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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淼淼饮了葛老开的安神汤,从正午一直睡到了现在。
可睡的时候虽长,中间却极不安稳,时不时会惊醒,偏偏却睁不开眼,简直像饮了迷药一眼,醒来反而觉着愈发累。
听见吉祥禀报陈昂少爷到了,苏淼淼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是散着头发靠在榻上,恹恹的撇过了头。
陈昂受了故去嗣父的余荫,早早就领了奉恩将军的恩爵,走的亦是武将路子,进门时一身雨过天青的袖箭短衫,绣着暗云纹,裤腿都扎得紧紧的踏在玄色短靴里,看起来便是身高腿长,清朗肆意:“你家姑娘呢?不是说醒着?”
有长公主这层关系在,苏淼淼与陈昂当然是熟识的。
陈昂五岁过继,私下里管公主也叫母亲,苏淼淼幼时甚至一直觉着陈昂就是她的亲哥哥,还奇怪过陈昂为什么还有个爹。
不过两“兄妹”好了没两年,便开始相见两厌。
等陈昂长到七八岁,苏淼淼就觉着这个动辄拿虫子吓唬她,又喜欢弄脏她头发衣裳的“哥哥”人憎狗嫌,陈昂也口口声声长大的苏淼淼一点不如从前软绵绵的可爱,一见面就是吵架拌嘴,不欢而散。
再往后苏淼淼喜欢上了萧予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自然就没空理会陈昂。
不过自幼的情分,冷落两年也没那么快生疏,看见在还躺在榻上的苏淼淼,陈昂一点不客气推了推她:“怎么着,哥哥不叫就算了,如今人在眼前,都瞧也不瞧了?”
苏淼淼扭过头,声音闷闷:“你怎么来了?”
陈昂吃了一惊:“怎么就病成这模样?你不行了?”
一句话,叫心绪低落的苏淼淼都忍不住生气:“你才不行了!你死了我都活得好好的!”
陈昂哈哈笑:“还会骂人,可见是没什么事,公主特意派人叫我,还真当你怎么着了。”
瞧着苏淼淼没事,他更是大咧咧在对面坐下,吩咐起了人:“可有吃的?我在街上就被拉了来,正经餐食都没吃一口,你这儿不是总备着有点心?不要太甜的,来点咸口的抵饥。”
苏淼淼绷着脸:“没有!”
陈昂不信:“少诓我,谁不知道你打小就爱吃零嘴?”
[这个昂少爷,姑娘正为六皇子不痛快,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说得太急,刚刚端了茶的吉祥都来不及阻拦,闻言担忧的看了苏淼淼一眼,只能接过了话头:“点心当真没有,昂少爷若饿了,奴婢去厨下要一碗面。”
但苏淼淼的面色愈发难看。
她从前的确爱吃零嘴,年幼时跑来跑去,骑马凫水,都是耗力气的活儿,腰包里时刻装着干果点心,压根等不到用膳的时候,那阵子母亲管她叫小松鼠。
为何现下没有了?
因为衡哥哥喜欢娴静的才女,才女都是纤细清瘦的,她近些年又整日窝在书房里读书,动的少了,自然更要少吃些,免得痴肥。
这个陈昂,果真还是这样,一开口就惹人厌。
好在吉祥姐姐贴心,一会儿问一句少爷要什么味儿、配什么小菜,喝什么汤?一串儿的话,直到小丫鬟们便已提来了食盒,都将陈昂嘴堵的死死的。
如意楼里便配了小厨房,时刻留着灶火,一声吩咐下去,不费多少功夫。
刚刚捞出,趁热送来的鸡丝面,老汤熬的极香浓,面条切的细细的,周遭摆了几方瓷碟,配了些酸甜爽脆的酱瓜小菜,满满当当的摆在小案上,一眼看去就叫人食指大动。
这样的用心,倒也不单单为了陈昂一个,吉祥知道自家姑娘也没好好用膳,端碗碟时,便有意将盛着鸡汤的小盅打开,让香气正好飘到她鼻尖。
但苏淼淼实在是提不起胃口,她提早听见了吉祥姐姐的心声,不等对方劝说,便先一步拒绝:“我不吃!”
说着,还又不耐的看向陈昂:“你也别在这儿吃,再脏了我的榻,吉祥姐姐,给他提外间去,吃了送他走。”
“别麻烦了,我转一边去还不成吗?”
陈昂是当真饿了,面对这一桌热气腾腾的鸡汤面,也顾不得与苏淼淼拌嘴,端起瓷碗,朝里夹了几筷子小菜,干脆扭到了另一头。
只是转身时,还是没忍住在心口腹诽一句:[越大越怪,生个小病就这样大脾气,卿卿就不会这样。]
苏淼淼猛的一顿:“你说谁?”
陈昂搅着面,头也不抬:“什么谁?我可什么都说,你别找事啊!”
口上是没说,可心里分明是想了,且正因为是心中之声,反而愈发做不得假。
苏淼淼直起身,拧了眉头,怀疑的盯着陈昂脊背。
陈昂这个岁数,胃口大的能吃一头牛,海口大一碗面风卷残云,几句话功夫就吃了个干干净净,还不足的又添了一回。
但许是年少坦荡,想到什么,口上都干脆说了,苏淼淼留意半晌,却也没有再听到旁的动静。
所以,为什么陈昂的心声她也能听到?
她最开始,还以为是按着自己的远疏亲近,能听见父亲母亲、吉祥姐姐的心声,却听不见吉利与小椿小桃。
但玉雨台上,她连梅花竹影的心声都能听得分明,那是姐姐的侍女,若论亲疏,怎么都比自己楼中的小丫鬟更远,更莫提还有今早来过的葛老太医都被她听见了一句感叹。
她极少生病,今日之前,连葛老的面都没见过,更莫提熟识。
但若按着那怪异的声响说的,这一切便都能解释的通,这天地都不是真的,只是一个话本故事,而这故事里的女主角不是她,是姐姐苏卿卿。
她听到的,是故事里头的各个角色的心声。
小椿小桃只是提都没提过的芸芸背景,她、父亲母亲,竹影梅花,还有葛老太医,才算是正经在“故事”里出现过的“人”。
要这么说起来,陈昂竟也算吗?若在的话他又是什么角,与方才那句“卿卿”有什么关系?
就在苏淼淼思量时,对面吃罢了面的陈昂,却又讲究了起来,先与吉祥要了泡松枝的净水漱口擦洗,又问吉利有没有男子能用的合香,他要熏一熏吃了饭的烟火气。
以往在泥地里打滚的人,在她香盒里一本正经选了一支雪中春信,点起之后,又想起了什么一般,先从怀中掏出一方用绸布仔细包着的小巧木匣,仔细放到了一旁,这才去拿了小铜香炉。
苏淼淼见状,寻了个陈昂不留意的空档,伸手将匣子摸了过来!
“哎!放下!”
陈昂反应很快,立即就发觉不对,只是他似乎颇有顾忌,苏淼淼刚躲了两次,便又连忙惊呼着叫她轻着些,这东西不结实,不能晃。
苏淼淼听话的放缓了动作,但还是先谨慎的退到了罗汉榻后,又叫吉祥吉利都拦着,等她先瞧瞧里头是什么。
陈昂见夺不回来,便开始告饶:“淼淼,淼淼!我叫你姐姐成不成,这个我当真有用,你先还我,赶明儿再给你送别的,想要什么只管说,成不成?”
苏淼淼自然不会理她,说话间,便已经拆开绸布,开了木匣──
匣子里是个小泥人。
平心而论,这泥人塑得不算顶好,泥人裙子的纹理有些粗糙,脑袋还明显捏大了一圈。
但泥人眉眼之间却格外生动,不是完全相像,只要是认识的,便一眼便就从能泥人病弱出尘的神韵中瞧出来,这是苏卿卿。
苏淼淼愣在了原处。
陈昂抓住机会抢回匣子,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遭:加入资源晓说峮八已寺扒椅六9六散不迷路“这玩意我做了八十遍!都快赶上大圣取经了,好容易得一个能看的,再来一次我便是还有这手艺,也没这功夫。要是磕坏了,就是公主的面子都护不住你!”
苏淼淼回过神,却愈发不敢置信:“你喜欢苏卿卿?”
一句话,问得陈昂话音一滞,方才还满面兴师问罪,这时却透出几分扭捏来:“干你什么事?”
苏淼淼看着他通红的耳朵,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我怎的不知道?”
陈昂嗤笑一声:“你当然不知道,你这两年除了六皇子,还能瞧得见谁?”
这一次,凝滞的人换成了苏淼淼,又因六皇子三字勾起了满心的空洞惆怅,连面色都黯淡起来。
陈昂却无暇理会她,包好泥人后看了看天色,干脆起身:“下次再与你计较,省的天晚了,再耽搁我进不去祈安院。”
苏淼淼下意识反击:“便是天不晚你也进不去,姐姐喜欢的人又不是你。”
陈昂一点没怒,反而得意似的扬了头:“你姐姐不喜欢我喜欢谁?”
苏淼淼想起故事中的谶言,又疼又苦:“自然是喜欢萧予衡。”
她现在知道陈昂在“故事”里算什么人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当然会有很多人喜欢,但最后能与女主角在一起的,却只有一个人,陈昂和她一样,都是做配的丑角。
陈昂愣了愣,当真生了气:“你这是什么话?这盛京里,天上飞过一只蚊子都知道你喜欢六皇子,卿卿是你亲姐姐,怎么会去牵扯他?”
苏淼淼抿唇,还没来得及开口,陈昂几步上前,怒色更甚:“从前那些闲人满口胡言,议论卿卿可怜,我还出头教训过,如今看来,倒成了空穴来风!卿卿又有何处对不住你?你要这样怨她,造她的谣?”
苏淼淼神情一窒,却又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她怨苏卿卿吗?自然是怨的。
她一早那样惊悚抗拒,除了发现自个是活在故事中,也是在畏惧自己与姐姐的下场。
长姐自幼体弱,又不通水性,将这样的人推进水里,与杀人无异!即便姐姐当真和箫予衡有了孩子,她也不该做出这个的事来。
但这“罪不至此”想法,实际便已默认了,苏卿卿有罪。
明明是她爱慕衡哥哥在先,按故事中所言,她甚至还与衡哥哥定了亲事,姐姐却与妹妹的丈夫心生情意,还在腹中有了孩子——
这算什么呢?
但此刻面对陈昂的质问,要她说出姐姐有何处对不起自己,苏淼淼却忽的发觉,并没有。
她一心钦慕六皇子,觉着箫予衡就是世间定好的男子,自然下意识觉着旁人也一定与她一样。
但实际上,即便是那死板怪异的谶言里,也只是说了衡哥哥看姐姐缥缈若雾,一见倾心,并没有说过姐姐对萧予衡钟情。
“就为着公主的一句戏言,卿卿为了避嫌,多少年都与我敬而远之,还你与六皇子闹得风风雨雨,她这些年才与我多说几句话。”
见苏淼淼久久不语,陈昂气势更盛:“怎么?是卿卿与你说喜欢六皇子?还是你亲眼看见了?”
苏淼淼被问得面颊通红,也忍不住针锋相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倒是你不要一厢情愿,胡言乱语,难不成姐姐亲口说过喜欢你?”
她能听人心声的本事就摆在眼前!现在没有,日后也总是有的,衡哥哥是男主角,苏卿卿是女主角,命中注定要在一处!
“啧啧,一看你就是没经过事的小丫头,这种事还要明言?有情之人,自有默契!”
陈昂仰头拍拍手里的泥人:“若不是有把握卿卿会收,我岂会做此物冒犯?”
苏淼淼闻言一顿。
这说也说的没错,给未嫁的女郎送亲自捏出的泥人,捏的还是对方的模样,若非早有暧昧,无异于冒犯。
陈昂虽讨人嫌,也不该做出这样的荒唐的事来。
此消彼长,比起苏淼淼的沉默,陈昂的嘴角就都快咧到下巴:“我请三妹妹约了卿卿去游湖,等她答应,再后一日我便会请叔父提亲,你若不信,也只管也一并去看看!”
临走之时,还不忘为心上人撑腰:“这次我只当你烧糊涂了,下次再说这样的糊涂话,我定与你去公主面前辨个明白!”
这期间,苏淼淼都是怔怔的没有说话,直到陈昂走远,吉祥上来收拾碗碟时,她才忽的回神,叫吉祥姐姐派人,跟着去祈安院外瞧瞧。
吉祥干脆答应,两刻钟后,便又出现在了苏淼淼面前:“祈安院说天色已晚,没叫陈少爷进去,只是……”
苏淼淼脊背紧绷:“只是什么?”
“只是,陈少爷带去的木匣收了,竹影还出来送了一盏灯,说天色晚,给陈少爷路上提着照亮。”
“还有……大姑娘派人说,三日后要与陈家小姐出门游湖,要府里提早备车。”
苏淼淼悬起的心被重重扔下,没有太多轻松,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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