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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去,火光下,果然,上官衡的名字落在了残碑的一角。
上官衡与我们家同宗,不过,与我的关系其实有些许远。在他那个年代,我家的这一支还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旁系小宗。
他的名声一直是响亮的,乃一代名臣。
在宣皇帝没有登基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位名士。据说他姿容甚伟,出口成章,所到之处,无不受到争相追捧。从前我父亲的书房里,还藏着好些他留下的真迹。
宣皇帝刚登基时,求贤若渴。他十分崇拜上官衡,亲自到上官衡的家里去拜访,请他出任丞相。
上官衡不喜欢官场的风气,本无意入仕,但宣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渐渐打动了上官衡,终于答应下来。二人志趣相投,互为知己。上官衡拜相之后,为宣皇帝驱驰左右,呕心沥血;宣皇帝也投桃报李,对上官衡给予十足的信任和支持。在上官衡当政之时,宣皇帝治下一转颓势,欣欣向荣,为人称道。
但朝堂的事,向来波云诡谲,变幻莫测。
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上官衡这样因宣皇帝大力提拔而位极人臣的入局者,就算十分有名望,朝廷里的根基却并不深。无论他如何小心谨慎,所作所为也难免要冲撞到别人的利益,总会有人不喜欢他。而随着他做事越多,不满的人也就越多。渐渐地,传到宣皇帝耳朵里的谗言多了起来。
上官衡感受到了朝中愈加沉重的压力,在为政十年之后,以奉养病重的母亲为由,辞官还乡。宣皇帝百般挽留,但上官衡颇为坚决。宣皇帝恼怒,也坚决不许。上官衡竟在家绝食,十日之后,奄奄一息。
宣皇帝并非真要他死,到了这一步,也终于软下来。亲自让御医为上官衡医治,而后,派人将他送回了老家。
这一段掌故,为后世所广泛传颂,每每谈及,无人不是欷歔。
宣皇帝一朝名臣辈出,头一位就是上官衡。而他虽然离开,却也并非一走了之,而是给宣皇帝留下了一个人才济济的朝廷,让宣皇帝为政的四十年成为前朝最为繁盛的四十年。
第二百六十九章圈套(上)
而我家能在新朝建立之后,渐成气候,其实也是承了上官衡留下的人望余泽。
“我常想,若上官衡当年留下来,会不会轮不到我家坐天下。”子烨忽而道,“宣皇帝前半截是个好皇帝,可到了后面,他不听忠言,杀子宠佞,朝纲渐坏,给继任留下了烂摊子。积弊太深,后者无力扭转,终于酿成大祸。放眼前后,宣皇帝真正全心信任的,只有上官衡,若是有上官衡劝谏,应当不会是这等局面。”
我想了想,道:“那也未必。”
子烨道:“你莫不是又想说那十年前不可为十年后决定的道理?”
我说:“不是。我想说,就算宣皇帝始终如一,上官衡也留不到最后。逼走上官衡的,并非宣皇帝,而是朝廷。上官衡再越是贤能,越是有人望,越是得宣皇帝宠信,他招致的怨恨就越大。他在朝廷中无根无基,一旦出事,不会有人帮他。”
子烨看着我:“可宣皇帝会帮他。”
我说:“那更是危险。商鞅当年也有秦孝公全力支持,可孝公死后,他是什么下场?上官衡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待下去,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辞官归田。”
子烨沉默片刻,道:“你可是又在想你父亲?觉得上官家的灾祸,是因为与皇家走得太近?”
我也看着他,片刻,轻声道:“我说的不是我父亲,我说的是上官衡。”
子烨仍注视着我,没有说话。
夜色渐深,野外本就寒气重,风吹来,我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子烨起身,拉起我的手,往营帐里走去。
回到篝火边上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平日里,子烨但凡和我出门,这些侍卫们总是会在外头守着,但今日,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地上摆着一堆的酒罐酒碗,就像方才有人曾经在这里狂饮了一番似的。
我并不记得方才他们饮了酒,但很快,我听到那些帐篷里都有说笑声传来,还有人唱歌,像真的醉了。
正当我疑惑之际,子烨已经拉着我进了帐篷里。
这帐篷不大,地上铺了毡子,上面铺上褥子和被子,可让两人将就着歇息。
也因为太小,这帐篷里没有点灯,进去之后,黑乎乎的。
我见子烨将那帐门捂得严实,正要问话,黑暗中,他捉住我的手。
“阿黛。”他低低道,“还记得我方才说,遇到狼的时候,该如何行事么?”
我愣住,
——
外头的篝火,仍噼噼啪啪地响。
许是来到洛阳之后,我只在家中和皇宫里待着,终归是让我少了戒心,让我淡忘了前阵子遭遇刺客时的狼狈。当子烨告诉我,今夜会有刺客的时候,我竟觉得他在说笑。
但他没有说笑。
他带着我就坐在帐篷里头,听动静,我知道他从褥子底下摸出了宝剑,拿在手里。
“你定然有许多事想问我。”他说,“待今夜过去之后,我会与你细说。几个毛贼罢了,无事,你不若先躺着藏好,睡一觉。”
睡他个狗头。
黑暗之中,我瞪着他,想问清楚一些,但怕真的误了什么事,不敢多言。
“你……”我犹豫片刻,用气声低低问道,“为何先前不告诉我。”
“告诉你便无趣了。”他也用气声低低道,摸了摸我的头,“这是你的生辰礼物。”
我再度愣住。
万籁寂静,只有半夜里刮起的风,在荒野中呜呜作响,几堆残火半明不灭,最大的一堆仍有些火苗,在寒风之中挣扎。
黑暗中,耳朵变得尤为灵敏。
疑惑和好奇,让惴惴不安的心愈加跳得不稳。
子烨让我坐在他的身后,自己面对着帐门,宝剑握在手中,似乎随时就要出鞘见血。
我想将手抱在他的后腰上,但又觉得万一贼人冲进来,要阻碍他行动,实为不妥。于是把手抓住他的衣裳,仿佛只有跟他再近一下,自己才会真的安全。
脑海里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那些刺客,会不会已经摸清了我们在哪里,直接杀过来。
或许,他们知道子烨会守在帐门后面,索性绕到了帐篷后,一刀通进来。
这帐篷那么小,他们要真这么干,我和子烨至少死一个。
心跳砰砰地响,我又心虚地望向身后。
又过了一会,终于,我听到外头有了些不寻常的动静。沙沙的,好像有软靴踩在了荒草和枯枝上。
一串夜枭的声音响起,生硬而不合时宜。
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则越来越紧张,身上冒起了冷汗。
但子烨的人,没有给那些贼人施展的机会。
只听喊杀声起,有人叫道:“保卫上皇!”
有人叫道:“缴械不死!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那是吕均的声音。
果然,去洛阳送折子什么的都是幌子,连我也被片刻。
外头火光纷乱,兵荒马乱。有兵器撞击的声音,有打斗的嘶吼声,还有重物倒地之声……每一个动静,都让人心惊肉跳。
正当我浑身紧张之际,忽然,一只手臂环过来,将我搂在怀里。
“别怕。”子烨的声音温和而无奈,“我说无事,便会无事,信我。”
信你个狗头。
我想骂,话语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我没说话,仍紧紧攥着他的袖子。
好一会,外头的动静终于平息下来。
吕均的声音再度在帐外响起,中气十足:“逆贼皆已伏法,请上皇移驾!”
子烨这才松手放开了我,而后,帐门被撩开,他走了出去。
火把光一片,帐外,站了足足上百人。
不用问也知道,这是早已经设好的圈套。那些刺客以为埋伏了我们,却不知道黄雀在后,被子烨反手埋伏了。
地上跪着的人,有的伤了,有的完好。还有几具尸首倒在地上。
他们身着黑衣,但凡活着的,无不瑟瑟发抖。
“众卿辛苦。”子烨淡淡道,说罢,目光扫过了那些被俘的刺客。
他走到其中一个刺客面前,道:“抬起头来。”
那刺客抬起头,露出一张颇为中年人的脸。虽然也在发抖,但他看上去比别人更为冷静。
“你叫什么?”子烨问。
“罪人石利。”他说。
“何人派你来的?”子烨问。
“罪人……罪人不敢说!”他伏拜道。
“都敢弑君了,还有什么不敢说。”子烨的眼睛朝其余人等扫一眼,冷冷道,“谁招认,朕可免其一死。”
话音才落,石利身后一人忙膝行两步,大声道:“罪人招认!罪人招认!禀报上皇,是左相董裕派我等来的!”
第二百七十章圈套(下)
子烨这生辰礼物,可谓厚重。
自上官家落罪,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将向董裕复仇,想过他以何种死法去见我父亲。
当初约定之时,我说过我会要董裕的脑袋,子烨也答应了。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我甚至没有动手,董裕已经自己把脑袋送了上来。
几个月前,我和子烨在洛阳路上遇到的那伙刺客,虽然要么逃得干净,要么死得透,不曾留下什么物证。但洛阳的大理寺,仍然还是寻到了些蛛丝马迹,数月来,追踪不懈。
他们在一名死去的刺客身上,搜到了一把匕首,而后根据匕首,在京城的一处打铁铺里找到了出处。再根据这出处,找到了一个常年往返于两京之间的生意人。
此人姓马,名有昌,四十多岁,京城人氏,做的是珍玩生意。
在京城,有些身份的人家,都是商贾们将手中奇货带上门去,请他们挑选。马有昌就是干这个的,且与董裕府上来往频密,一个月要去好几次。
除此之外,他还去过赵王府上。只不过是偶尔为之,倒不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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