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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夷之辈,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全无礼义可言。虽则西域有安西都护府,漠北有燕然都护府,但若是大唐生变,则他们必定不会安分。尤其是燕然都护府,如今瞧着很平和,徭役诸事亦能渐渐推行,但到底铁勒诸部、突厥降部交杂,情势很容易转眼便发生变化。而且,高句丽是疥藓之疾,不除不快。靺鞨人助纣为虐,也绝不能姑息。”
圣人说到此处,令宫人们展开了大唐疆域的舆图,又指向西北西南:“西突厥绝不可能轻易放弃西域,吐蕃则更是野心勃勃。文成公主尚的松赞干布已逝,谁知这一代赞普对大唐的态度如何?何况,朕近来听闻,松赞干布之子早亡,如今继承赞普之位的,是他不足五岁的孙儿。权臣挟年幼的赞普以令众臣,便如同高句丽一般,想来说不得亦会渐渐地不将大唐放在眼中。”
谢琰并未听闻过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逝世的消息,此时不免一惊。因为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并无子嗣,继承吐蕃赞普之位的新赞普既然年幼,便是亲近大唐恐怕亦是无法主政。而那位权臣极有可能是野心勃勃之辈,若不时时关注其动向,日后恐成大患。此时,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肩上担负的重任,并不比主持一场战争的行军大总管轻多少。而圣人将此职缺给他,子竟先生推荐他,皆是因信任他的品性与能力之故。
见他脸色凝重,圣人倒是笑了起来:“谢爱卿,若是贸然给你安个新职缺,恐引来礼部、吏部、兵部一群人盘问。故而,朕眼下只能将你暂时放在千牛卫中郎将一职上。幸而千牛卫有职缺,不然朕还须得想方设法让人退位让贤。眼下暂时便在千牛卫中待着罢,待过一段时日,你做出了功绩,朕再给你单独建府卫。”
谢琰立即起身谢旨:“微臣叩谢陛下隆恩。”千牛卫是圣人的贴身侍卫,执掌御刀、宿卫侍从,亦是圣人最信重的卫府之一。左右千牛卫将军各一人,品级为从三品;中郎将各二人,品级为正四品下。另有千牛备身各十二人,备身各一百人,主仗各一百五十人。千牛卫的人数是十六府卫中最少的,然而却是能够在御前宿卫的肥缺,故而京中诸多高官贵族子弟皆心向往之,视其为晋身之途。崔子竟的二兄,便是从千牛备身晋升为中郎将,日后就是谢琰的同僚了。
说起来,谢琰之前虽是正四品上的折冲都尉,但毕竟并没有实职。如今调任京中,任正四品下的千牛卫中郎将,已经算是右迁了。何况,千牛卫守卫御前,若是能得到圣人的宠信,还愁日后的前程么?许多武官梦寐以求的职缺,却最终教圣人轻飘飘地给了他,还许诺要给他单独建府卫——不得不说,他如今也能算得上是圣人的宠臣之列了罢。若在他人看来,他历经千辛万苦,死而复生,却是因祸得福了。
“目前这些千牛备身、备身、主仗等,或许并不足以担此重任。那些混日子与混前程的,朕都很清楚,他们只会坏事。过几日,朕便酌情散去一些人,你再去挑一些品行上佳的子弟,假作千牛卫中之人,日后慢慢甄选出合适者作为亲信。”
“微臣明白。不过,圣人,臣斗胆一言——眼下之势刻不容缓,尤其吐蕃与高句丽形势复杂,必须立即打探消息。然而,若在京中仔细挑选人等,再派出去各地,令他们混入番邦之中,可能需得数月甚至数年之功才能传回可用的消息。不如,臣再往边疆选拔可靠可信之人为属下,令他们假扮商队或寻常百姓行事,想来不费多少时日便能得到消息。粟特商队无处不在,若能加入其中,或者向他们打探,便更容易了。”
“薛延陀之战时,臣手底下许多府兵都因伤重而不得不退养家中。内子担忧他们日后生活无以为继,便将他们接入田庄中奉养,负责训练部曲与女兵。这些人对圣人、对大唐忠心耿耿,又有行军打战做斥候的经验,懂得突厥语与铁勒语,应当是探听消息的不二人选。”
圣人神色微动,颔首道:“谢卿对这些属下,果然是信重无比。朕也听旁人提起过,在薛延陀之战前,你的属下几乎无一人身亡,殊为难得。如今你离开灵州,来到长安,甚至患了离魂之症,亦是不忘他们,果然是有情有义。”
“微臣昔年栽培他们,便是为了守卫边疆,实在不舍得这些人才就这样埋没在内子的田庄之中。就算他们如今上不得战场,也比寻常人更渴望为圣人尽忠,更渴望杀敌。故而,微臣希望,圣人能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大善。替朕尽忠之辈,朕绝不会亏待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千牛卫……大家就想成是御前侍卫好了
总而言之绝对是肥缺中的肥缺,毕竟皇帝都会认得他们嘛。而且尤其是千牛备身,几乎都是高官世族子弟门荫出仕,总共二十四个人,皇帝看着看着都熟了,以后升官都很顺利~~
谢三郎要干的事——没错,就是情报部→→,因为他以前干过这种事(描绘舆图之类,精通胡语之类),所以圣人觉得他有谱,子竟先生当然更觉得弟子萌萌哒,什么都很好……所以,肥缺就落在他身上了。
☆、第二百零一章携友拜访
圣人将谢琰留在甘露殿密谈,自他的职缺说到边疆形势,而后又漫无边际地谈起了书法茶艺与战事等种种。君臣两人说得兴起,几乎忘了时辰。又有义阳小公主与染娘在旁边顽耍嬉闹,傻耶耶们便不自禁地换了话题,谈论起了女儿。于是,如李遐玉所预料的那般,圣人竟是直至黄昏时才龙心大悦地放了谢家父女二人离开。而她也经秦尚宫提醒,得知杜皇后竟有意让谢沧或谢泊尚主。
一家三口乘马车离开重重宫禁之后,李遐玉抱着染娘,听着她奶声奶气地说今日都顽了些什么游戏。毕竟顽了一整日,小家伙也有些疲累了,话还没说完呢,便趴在阿娘怀中睡熟了。李遐玉将她裹在自己的裘衣中,怜惜地抚着她白嫩的小脸,随口问:“今日圣人召见,是否意在给你实缺?”
谢琰微微点头:“圣人让我出任右千牛卫中郎将,管的却不仅仅是千牛卫之事。”于是,他便将崔子竟信中所言,以及方才甘露殿中的对谈一一述说开来。他们夫妇二人素来彼此相互信任,毫无芥蒂。便是如此紧要的事情,他亦是丝毫不犹豫地与她分享,而且相信她必能看出此职缺的重要性。
果然,李遐玉很是震撼:“也难为圣人与子竟先生了,竟能想出这般的职缺来,简直是要将斥候一职做到极致,或者说将用兵的诡道用到极致。如此说来,若是能够尽快寻出得用的属下,早些潜入吐蕃与高句丽,大唐便能占得先机。三郎,这些事你想亲自去做么?”她很清楚,愈是危急紧要之事,谢琰便愈是会竭尽心力亲自去完成。也唯有他出手,才能以不变应万变,为一众属下做出表率。
“我……”谢琰几乎立刻便要果断地应声,然而望向她与染娘的时候,心中竟情不自禁地软了下来,“此事并不急于一时。若有得力的属下,将这张网铺开,我只需在其中扮演一个举足轻重的身份,便可随时介入。”他离开阿玉与染娘实在太久了,一家人刚团聚不久,难不成又要独自在外奔波不成?便是说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也罢,他一时间实在是舍不得与她们分离。更何况,家中尚且不稳定,他也无法安然地将她们留在长安。
李遐玉似是瞧出了他的犹疑,垂眸轻声道:“你只需记得,无论你去何处,我们都会随着你去就好。”她并不畏惧去那些陌生之地,亦不畏惧遇到危险。作为斥候或细作,便是再危险,情势再万变,亦是比不上战争的惨烈血腥。如今染娘尚且年幼,或许只能交给灵州的祖父祖母看顾。不过,待她渐渐年长之后,陪伴他们四处走动,增长更多的见识亦并无不可。
谢琰心神震了震,握住了她的手:“我省得。此事从头起步,无迹可寻,还须得从长计议。你安心罢,短时期内我应当不会离开长安。更何况,我头疾暗伤尚未痊愈,先生大约也不放心,在信中坚持我暂时统领全局即可。待到伤势愈合之后,再亲自出面亦是不迟。而且,我虽是暂时归千牛卫,却也不能成了徒有虚名的空职。圣人命我甄选属下,重新招募一群千牛卫,事务繁多,样样都不能放松。”
两人依偎在一起,李遐玉不免又说起了杜皇后的打算。谢琰怔了怔,被他遗忘的噩梦又不期然地浮了上来。他拧紧眉头,已经无暇盘算此事对陈郡谢氏复兴究竟有多少益处,而是希望观主能给自己再多开几服药,免得这种虚妄与现实混淆的病症“一次又一次反复发作”。李遐玉见他似是有些疲倦,便不再提起此事,而是劝他合眼歇息。
翌日,监督谢琰扎针服药过后,李遐玉便带着李丹薇乘着车往延康坊而去。身在灵州的柴氏接到急信与三个娇滴滴的婢女之后,立即将她们“妥善”地安排在田庄中。孙秋娘则仔细地甄选了十来个年纪稍幼的女婢,以及部曲女兵数人,一并让他们快马赶来了长安。
因想着谢琰出任右千牛卫中郎将的敕旨明发之后,谢家很可能便立即跻身长安新贵之中,门庭若市,届时王氏很可能必须参与交际,难免因此而飘飘然起来,将她心里那些小心思尽数显露给他人,遭人利用甚至攻伐。故而,她身边必须尽快安排人手,提醒她的不当言行。李遐玉便顾不得怜惜婢女们长途跋涉,从中挑了七人,带去延康坊交给小王氏。
至于李丹薇,好不容易得了拜访延康坊谢宅的机会,自然不愿意错过。她特意盛装打扮,又乘了品级相称的宝马香车,做足了怀远县主的气派,自是意在替李遐玉撑腰。从未见过她摆出世家贵女的矜持傲慢神色,看上去颇为唬人,李遐玉不由得忍俊不禁:“十娘姊姊,维持着这般神态想来也很累罢,又何必为难自己?”
“若非如此,如何能显出我这怀远县主的地位来?”李丹薇笑吟吟回道,“她虽是长辈,我是晚辈,但我身份比她尊贵,傲慢一些又有何妨呢?必须令她一想起我的名号,便觉得我贵气逼人,不敢不放在眼中,日后才好随时随地替你撑腰。不然,她还以为你孤零零地待在长安,没有娘家人在旁边守护着,好欺负呢。”
“十娘姊姊安心罢。”知道她一心只为自己着想,李遐玉心中自然妥帖得很,“我在京中也并非无人可依仗。王家三房的长辈、崔家的长辈、真定大长公主,定然都是会向着我说话的。”通过这些时日的宴饮活动与日常交际,她、谢琰与王家崔家的关系越发亲密。原本两家都是看在崔子竟夫妇的情面上照料他们,如今却是越发青睐他们自身了。李遐龄与王家大郎王昉更是结交成了好友,不仅相约参加京中各种文会茶会诗赋会活动,而且经常互相拜访煮茶饮酒,俨然便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了。
“王家与崔家都是外姓长辈,我却是你的娘家人,身份自然不同。”李丹薇坚持道,“若是让你受了欺负而不做声,那我不是白白让你唤了我这么多年的姊姊了?你放心罢,我有分寸,不过是想杀一杀这位世母自矜自傲的威风罢了。太原王氏算得了什么?凭什么自恃身份瞧不起你?”
于是,李遐玉也只得无奈地由她去了。不过,她其实也想瞧一瞧,那位阿家见着自己的好姊妹时,又会作何反应。当然,她也从来不期望她能够幡然醒悟,更不期望她能够自省世庶之别、门第之间的偏见。只是希望她能够意识到,顶级门阀世族中,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顽固不化罢了。
车队到达延康坊谢宅之后,早已经接到消息的小王氏出来相迎。为了不惊动王氏,令她多疑发作郁怒交加,谢璞夫妇先前只是处理了几个泄露消息的身边人,并未重新清理宅邸上下的仆婢。故而,前头的消息几乎是立刻便传到了后院里。
“怀远县主?”王氏皱起眉头,冷笑道,“宗室女?那寒门婢竟与宗室女道起姊妹来了?可真是懂得借势钻营。别看她如今风风光光,无论是大长公主或是长公主都对她青眼有加,却也不过是看在皇后与义阳公主的面子上罢了。待到皇后过世,这些贵人转眼就会将她忘了。眼下有多风光,日后就有多落魄——且看她那时候会是何等嘴脸罢。”
颜氏咬了咬嘴唇,想提醒她“皇后过世”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谢家转眼间便可能获罪。然而,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忧心忡忡地想着,应当尽快催着小王氏与李遐玉,将王氏身边的婢女都补足了才好。否则,眼下这些留在她身边侍奉的婢女只懂得顺着她的想法曲意奉承她,只会让原本便偏执的她越发钻了牛角尖,越发不可理喻。
“阿家,元娘带着染娘来问安了。”不多时,小王氏的笑声便传了进来。出于心中的厌恶,王氏其实并不想见到李遐玉母女,却又好奇“怀远县主”究竟是何许人也,便不冷不热地接道:“也难为她们还能想起我来。离上回来问安,已经将近七八日了罢?果然是大忙人,成日都不见人影。”
小王氏只当成并未听见,亲热地挽着李遐玉往内走。李暇玉亦是见怪不怪,毫无反应。
李丹薇见她们都不言语,觉得里头的谢母的气量胸襟实在是太过狭小,居然当着客人的面便如此诋毁自家媳妇,显然是意欲败坏李暇玉的名声,便勾起嘴角接道:“元娘确实忙碌,日日须得进宫,还要照顾夫君寻医问药,奉皇后殿下口谕带着小贵主赶赴各家宴饮。好不容易得了一天休沐,便自长安城东南角的青龙坊不辞辛苦地赶到西北的延康坊,给阿家嘘寒问暖,简直就是忠孝两全的难得媳妇。若是我家的阿修日后能娶得这样的媳妇,我心里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王氏脸色微变,勉强按捺住怒意,望向门外。就见小王氏与李遐玉身边,缓步走来一位盛装丽人。观她的言行举止,俨然便是教养良好的世家贵女,笑容中带着矜持与傲慢,瞧见她这位长辈亦是并没有多少敬意。
王氏在心里猜测着她究竟是哪一位王爷家中出的县主,却因并不了解宗室的情形而无法断定。饶是如此,她也没有任何起身相迎的意思。毕竟,她自恃是长辈,便是目前暂且没有封诰命,也没有在自己家中还须得给小辈见礼的道理。
小王氏与李遐玉自然也不会让她失了颜面,妯娌二人行礼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李丹薇的身份。
“阿家,这位便是怀远县主,亦是元娘的好姊妹。”小王氏笑道,假作从未认识过这位怀远县主一般,虽然看似亲近却不过是浮于礼节罢了。
“儿与十娘姊姊自年幼时便相交,唤怀远县主实在是有些太生分了。”李遐玉接道,“阿家与阿嫂们尽管唤十娘便是——十娘姊姊觉得如何?”
李丹薇微微颔首,端的是矜持得很。
☆、第二百零二章好戏开场
无论是太原王氏或是陈郡谢氏,远离权势与达官贵人之间的交际都已经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故而,王氏其实并不曾见过几位皇室或宗室的金枝玉叶,也不知该如何与这些人相处。对李丹薇的骄矜自傲,她心里自然有诸多不满,然而对方举止却并未失礼,无论如何也挑不出错漏来。总归不能因着旁人的性情不易亲近,便待客不周不是?
而且,她私下随意评判是一回事,得罪其他人又是另一回事。陈郡谢氏甚至太原王氏,眼下都并没有得罪这种贵人的底气。身为顶级门阀士族,确实都拥有铮铮傲骨。然而若是不在意权势,不在意昔日荣光,她便不会逼着子侄们都走入仕途了。谁知道这位怀远县主身后有什么样的势力?避一避锋芒总不是坏事。日后再使谢璞细细查一查,瞧瞧这一对好姊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可不愿眼睁睁看着那寒门婢靠着这些依仗,立得愈来愈稳当。
想到此,王氏虽然觉得眼前这位客人与李暇玉一般惹人讨厌,却也不得不勉强忍耐下来,维持着笑脸寒暄了几句。李丹薇简单地回应着,又唤慕容修、慕容芷兄妹过来见礼。这两个孩子生得好,性情又机敏,一向很讨人喜欢。初次瞧见他们的颜氏双目微微一亮,几乎禁不住要将他们抱入怀中。然而,作为长辈的王氏的态度却是不冷不热,给了见面礼之后,握着孩子们的手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罢了。此举令颜氏不得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喜欢之情,亮起的眸子也黯了下去。
虽然年纪尚幼,慕容家孪生兄妹却十分敏感。他们直觉王氏这位长辈并不好相处,每次她一开口,房内的气氛便会冷淡下来。谁喜欢拘谨地待在这间充满压抑的厅堂中呢?于是,兄妹俩索性便悄悄央着谢沧兄弟带他们去园子中逛。
谢沧有些为难地望向小王氏,长辈并未发话,若是擅自出去未免太过失礼。小王氏心中长叹一声,朝着小家伙们微微一笑:“大郎,既然客人来访,你作为主家便该好生待客才是。将弟妹们也一同带去罢,别拘谨,尽管顽便是。”
于是,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小王氏不着痕迹地与李暇玉交换了个眼色,又笑道:“阿家,方才有中人带了奴婢上门,如今还在外院等着,让儿好生相看呢。儿想着,若是这回能瞧中几个伶俐的小婢女,便都给阿家送过来。如今阿家身边缺少服侍的人,看着空空荡荡,也少了几分热闹气息。连儿都有些不习惯,更何况阿家呢?”
先前小王氏也当着王氏的面挑了几回人,因着特地布置了一番的缘故,无论是中人还是奴婢瞧着都很笨拙。王氏自然看不上眼,便吩咐她须得用心一些,又不免抱怨家中世仆实在是太少了,如今竟连年纪合适的奴婢都挑不出来,委实不应该。小王氏也不与她分辨,如今谢家是否养得起这么些世仆,又是否需要这么些世仆来撑场面。
听闻今日又要挑人,王氏自然想亲眼去看看。她身边用的人,自然只有亲自挑,心里才觉得合意。然而李丹薇就在跟前坐着,她也不好抛下客人去挑选仆婢,于是便只得点头道:“你的眼光,我素来是放心的。”
小王氏、颜氏与李暇玉自然不会戳破她话中的犹疑与不情愿,小王氏便微微一笑,给李丹薇告了个罪。李丹薇倒是很坦然:“内宅主母,需要忙碌的事自然多得很,阿王尽管去忙便是。我也不算是什么尊贵客人,没得让人都陪着的道理。”
她说的话很是合情合理,王氏听着却觉得无比刺耳。小王氏如今虽是谢家宗妇,然而这个家中做主的却依旧是她。而且,口口声声说“不算是什么尊贵客人”,举手投足却透着矜贵之气,又有谁会怠慢于她?也不知究竟是哪家的金枝玉叶,这般做派,简直可比得上那些公主了!
因心中不满,王氏便也顾不得掩饰了,朝着颜氏看了过去。她必须立即了解这位所谓的怀远县主的身份,否则心中的闷气怎么也解不开,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这些让人着恼的言行举止。
接到王氏的眼色之后,颜氏抿了抿唇,笑着问道:“元娘自幼在灵州长大,怀远县主亦是如此么?便是我再孤陋寡闻,也曾听说宗室中有好几位王爷曾北上镇边任大都督,应当是那个时候结下来的情分罢?”
这便要打听身份了?李暇玉有些意外,自家这位阿家真是愈来愈不愿掩饰了。去王家或崔家赴宴饮时,她的心思好歹能掩住五六分。如今大约因是在家中之故,她越发疏于掩盖自己的想法。虽是让颜氏来出头,但谁不知这是她想问的?无端端地便当面问起初次登门的客人的出身,不仅让人觉得无礼,简直是有些莽撞了。就算是心中再疑惑,再不耐烦,送走客人之后再来问她这个儿媳妇,岂不是更合适些?
李丹薇轻轻颔首,淡淡地道:“阿颜许是误会了,我并非正经的宗室贵女。怀远县主的封号,是我夫君家里替我请封的。”
王氏挑起眉,心中倏然一松,冷笑起来。然而,未待她细想,这世上究竟有多少夫家能替媳妇请封县主,便听李丹薇又接道:“我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卫国公是我世祖父,如今的灵州大都督是我祖父。祖父尚未就任灵州时,我们都在长安生活,后来才跟着祖父去了灵州。正巧元娘的祖父李都尉在祖父麾下,故而我们便结识成为知交,多年下来,已是情同姊妹了。”
陇西李氏显支贵女,又有怀远县主的封号,与宗室贵女也相差无几了——在一些注重传统的世家眼中,光是她的出身,甚至便比宗室贵女或是庶出公主们还更金贵些。仅凭着卫国公李靖的汗马功勋,陇西李氏丹阳房便能够拥有延绵数十年的荣光,更何况嫡亲祖父亦是位列三品的灵州大都督?王氏不得不承认,此女确实有值得骄矜自傲的家世出身,也确实是太原王氏、陈郡谢氏皆惹不起的人物。
若能与陇西李氏——王氏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盘算起来,自家孙儿孙女日后联姻,自然不能大意。娶了一个寒门婢进门,令她如骨鲠在喉,日后的联姻对象若非顶级门阀士族,她绝不可能轻易答应。然而,回过神来端详李丹薇,她又觉得厌烦无比。在陇西李氏丹阳房眼中,陈郡谢氏要与他们联姻,说不得还是他们高攀了。只要想到亲家走动往来的时候,李家人都是这般傲慢的模样,她就觉得受到了折辱。
李暇玉与李丹薇丝毫不知她已经给年幼的孩子们想到了未来的联姻婚事,只与颜氏笑吟吟地说着灵州的风物。颜氏从未领略过那般苍茫的风光,听得极为入神。三人说说笑笑,倒也颇为自在。只是李丹薇时刻不忘维持自己的“高傲性情”,不能尽情言说,心中难免有些郁闷。不过,见王氏隐约流露出有些不耐的模样,显然比她更为气闷,她顿时就觉得心里平衡了。
这时候,有婢女禀报道:“六娘子(小王氏)命厨下送来些吃食,请娘子与客人略用一些。”说罢,立即便有四名妆扮得花枝招展的婢女分别拿着食盒进来,又有仆婢抬着檀木食案陆续而入。
李暇玉抬眼看去,就见那四名婢女分别是两位颇具异域风情的胡婢、两位王氏赐给谢璞的婢女。她们的衣着打扮均与所有婢女略微不同,也并未梳着平髻或者锥髻,显然暗示着她们的身份早已经变了。服侍王氏的某些贴身婢女看在眼中,目光顿时便生出些许异样来。
王氏见状,却笑了起来,似有似无地瞥向幼子媳妇,一语双关地道:“还是六娘贴心。”
李暇玉假作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也笑着点头道:“阿嫂素来想得周到,儿确实多有不如之处。”
见她反应平淡,似是什么也不曾听出来,王氏便只得继续道:“我早就听说家中多了几个胡婢,如今瞧来礼仪也教得不错,生得……倒也像雪人似的,看着稀奇得很。你们两个也是,怎么不常过来看看我?看起来气色倒是不错,大郎和六娘待人宽厚,对你们应该也很好罢?”
她这般问,两名楚楚可怜的婢女又能直说什么?难不成还能说郎君与娘子待她们不好?然而,小王氏确实待她们很温和,衣物饰品胭脂脂粉样样都不缺,又不让她们做多少活计,这样还叫“不好”,什么才能叫“好”?便是谢璞早出晚归,从来不见她们,她们还能对着王氏抱怨么?更何况,还有客人在呢,这种事如何能说出口?
于是,两名显然原本心中有些盘算的婢女只能笑着说了小王氏与谢璞诸多好话,又嘴甜地说想念王氏,想时常过来问安。两名胡婢听着听着,不待王氏笑着想夸一夸她们,便直眉楞眼地望向她们,丝毫不客气地嘟囔:“本来应该是服侍郎君和六娘子的,什么活都不干,就想着跑过来给娘子问安,这算什么?干脆过来服侍娘子算了。”“是啊,她们不该是咱们院子里的婢女么?果然就是平时不愿意干活,太闲了!”
胡婢们说话虽然带着奇怪的口音,还有些不通不顺,却也勉强能让人听懂。王氏顿时大怒,觉得颜面尽失,当着李丹薇的面却也不好直接发作。她的贴身婢女自然能瞧出她的怒火,便站出来轻斥道:“果然是还没教好规矩,在娘子和客人面前混说什么呢!还不赶紧将食盒放下,回六娘子身边请罪去!”
胡婢们却紧紧地抱着食盒不肯放,这个直愣愣地说:“六娘子说了,必须把食盒奉给娘子和客人。”那个也跟着道:“我们干活从来不偷懒,必须把活干完,才能回去给六娘子复命。”
☆、第二百零三章热热闹闹
李丹薇目光微动,弯起唇角,悄悄地勾了勾李暇玉的袖子。她本来便是为了瞧好戏而来,如今小王氏果然不辜负她的期待,特地亲自给她安排了这样一出戏,如何不令她越发兴致盎然?只是,为了维持高傲的形象,她不得不强忍住笑意,假作惊异地蹙起眉来,似是在怀疑谢家究竟是如何调教婢女的,演得倒也很是入木三分。
李暇玉则是实实在在地觉得惊讶。若不是曾经亲眼见过这些胡婢机敏伶俐的模样,亲耳听过她们说着一口地道的长安官话,她险些要相信她们确实是“不懂世事、率直纯真”的寻常胡婢了。然而回首一瞧李丹薇的反应,又不得不在心中感叹:果然婢似主人家,想要入戏便随时都能入戏,这般的能耐可真是非同寻常。
颜氏怔了怔,有些不安地看向面无表情的王氏。她很清楚,在外人面前闹出这种事,胡婢们绝对逃脱不过惩罚。只是不知阿嫂与弟妇到底有何打算,居然让平时在院子中就暗潮汹涌的四名婢女一同过来奉上吃食?岂不是给了其余二人“借刀”的机会?
果不其然,见胡婢们如此坚持,另两名婢女便假意劝解道:“食盒放下,由我们奉给娘子和客人就是了。你们的脾性怎么就这么直呢?连娘子的话也不听么?”
字里行间皆是明晃晃的挑拨,令李暇玉与李丹薇挑了挑眉。这两个果然是借机过来告状来了,想借着王氏的手将两个胡婢除去。想不到,率先发难的并非谢玙身边那两个已经被挤兑得根本沾不得书房的添香红袖,竟然是谢璞身边这两个看着无比温顺的“老实人”。
仔细一想,其实也并不难理解此二婢的急切之心。谢璞才是谢家的宗子,又已经入仕,地位比谢玙重要多了。若能成为他的身边人,地位瞬间就分出了高低。然而,接连数日过去,她们却迟迟近不得谢璞的身,又有两个碍眼的胡婢挡在前面,心里又气又急,这才想出这一招罢。既然她们无法接近谢璞,至少暂时不能让这两个胡婢得手,否则以胡婢们“受宠”的程度,说不得哪天小王氏便直接给她们开了脸呢?
李暇玉在心中暗暗摇首。内宅中的乌烟瘴气,毫无疑问便是从这样的“争宠”开始的。从言语机锋,渐渐演变为陷害利用,而后或许便是沾满鲜血甚至性命了。好端端的家宅,就被一群只盯着男子的女子搅得一团乱。而男子方是这万恶之首——自以为能左拥右抱,妻妾和睦,殊不知女人心中因他而起的迷障,只会越发复杂越发毒辣。
“在客人面前失礼像什么样?听娘子安排,将食盒交给我们罢。”
“我们是郎君和六娘子的婢女,只听他们的话。”胡婢们如此回答道,完全无视了王氏铁青的脸,遂将食盒分别奉给了她和李丹薇,跪坐在她们面前,将食盒中的吃食汤水一样一样地摆放出来。虽然言语很不中听,但两名胡婢的动作却十分轻盈,亦很是谨慎,令人挑不出什么错漏来。
王氏虽然很想将面前这些吃食汤水都掀翻,或者命人将这两个不听话的胡婢直接提脚卖出去,以显示自己的怒火与无处不在的威严。但当她抬眼看见坐在下头的李丹薇时,又只得勉强忍住了。满腔郁怒生生忍在心头,令她的神情有些复杂万变,脸色忽而白忽而红,便仿佛生了什么病一般。
“借刀”失败,另两名婢女也不敢怠慢,急忙上前给颜氏与李暇玉奉上吃食。两人都是特地教养过的,举手投足犹如行云流水,连抬眸抿唇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颜氏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院子里成日对谢玙虎视眈眈的两名婢女,顿时觉得食欲尽消。李暇玉倒是并不在意,缓缓地饮着微烫的银耳莲子羹。
厅堂内的气氛绷得越来越紧,两位胡婢却仿佛浑然不知,睁着猫儿似的碧眼,看起来很是率真无暇。王氏被闹得毫无胃口,只浅饮了一口鹅肉羹后便作罢了,双目沉郁之极。立在她身侧的贴身婢女自然感觉到她的心情极度低落,略作思索便又要站出来开口——
“这是怎么了?”就在这个时候,笑吟吟的小王氏出现在门口。扫了一眼众人的神态之后,她微微露出惊异与歉意,瞥向两名胡婢,轻轻一叹:“定是这两个不懂事的惹出了什么祸罢。原以为教了这么些时日,总算能出来见一见人了,谁承想还是不成。若她们有何冒犯之处,还望阿家与怀远县主见谅。”
她微微躬身致歉,姿态做得十足。李丹薇轻轻摇首,淡淡地道:“不过是两个脾性率真的胡婢罢了,也并未做错什么,何须如此多礼?”话虽如此说,她心里却笑得不能自抑,脸上亦是依旧须得带出隐约的轻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