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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君……元娘,你与令娘有缘……烦劳你多多陪伴她……替我看着她长大……”
“妾明白……殿下放心。”李暇玉哭着答道。
“阿秦,日后你便是令娘的傅母了……”杜皇后又道。显然,她不仅仅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还主动地为亲信寻好了退路。后宫的主人若是换了,便是曾经再如何亲近,必定也容不下前人之故旧。倒不如自己求去,留下空缺,任人安插心腹,方可全身而退。
秦尚宫霎时间泪如雨下,只顾着叩首,连话也无法回答。
说了这么些话之后,杜皇后似是疲累了,再度阖眼昏睡过去。药王与观主替她仔细诊断,又给她行了一回针,方朝着圣人微微颔首。圣人松了口气,抱起熟睡的小公主去了偏殿,又请药王同行为爱女看诊。
安仁殿内渐渐空了,李暇玉却有些浑浑噩噩地立起来。她满心只想着如何防备武贵妃,她如何不值得信任,根本不曾注意到谢琰一直立在屏风边,正静静地凝视着她。两人的神情都格外复杂,缘由却完全不相同。
待李暇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前殿中,而谢琰正立在她身侧,与观主低声交谈。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借着袖子的遮掩,紧紧地握住谢琰的手掌。谢琰立即反握住她,还轻轻地捏了捏,似是安慰。于是,她果然安心了不少,温暖的感觉将心中盘旋的沮丧与茫然驱走了。
观主仔细地瞧了她几眼,又与她诊了脉:“便是身子再强健,也经不得你这般思虑折腾。”
李暇玉怔了怔,尚未细问,谢琰便露出了焦急之色:“观主,元娘的身子有什么不妥?”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起起伏伏,波澜壮阔。多思忧虑本便伤身,最近家中也不安稳,他确实有些替她担忧。只不过,他让她请佛医道医们诊脉的时候,她却总觉得自己身体强健,没有任何病痛,根本无须诊脉用药,只需养生即可。
“应当是有喜了。”观主轻描淡写地道,“日子尚浅,不过一个来月。过些时日再给你瞧瞧。既然药王来了,这两天你便在家中歇息罢。天命之事,原便无须放在心上。生生死死,大抵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说了这么许多,李暇玉与谢琰却迟迟未能反应过来。虽说他们已经拥有了染娘,但如今得知第二个孩儿悄无声息地来了,两人满心惊喜,完全怔住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前朝异动
夜色正浓,万籁俱寂。
此刻正是人们好梦正酣的时候,谢琰却依旧没有任何睡意。他小心翼翼地低头看着怀中安然睡熟的李暇玉,手掌缓缓地覆在她依旧平坦的腹部。虽然离显怀还早得很,但只要想到这里已经拥有一个小生命,他心中便不自禁涌出阵阵喜意。这种温暖而又激荡的感觉,不断地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令他越发激动兴奋,越发热血沸腾,亦是越发清醒。
当年阿玉怀着染娘的时候,他一直不在她身边,只是接到信件便喜得几乎手舞足蹈。如今他能够亲眼得见她孕育他们的孩儿,能够陪伴在她们身边,更是欢喜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于是,这位已经高兴得生生傻了好几岁的傻耶耶开始思索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阿玉有孕,他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
若说养胎休息,自有晴娘雨娘等贴身婢女服侍,又有诸位佛医道医等随时诊脉,观主也命人送来了据说孕妇最适宜的食单以及衣食住行禁忌;若说处理事务,内宅可交给思娘打理,两位阿嫂亦能帮着看顾一二;若说入宫,他不可能代替她陪伴义阳小公主,她可能还须得时常露面,但他应当随时注意后宫的动向,以防万一有什么事发生——
除此之外,或许他应当多陪一陪染娘,免得小家伙觉得寂寞,或是觉得阿爷阿娘只顾着弟弟妹妹。说起来,他与染娘也有些时日不曾一同出游了,说不得她心里早便觉得与他生疏了。另外,似乎他以前在幽州时曾听师母说过,待胎儿大些便应该开始“胎教”?明日一早就写封信,遣人赶紧送去仔细问一问罢。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李遐玉睡得有些不安稳起来,终是朦朦胧胧地张开了眼。二人目光对视,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轻嗔道:“明日不是须得上朝么?你怎么还不睡?”
谢琰低头,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睡不着,想一直看着你……看着你们。”或许,存在他心底的并不仅仅是惊喜,亦有得知真相之后的隐忧罢。若是故人,眼看着就要风起云涌了,阿玉可会卷入其中?
李遐玉伏在他胸前,听着沉稳而规律的心跳声,忽而问道:“三郎,你的头疾近来如何?是不是因着头疼,才睡不着?明日入宫之后,让药王替你诊一诊脉,老神仙可是特地为你而来的,定会助你尽快痊愈。”
“……”谢琰沉默了半晌,方应道,“我省得。”他已经隐约明白了,头疾发作或许便是寻回记忆的前兆。为了想起前世今生的所有事,他甚至恨不得时时发作才好。只有如此,他方能想起一切,或许亦能断定阿玉的身份。
“怎么?你不愿意治好么?”李遐玉听出他语中的犹疑之意,不禁生出几分急切来,“三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若是有什么变化,你可不能瞒着我。到底还是你的身体要紧,绝不能疏忽大意。其他一切,都可暂时推后不论。”
“你安心便是。”谢琰又俯首,嘴唇轻轻地贴在她额头上,“如今,最不该多思多虑的便是你了。答应我,阿玉,好生保重自己,绝不可大意。倘若……皇后殿下崩逝,除去照顾小贵主之外,任何事你都不能沾染。”
“我不过是一介外命妇,自然不会不自量力地去掺和什么后宫争斗前朝夺嫡。”李遐玉回道,声音里多少带着几分寒凉的冷意,“谢家是忠臣,亦是孤臣,我省得。”于她而言,谢琰与染娘以及腹中的小家伙,自然比什么都重要,绝不能做出什么事来牵累他们。而且,无论做什么事,都须得量力而行。如今的她又有何德何能,能够在宫廷争斗的惊涛骇浪中占据一席之地?
谢琰默然,只是双臂微微用力,将她搂得更紧了。
不多时,李遐玉便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如今已是初夏时节,渐渐有些燥热起来,不过两人却都觉得,肌肤相贴方能令自己无比安心。谢琰一直并未阖眼,直至该去上朝的时辰了,他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
由于杜皇后病重,最近圣人的耐心很是有限。将心比心,群臣各司其职,也不敢找什么麻烦。无论是平日的常朝,或是朔望的大朝,皆没有出现任何拖延时辰的事,以便于圣人赶紧回安仁殿去陪伴妻女。
当然,还是有不少没眼色的老古板成天奏请立太子。仿佛一日不立太子,大唐便一日不能安稳似的。这样的折子圣人连看也不看,便召见了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侍中、御史中丞、六部尚书等数位重臣道:“立储乃国之大事,岂容他们随意指指点点!!何况皇后病重,这种时候说什么立储,究竟是何居心?!”
一群宰相与重臣心中暗骂那几个御史简直是没事找事!他们都是历经两三朝的老臣,自然都是懂得轻重缓急之人,或者说皆是识时务者、做实事者,方能登上如今这般的高位。而那些只知凭着一张嘴皮子说些大道理的,先帝便索性都将他们圈在御史台,让他们有机会“成年累月地说道理”。
如今这位皇帝陛下在身为太子的时候便开始辅政,自然很清楚这几位御史平素都是做甚么的,没事他们也要折腾出事来参奏一番。自从今上登基之后,他们更是一天不提立太子之事便不舒服。若有人搭理他们,劲头便越足。平时陛下见到折子也就一笑而过了,眼下正逢他烦躁的时候,可不是正撞了上来么?
然而,言官从不以言而获罪。他们便是再不识时务,触怒了皇帝,也不可能获得什么罪名。只是这位陛下为了清净一些,才将他们这些重臣唤过来敲打几句,间接对御史台以及其他蠢蠢欲动的臣子施压罢了。直接将御史招进来斥责,说不得那几个还会梗着脖子“据理力争”,只会令人更暴躁。
不过,一群老狐狸精明得很,仅从圣人这两句话中,便推断出:至少在两三年内,陛下并没有立储的念头。这也确实很正常,陛下不过二十来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皇后虽然无子,但眼见着便是不成了。若立了继后,嫡出皇子身份贵重,自然更适合立为储君。杨贤妃所出的大皇子、刘才人所出的二皇子,无论母家是门阀弘农杨氏或是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到底都只是庶出而已。
众臣心中清楚明白,却只有时任太尉、扬州都督、同中书门下三品的长孙无忌出声道:“陛下说得是。老臣亦以为,东宫立储须慎重行事。立太子,自是该立嫡长方符合礼法。如今陛下年轻,膝下稍有些空虚,待到日后子嗣多了再议也不迟。更何况,眼下皇后殿下病重,为嫡母侍疾才是两位皇子应为之事,纠缠于立储反倒是陷两位殿下于不孝了。”
长孙无忌是圣人嫡亲的舅父,旁人不敢直言,他却是无所顾忌。说起来,先帝驾崩时,曾下旨让他与褚遂良辅政,又令新帝多听从舅父的话。不过,他却并无把持朝政之意,而是辅佐圣人亲政。待到改元永徽之后,更将所有大权都归还,自己只领了太尉的虚职。舅甥二人本便极为亲近,圣人感念之下,便封他同中书门下三品,遥领扬州都督。如今他不仅身兼数职,更依旧是宰相之一,可见其荣宠之盛。
他所言,无疑便是圣人心中所想。年轻的帝皇怒色稍缓了些,微微颔首:“阿舅所言极是。这些人委实是其心可诛!!”说罢,他冷冷地瞥向御史中丞:“御史虽不以言获罪,但也绝不能容这些只顾着自己扬名,却欲陷吾儿于不孝不义之人!!”
御史中丞额角渗出冷汗,顶着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回道:“陛下明鉴,臣日后必会严加约束属下!!”
发泄了一通怒火之后,圣人也心平气和许多,挥挥手便让群臣继续忙碌去了。不过,他将长孙无忌留了下来,甥舅两个一起用了午食,又叙说了些家常。临了,圣人还道:“阿舅回府之后,让阿姊到宫中来住几天罢。这些日子后宫似有些不安分,武贵妃已经疲惫不堪,梓童更不能惊动……若有阿姊镇着,朕心中也安稳些。”
他所言的“阿姊”,便是嫡长姊长乐长公主,正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媳妇,亦是长孙家日后的宗妇。长孙无忌慈爱地望着他,点点头道:“圣人不妨让姊妹们都回宫罢,她们也可多陪一陪皇后殿下与义阳公主,宫中亦能热闹一些。此外,臣以为,真定大长公主倒是更适合坐镇宫中。”
“阿舅说得是,倒是朕想岔了。真定姑母辈分高,性情刚毅,确实最适合。”说罢,圣人亲自将长孙无忌送出去。回首瞧见守卫在两仪殿外的千牛卫们,他索性将当值的崔澹唤过来,让他即刻与谢琰换防,回府去接真定大长公主入宫。
待谢琰过来之后,圣人将他带到两仪殿内,又让宫人们都下去,方略作沉吟,道:“谢爱卿,最近前朝颇有些不安份,朕觉得似是有异。你手底下应当也有些能用之人了,不妨让他们仔细打探一番,看看是否有人趁着这个机会串联起来。”
谢琰躬身行礼,却并未领命,而是不卑不亢地答道:“陛下,臣的职责是收集大唐疆域内外异族的消息,以备不时之需。臣的目标是高句丽,是吐蕃,是突厥,是薛延陀,是回纥,是靺鞨,甚至吐谷浑、百济、新罗,唯独并非忠心耿耿的大唐臣民。”
“……”年轻的帝皇脸色微沉,目光变得越发冷淡。他打量着眼前这位一手提拔起来的爱臣,犹如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他们或许并非什么忠心耿耿之人,而是图谋不轨之辈。”
“恕臣难以遵命。”谢琰双膝跪了下来,郑重地行礼道,“言官不以言获罪,且他们并非臣的职责范围。”
“……”殿内倏然陷入了沉寂之中,仿佛有种奇异的冰冷之意正在蔓延。
“不过。”谢琰抬起首,勾起嘴角,仿佛一无所知一般,打破了这种异样的沉寂,“臣的属下不能做的事,臣的部曲或许能做。就当是臣觉得好奇,私下为陛下打听的罢。”
圣人抬起眉,忽而大笑起来,亲自将他扶起来:“不愧是谢爱卿,方才确实是朕难为你了。你说得是,此事原不该让你去做,不属于职责范围之内的便不能伸手。朕不该怪你秉公直言,倒是该重重赏你才是。你说说,想要什么?”
谢琰几乎未加思索,便回道:“那臣替内子要几日休沐罢。她……她刚诊出喜脉,身子有些不适,观主让她歇息几日。”
圣人怔了怔,笑着摇摇首:“说是重赏,你却与朕讨要休沐,白白浪费了机会。也罢,朕准了,让她好生歇息。令娘有姑母、姑祖母们陪着,应当无妨。你们夫妇两个,确实是难得之极……若非如此难得,朕与梓童也不会单单瞧中你们了……”
他叹息了一声,而后便又带着谢琰去了安仁殿。
作者有话要说:唐朝是群相,也就是一群宰相,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长官都是宰相,还有封“同中书门下三品”,也是宰相→→,所以,目前咱们小九底下,有大于等于五个宰相……
平行世界里的长孙无忌,是比较识趣的舅舅,不会让小九觉得不爽~~长孙家肯定也不会像元娘想的那样,落得那么凄惨的下场~~
三郎这样的反应我觉得最妙,他想做的是对外情报部门,可不是锦衣卫(喂),这两个部门的职能是完全不同哒!虽然现在的情报部门,不仅对外也对内了……
ps.“胎教”是崔子竟家的王玫王夫人说的(她是穿越女),三郎也是听来的哟。其实咱们古代已经有胎教理论了~不能听恶音恶语之类的,也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之类的变版
☆、第二百二十六章后宫风云
人间四月,芳菲依旧。适逢初夏,正是芍药与牡丹盛放的时节。往年此时,长安城内外处处均是车水马龙,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家均在举行赏花宴。而那些姿态万千、五颜六色的花朵,亦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甚至于流连忘返。
去岁三月文德皇后崩逝,国孝之中自是无人宴请玩乐。好不容易等来了新的一年,如今又传出杜皇后病重的消息,长安城内再度沉寂下来。高官世家们消息灵通,均听闻圣人因杜皇后而迁怒御史,私下既惋惜这位性情温婉又手段高明的贤后年寿不永,又有些羡慕她与圣人之间的伉俪情深。当然,亦有人喜不自禁,暗中开始诸多谋算安排,打算一举为自家铺路。
杜皇后分明还活着,却如同已然崩逝。不少人已经按捺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如今后宫中唯二的正一品夫人——武贵妃与杨贤妃。这两位虽身在宫中,几乎没有机会接近,但她们的母家却水涨船高。以各种名目送去的礼物络绎不绝,其父母兄弟姊妹的地位一跃而升。两相对比之下,杜皇后母家却极为低调,只听闻其内眷茹素礼佛为杜皇后祈福的消息。
谢琰将部曲打听得的消息顺次整理清楚之后,便原封不动地呈给了圣人,不作任何评断。圣人粗略一看,便赞道:“你家的部曲果然不愧是斥候出身,连送的什么礼单都瞒不过他们。如此瞧来,你那些府兵确实比寻常官家子弟更有能耐,想必派往西域而去的商队很快便会传回消息了罢?”
谢琰回道:“西域路途遥远,商队来回颇费功夫。不过,便是途径凉州、甘州、肃州、沙州等地,也能通过胡商以及过往商队情形打探到不少事。臣近日已经陆续得到了一些消息,与西部吐谷浑有关,过些时日想来便能够做出判断了。”
圣人满意地点点头,又垂首细看,神色越来越冷淡:“果然,许多人都盼着梓童不好……”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仿佛藏着深沉而又冰冷的火焰:“朕总算是明白了,便是养出了聪明人,一家子也总有愚笨的。但若是养出个贪心不足的,想必阖家都是得陇望蜀之辈!!”
谢琰自然清楚他指的是谁,却并未接话。在他看来,武贵妃确实比杨贤妃更聪敏,为人处世与御下的手段,审时度势的眼光,都颇有前世那位女帝的风范。而且,因声名不错之故,她并不必全心全意依靠母家,似乎也没有与已经撕破脸的异母兄长们修复关系的打算。倒是武家兄弟们后悔不迭,成日腆着脸巴结讨好继母杨氏,杨氏却依旧对他们不假辞色。
在圣人看来,急功好利的武家兄弟自然便是愚笨不堪用之人,而杨氏与武贵妃母女则是难得的聪敏果决。武家兄弟大肆收受礼物,与人勾连,当然与武贵妃毫无干系。他们在外头败坏武贵妃的名声,说不得圣人还要替自己的爱妃出头,好生敲打他们一番,替爱妃正名。
至于杨贤妃一家,仗着生养了大皇子,又是弘农杨氏支脉,门第高贵,当然不肯放弃夺嫡之心。杨贤妃若是能封后,那么夺嫡势必更名正言顺。眼看着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他们又如何愿意放弃?而且,杨家藏得确实很深,并不像武家那般张扬,毫无顾忌。只可惜,无论如何行事总有痕迹。在谢家部曲眼中,他们暗中与其他人的来往仍是无所遁形,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们的野心。
同一时刻,李遐玉再度踏入了安仁殿。真定大长公主坐在前殿,正与武贵妃、杨贤妃叙话家常。两位日渐炙手可热的宫妃瞧着都难掩悲痛之色,不但武贵妃本便病过一场,看上去有些虚弱,原本丰腴动人的杨贤妃竟也瘦了几分。她们仿佛像是私下说好了一般,妆扮得很是素淡,并未涂脂抹粉,头上簪戴着些许玉饰。不过,两人的性情均与素淡并不合,瞧起来免不了有种微妙的违和之感。
“妾见过贵主,见过两位殿下。”垂下眼,李遐玉朝着她们行礼。
真定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武贵妃亦是神色稍缓,眉宇间都透着一两分亲近之意。前者是李遐玉素来尊重的长辈,这般情态自然能够理解。然而后者的反应,却令她有些意外。她与武贵妃只是说过几句话,从来不曾有任何交情,又何来的亲近?
不过,并不等她反应过来,杨贤妃便立了起来,亲自过来搀扶她起身:“不必多礼。定敏郡君几乎每日都过来,回回都这般有礼有节,次次都像是头一回见面似的,却又是何必呢?好端端的,倒教这些礼仪闹得生疏起来了。”
李遐玉顿时明白了武贵妃为何会有此反应,原来是等着瞧杨贤妃会如何应对呢。谢琰是圣人的心腹,而她又是杜皇后嘱托照料义阳小公主的亲信——与她交好,无疑便如同得了圣人与杜皇后暗中支持一般,无形之间亦能影响几分宫中的局势。如今两位宫妃虽说并未明着争斗,但暗地里早已是势同水火。杨贤妃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武贵妃拉拢她,眼见她们如此“亲近”,果然便坐不住了。
不过,二妃相争,与她又有何干?有前世的记忆,她不帮着杨贤妃斗倒武贵妃便已经算是克制了。当然,杨贤妃显然也不会是武贵妃的对手,她又何必因前世仇怨,而招惹上武贵妃这般强大狠辣而且又记仇的敌人?宫廷争斗如同激流漩涡,稍有不慎便祸及全家甚至全族。她已经得到过血泪教训,自然不可能将谢家与李家都陷入其中。
“贵主与两位殿下的好意,妾心领了。不过,到底礼不可废。”
杨贤妃扬起的笑意微微一僵,目送着这位油盐不进的定敏郡君缓步走到真定大长公主身边。武贵妃垂下眸,掩饰住讥讽的笑意,再度抬起眼时,复又是平淡且带着几分轻愁的模样:“不知今日皇后殿下的病况如何,真定姑母,妾且进去问一问观主。”
这般称呼,既带着晚辈对待长辈的亲热之意,亦并不过分,果然极为知分寸。闻言,真定大长公主微微颔首,淡定地道:“去罢。”她并非自恃身份,怠慢圣人的宠妃,而是性情使然。更何况,她如今在宗室当中的地位超然,也当得起晚辈们的尊重。连圣人都时常孝敬姑母呢,更何况一介宠妃?
杨贤妃见状,也跟着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妾心中也有些担忧,贵妃姊姊稍等,妾与你一同过去。”
武贵妃问候了观主之后,便坐在杜皇后床前。见宫婢端着热腾腾的药汤过来了,她竟然亲自为杜皇后喂药,很是耐心温和地擦拭着她嘴角溢出的药汤,几乎是心无旁骛。相反,杨贤妃从未做过服侍人的活计,又曾在观主处碰了软钉子,就是想侍疾也插不上手,只得在旁边反复询问秦尚宫。秦尚宫便是再不耐,也只得一一作答。
真定大长公主望着她们的背影,轻轻地握住李遐玉的手,低声与她耳语道:“每回见到二妃,你的情绪似乎都略有些控制不住。武贵妃是聪明人,杨贤妃不是。前者能够察觉你的不喜之意,必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你放肆。后者只需你拒绝一次,心中便记恨上了。如此下去,将她们双双得罪了,于你于三郎都毫无益处。”
李遐玉怔了怔,想不到这位长辈居然一眼便看了出来。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将起伏汹涌的情绪隐藏得足够好,却原来依然有无数火眼金睛,能够察觉她心中那些相隔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愤懑与仇恨?看来,她委实有些高看自己了:“儿只是替皇后殿下觉得委屈……”
真定大长公主轻轻一叹:“皇后殿下并不觉得委屈,自她卧病之日起,她便预料到有这么一日了。她既然已经将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你不妨便按着她的安排前行就是。不论外人看来如今如何眼花缭乱,但自皇后殿下托孤那一日起,大局便已经定下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她精心安排的结果。”
“……”李遐玉若有所思,低低回道,“儿明白了。”确实,她不仅高看了自己,还低看了杜皇后,低看了武贵妃。可是,心中盘旋的那些怨恨却并非一时半会便能解开的。或许,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待看到萧氏、权家、义阳小公主都过得平安喜乐,那些旧事给她带来的影响才会渐渐平息罢。
武贵妃之势,确实已经无可阻挡。也只有那些被弘农杨氏之名,被大皇子所迷惑之人,方觉得杨贤妃能够凭子而封后。然而,这一对母子圣宠平平,又不得杜皇后垂青,如何可能位正中宫?当年她那便宜阿爷能够顶着群臣的压力,坚持立武氏为后,如今这位圣人自然可不费吹灰之力便封武贵妃为继后。
得罪未来的皇后,确实绝非聪明人所为。
“好孩子,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真定大长公主或许瞧出了她内心的矛盾冲突,又宽慰她道,“不过,也不妨看一看,那一位将来会不会是个有情有义的。也不妨信一信,皇后殿下的眼光到底如何。殿下能选中你来陪伴义阳,选中秦尚宫来当义阳的傅母,选中你们家的谢小郎当未来的驸马,又如何会选错了她呢?”
因着出入安仁殿者不知凡几,真定大长公主并未再多言。李遐玉陪着她坐了一阵,又扶着她去偏殿歇息。而后,她在昏睡的杜皇后病榻前立了一会,端详着她的睡容,见她很是安详,心中也松缓了几分。
义阳小公主已经再一次病倒,却仍旧每天都坚持陪在杜皇后身边,不愿意离开。李暇玉见杨贤妃一直拉着秦尚宫,便低声哄着小公主喝药,抱着她回偏殿安睡。待她回转之后,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与衡山长公主捧着刚剪的牡丹芍药归来,邀她一同将花朵插瓶,又给杜皇后鬓边簪了一朵,衬得她苍白枯槁的面容也仿佛多了几分血色。
杨贤妃望着李暇玉的背影,眼见着她和诸位公主都极为亲密,唯独不搭理她,不免心中暗恨。武贵妃坐在病榻之侧,仿佛一无所觉般,向观主请教着养生之道。
本便不平静的安仁殿之内,越发暗流涌动起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静中生变
源自宫廷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长安城内的芸芸众生或许已然察觉些许端倪,或许依旧一无所知。因着时常出入宫中之故,李遐玉很快便成为许多官家内眷眼中的“消息灵通”之人。几乎每一日,她都能收到或熟悉或陌生的拜帖,借故送礼的人家亦是越发热情。然而,她并没有时间来应付陌生人的试探,也仅仅只答应陆氏与萧氏,在休沐之日一同小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