱出风头的陆爱侠一惯是哪里有灯往哪里站的人,当然希望女儿不要被埋没了。但雪梅对第一次在那么多领导面前发言心里发憷紧张。对究竟该说些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陆爱侠发现雪梅只在电脑前枯坐,就走到雪梅身后指导“有什么难的,无非三点,一是加强学习,学政治,学理论,学知识,学本领,向实践学,向老同志学,向书本学;二是加强团结,顾全大局,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不闹无原则纠纷什么的;三是加强纪律,廉洁奉公,自觉执行廉政各项规定。想想,这有什么难的呢。”雪梅茅塞顿开,还是妈妈高明。雪梅知道妈妈没念过多少书,但妈妈在官场运作上实在高明。雪梅把妈妈推出自己的房子,自己锁起门来写表态发言。按照妈妈的指点,发言稿果真很快就出手了。家里没打印机。把稿子发到自己邮箱里。打个电话给姐姐,雪荣派车来把雪梅接去。雪梅用雪荣办公室电脑上网,调出自己邮箱里的表态发言。姐妹俩又仔细推敲修改一遍,雪梅没底。但雪荣最后拍板“好了,充满激情,领导听了一定高兴。”雪梅按照组织部给的邮箱发一份给干部处长,同时打电话告诉干部处长。干部处长还在班上,晚饭还没来得及吃。雪荣抢过妹妹电话请处长抓紧给发言稿把一下关。干部处长很随和,和雪荣也早就熟悉,因此彼此说话也不用客套。不一会,干部处长就打电话过来,说发言稿很好,可以用。姐妹俩很高兴。雪荣打印一份递给雪梅,接着又打一份。雪梅说“打那么多干什么?”雪荣说“防止记者要你的稿子。”雪梅不懂,自己的发言还能见报吗?雪荣说“你以为你是自己在讲课呀,信口开河,以后可是一县之副县长了,说话有人记录,有的还会发表出去。马虎不得哟!”雪梅学到一招,记下今后说话不能随便马虎。现在,坐到集体谈话的会场,雪梅把表态发言稿压在笔记本底下。她知道,自己代表其他女干部表态发言,其他女干部可能不知道,更可能会嫉妒。这些她不担心,因为安排谁作代表表态,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她担心的是,面对这么多的领导,自己能不紧张吗?越暗示自己不紧张,心里越紧张。早已烂熟于心的发言稿突然变得了无痕迹了,心里连一个字也记不住了。她一遍又一遍把发言稿从笔记本底下抽出来,悄悄地看。
突然有人轻轻拍拍雪梅的肩膀。雪梅一激灵,猛一回头,差点蹭掉一个男人的眼镜——原来是王启明。雪梅认识王启明,王丽的哥哥,姐姐的党校同学,早听说过,还见过一次面,只是没有搭过话。这次去运阳县,姐姐也是冲着王启明去的。雪梅刚才进会场时,没看到王启明。她当时没敢正视任何人的脸,只盯着席卡找自己的名字。王启明伸手捞起雪梅的手握住,轻轻说了句“祝贺!我来接你的,谈过话,跟我车子一道走。”雪梅想站起来,但没站得住。只点头说“谢谢,好好。”其实她感觉很紧张,怎么这么快,谈了话就要跟着王启明走,烧香等不得魂了吗?王启明退到最后一排自己位置上坐去了。雪梅心里还怦怦打鼓,她想,我什么东西都没带哩,怎么去运阳县上任啊。她想到的东西是行李。其实根本不需要。副县长上任又不是大学生报到,哪里需要自己烦神。
刘万里等市领导鱼贯而入走进会场。走到红地毯上的脚步声并不明显,但静静谛听着动静的女干部们立即挺直腰杆,像受到惊吓的一群百灵鸟。有一个女干部突然鼓掌,迅速引起一片掌声。市领导便在女干部的热烈掌声中走上主席台。这让坐到第三板块的在职干部们很不适应,猝不及防,但受气氛感染,他们只好跟着鼓掌。他们感到这批即将上任的女干部思维活跃,会生事,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三十个。哼,有好戏看咧,有人在下面嘀咕。
集体谈话,十分严肃,会场一派庄严。刘万里坐直了,先是对着对面的丁雪梅点头,粲然一笑。丁雪梅回以羞赧一笑,接着刘万里的目光从丁雪梅的脸上移开,向后向两边扫瞄。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下照亮了在座女干部们的幽暗心房。许多目光藤蔓似的缠绕住刘万里的目光,使刘万里的目光失去定力,失去方向,左右摇摆,恍恍惚惚了。刘万里对她们并不熟悉,但对她们面前的席卡上的名字非常熟悉。这些名字在他眼前不知陈列过多少次了。
集体谈话由吴部长主持。组织部长的严谨,从主持会议的程序上都可以看出来。吴部长不像其他领导主持会议,拍话筒,清嗓门,要找秘书,他像没有前奏的乐章,直奔主题,也就是照着主持词的稿子念下去。一听就知道这种会议的严肃性,凡是严肃的会议,程序性也特别强。集体谈话的程序非常简单,宣读市委任命,新任女干部代表讲话,请刘书记作重要指示,最后合影留念。吴部长宣读运河市委关于丁雪梅等同志的任职通知。丁雪梅的姓名因姓氏笔画原因赫然出现在文件标题中,让人印象深刻。没办法,这是任命文件的规矩,以一个人名作题。丁雪梅想不进入文件标题都不可能。三十个女干部的任命通知非常简短,没有一个废字。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轮到丁雪梅代表履新的女干部表态发言了。丁雪梅听到掌声后,头脑一时一片空白。她抽出压在笔记本底下的发言稿,看一眼刘书记。刘书记此时正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她哩。在那极短的时间里,刘书记似乎还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她的鼓励吧。丁雪梅的目光迅速落到发言稿上。丁雪梅正准备念稿子,一个小伙子在刘万里目光指使下跑到丁雪梅身后,伸手把横在丁雪梅面前桌子上的话筒拉过来,对准丁雪梅的嘴,同时摁亮了话筒。丁雪梅一直不知道,那个横在自己面前的细细的弯棍可以随意转动。此前看到对面吴部长讲话时的话筒发亮,她也不以为自己的发言也需要话筒。丁雪梅面前的话筒也亮了,可以开始发言了。
丁雪梅用悦耳的普通话朗读着自己的发言稿。在吴部长操着浓重方言读完任命文件以后,丁雪梅的轻柔悦耳的普通话便像风暴过后的原野,那些不起眼的文字,鲜花吐蕊般地到处绽放,这里一丛,那里一簇,一片片,一缕缕,时而如火在燃烧,时而如雨露在滋润。尽管内容没有脱离陆爱侠讲的那几点,但在丁雪梅声情并茂的朗诵下,不长的发言充满着年轻人的朝气,充满新任领导干部为人民服务的热情,充满着求知的渴望和进步的渴求。丁雪梅也许没在意别人的反映,只不过用她平时在课堂上朗读课文的声调在读发言稿,但是,会场上的每个人都在认真地听,每个字都珠玑般朗润入耳。刘万里一直看着她,她没有感觉。当她读完发言稿,站起来向刘万里鞠躬,她才看到刘万里带头为她鼓掌,并远远地弯腰伸出手来。丁雪梅马上伸出手去握住刘书记的手。“太好了,祝贺你!”刘万里轻轻地说。丁雪梅说了声“谢谢。”啪啪啪,闪光灯连闪了几下,记者们记下了这难忘的瞬间。
回到位置上时,丁雪梅发现不长的发言耗费不少唾沫,一时嗓子干得冒烟了。端起面前的一次性纸杯,居然手不听使唤了。本来并没感觉到反应的手一握到纸杯时,突然抖得厉害。纸杯里的水洒到桌子上。她赶快放下杯子,掏出面巾纸去擦。一直站在墙角的倒水服务员跑过来,用毛巾抹去她面前的水渍。她不敢再端水杯子了。静下来她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紧张啊!
丁雪梅在刘万里的重要讲话中慢慢平静下来,她打开笔记本,紧紧握住笔,害怕手再不听话。结果握笔的手果真麻木了一阵子才灵活起来。她埋头记着刘书记的讲话。就在这时,刘书记脱稿讲话,表扬了丁雪梅。刘书记讲到领导干部行为规范时表扬丁雪梅的。他说“丁雪梅着装朴素大方,要知道,你们现在是领导干部了,要尽量模糊自己的性别。如果在群众面前花枝招展的,那群众怎么看?如果在困难面前还耍女孩子的小性子,动不动哭鼻涕,那还怎么推进工作?如果你们还不能迅速适应角色转换,那么只能被淘汰。”刘万里说话掷地有声,一脸严肃。丁雪梅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刘书记的话。刘书记刚埋头看稿子,还没念一行,又抬起头来看着大家说“你们都这么拎起脖子在听我讲,是不是真的灌进脑子里去了呢?我看不一定。你们看丁雪梅同志,一直在认真地做着记录,好记性赶不上烂笔头嘛,你们就没带纸和笔吗?这是做干部起码的常识吧。”会场上一片翻包声,丁雪梅身旁的一位女干部向她做手势,丁雪梅会意,把自己笔记本最后一页撕下来送给那位救急。丁雪梅心想,多悬,幸亏姐姐提醒,不然自己也要出洋相,挨批评。当官讲究可真多啊!
很快,集体谈话结束,下楼到广场上合影。在会议室的门口,组织部的同志为每个人发了一小片纸头,上面打着站位表。丁雪梅站在刘万里身后。丁雪梅在门外又被电视台记者拦住,请她接受一下采访。丁雪梅有准备,迟疑一下,走出人流,跟着记者又回到党政联席会议室。记者请丁雪梅站在会标下面,对着话筒说几句感受。丁雪梅想了想,把发言稿上的开头几句话重复了一遍。记者非常满意,要去丁雪梅的发言稿。丁雪梅迅速跑下楼,挤进人群中间,站到刘万里身后。那里的位置一直空着。早已等在那里的摄影师逗小孩似的要大家向他看,要大家笑一笑。没有人笑,尽管心里一直洋溢着笑。
合完影,吴部长向站在外围的部门一把手和王启明招手“哪家的人哪家带走,市里就不一一送去报到了,各位新任女干部,现在就去对接吧。”
丁雪梅早看到王启明在一旁打着手机转悠,她主动跑到王启明不远处站着。王启明逮眼看到她,赶忙上前拉起丁雪梅上了自己的车,直奔百里外的运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