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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与立冬之时相差仿佛,正逢休沐之日。且十五岁生辰不同寻常,故而柴氏早便命李和、谢琰、孙夏必须从军营中回来参加家宴。因婚前避讳的缘故,李遐玉已经有些日子不曾私下见谢琰,心中亦有些淡淡的思念。然而,转念想到月余之后他们便要成婚,又不由得生出几分喜意。
及翌日,李遐玉照旧去往演武场习武,远远便见谢琰正与李遐龄对战,刀光枪影带起凛冽的杀意。她微微一笑,提着陌刀杀入其中,孙秋娘见状也冲了过去,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乱战当中,谢琰用横刀压制着她,半引半退将她带到旁边。两人皆出了一身汗,头顶白气缭绕,相视而笑。
“何时回来的?”
“昨天深夜。因时候太晚了,又难突破重重障碍去寻你,便自行歇下了。”因着院子被改成了婚房之故,谢琰如今只能在外院客房中歇息。孤零零地睡了将近两年,也自然而然与李遐玉隔了开来,不好与过去那般时时相见了。
“我以为你今早才能回来。若是提早遣人送个信——”李遐玉想起祖父祖母在外院内院之间的层层布防,也不禁失笑。自从过完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之后,两位老人家不知为何便别扭起来。仿佛是不甘心让谢三郎就这么轻易娶得自家孙女归,他们时不时便以循礼为名难为他,严令两人不得如过去那般随意相处,俨然便忘了李家好像从来没怎么遵循过俗礼一般。
谢琰从怀中取出一支打磨精美含翠欲滴的长簪:“好不容易做出一支你能戴出去的簪子,这回及笄礼能用得上么?”长簪圆润秀致,雕着长空展翅踏云的一双苍鹰,鹰目顾盼间锐利含光,仿佛能从簪中破出振翅飞翔,栩栩如生。
李遐玉双目微亮,爱不释手:“原本已经备好了三加三笄,主簪是祖母赐下的,用作三加钗笄时如何?”说罢,她抬起眼,眸光流动宛如水波:“想不到,三郎你那双制弓磨箭的手,也能做出这般漂亮的首饰来。”
听她唤一声“三郎”,谢琰只觉得胸臆中仿佛颤了颤,含着绵绵情意:“前两年好容易得了块璞玉,不舍得随意用了。之前本想用檀木给你雕支木簪,后来翻出这块璞玉,便索性拿木簪练一练手,再细细雕琢了一番。”他并未提及,璞玉其实得了好些块,不知被他糟蹋了多少。幸得绝大部分都不过是寻常玉石,否则教他这么耗费下去便是暴殄天物了。
“那你也一定攒了不少木簪,都拿来与我瞧瞧。平日里插着檀木簪也足够了。”布衣荆钗又何妨?骑马狩猎杀敌,也用不着什么名贵的首饰,倒不如木簪更结实些。若簪头磨得锋利些,还能当成武器御敌呢。
“攒了足足几盒,便是你每日换着插戴,应当也能戴大半年了。”
两人立在一旁低语着谈笑,李遐龄与孙秋娘时不时扭头望过去,依旧觉得心酸复杂。因着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打了几十个回合便草草作罢了。不过,当孙夏与茉纱丽带着十个月大的孙小郎过来时,演武场立即便热闹起来。孙小郎生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轮廓较之旁人也更深邃一些,瞧起来格外好看,然而性情却与自家阿爷颇为相像,愣头愣脑。
孙秋娘与李遐玉都十分喜爱他,轮流将他抱在怀中,又拿弓箭与胡刀逗他。小家伙力气奇大无比,掰住姑母与表姑母的手腕,坚定不移地伸手够住刀鞘亮闪闪的胡刀。不过,里头的利刃他看不上,抓着镶满宝石的刀鞘就十分满足了,咿咿呀呀地笑起来,露出米粒般的几颗小牙齿。
“前些日子刚学了个词,买椟还珠——这家伙哪里知道,里头的刀刃才是宝贝呢?”茉纱丽有些无奈地摇首,“你们也别总拿什么宝石逗他,光是刀鞘,他就收了好几个呢。这样的玩物,未免也太过珍贵了些。我看,憨郎做的小弓小箭就够他顽了,三郎与玉郎也做了些木刀、弹弓,他挥得也很有劲头。”
“咱们家孙小郎,往后定会和他阿爷一样,勇武无比。光是这身力气,便足以傲视旁人了。”孙秋娘笑道,“阿姊你刚从庄园中回来,恐怕还不知道罢——前两日郭家世母带着媳妇孙儿来咱们家,咱们孙小郎将郭小郎制得动弹不得,哭得惊天动地。谁知郭小郎哭着哭着,将咱们孙小郎也惹恼了,哭得嗓门更大,唬得郭小郎瞪大眼,连哭都忘了。”郭小郎便是郭朴的长子,年纪只比孙小郎小一个月。
“不仅气力大,原来嗓门也比旁人大。”李遐玉失笑,戳着孙小郎的圆胖脸颊,“平日里不怎么见他哭,咱们早先都不知道呢。”
“可不是么?”茉纱丽道,“他是个极好养的,若是吃饱了又有东西顽耍,便自顾自都能耍一日。我这当阿娘的几乎都不曾听他哭过几回,这次也将我吓了一跳呢。不过,哭过了也罢了,根本不用哄便撅着屁股顽去了。”
“这样的性子才好呢,不娇气。”李遐玉道,掂了掂他的重量,“又重了好些。每日光是抱着他,便颇费手劲罢。”
“可不是么?就像抱了个秤砣在怀中似的。”孙秋娘接道,“过些日子与阿嫂比手劲,说不得我便不是对手了。”
说笑归说笑,习武仍须得继续,茉纱丽便命仆婢将孙小郎抱在一旁,也与李遐玉、孙秋娘一同射箭热身。孙夏、谢琰、李遐龄依旧分别对战或独自练习招式。多年过去,他们的一招一式中煞气更甚,没有丝毫多余的华丽招式,教人看得心惊胆战。
练习完后,众人便各自回了院子。念娘早已经取出了妆匣等候多时,待李遐玉匆匆沐浴一番后,便劝道:“这可是十五岁的生辰,元娘若不好好妆扮一番,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每次二娘千辛万苦寻回的上好脂粉都不曾用,便赏给底下那些小丫头了,着实太可惜了。前些时日新送了些茉莉粉,不似铅粉那般苍白,元娘不妨试一试罢?”
李遐玉实在拗不过她,只得道:“可贴花钿,不许描面靥。”她一直不懂得欣赏那些世家官宦内眷们的妆扮风气。在脸上点红色或蓝色的面靥究竟何处觉得美?若是眼靥还好些,眼角勾个上挑的红尾,瞧起来也精神。想到此,她又有些恍惚——眼靥究竟是何时起的风气来着?她如何会知晓?
得了她的应许,念娘便欢天喜地取出脂粉花钿等,给她细细妆扮起来。薄施茉莉粉,用螺子黛勾勒眉峰,再于双颊涂上浅浅一层胭脂,额间贴上梅花瓣似的花钿,唇上抿一层幽香的口脂。
梳着堕马髻,插上白玉点梅步摇,点缀着几圈细细的金钗朵,再簪上深红的重瓣菊。待穿上银红色夹袄,披上雪白的貂裘之后,两位贴身婢女看得双目都直了,呐呐道:“咱们元娘这般模样,比什么世家小娘子都出众呢。”
可不是么?美目顾盼,举止优雅从容,隐约又带着贵气,丝毫不像平日里英姿勃发的模样。仿佛是哪家顶级门阀的小娘子,误推门而入。让上至李和、柴氏,下至孙夏、茉纱丽、李遐龄、孙秋娘甚至孙小郎,都看得目不转睛。
而谢琰却丝毫未曾变色,只垂目淡淡一笑:他早已经迫不及待,想将心上人娶回家了。从今往后,便是她还有千般姿态,也只能他一人欣赏。
☆、第一百一十三章元娘及笄
十月初三,新雪纷扬飘落如絮,天地间一片茫茫。李遐玉倚在闺楼上,拨着弓弦,对准院中竖立的人形草靶,一连数箭射出,皆中要害。身上沁出些许薄汗后,她仰首望向乌沉的天空,却见几缕微黄的日光勉力拨开重重叠叠的云,投入人世间。她不禁微微勾起嘴角,心中笑道:雪后初晴,果然是吉日。
“元娘,娘子吩咐说,今日不必去内堂用朝食了。”思娘立在楼梯口唤道,“念娘已经命人备好了热水澡豆,元娘不妨先沐浴罢。及笄礼的吉时在午时初,时候还早着呢。方才契苾娘子与二娘遣人来传话,用过朝食后便来陪着元娘闲谈。”
李遐玉不由得失笑:“不过是及笄礼而已,又并非迎亲礼,她们二人怎么倒比我还紧张些?”说罢,她握着长弓下了楼,亲自将弓挂在墙角,这才去了浴房沐浴。因这两年调养身体之故,她日常洗漱沐浴的水都须得融入大量药草与香料。柴氏所熟知的调理养颜方不知凡几,不过一两年,便硬生生将她被塞外的风沙吹得日渐粗糙的肌肤都养得白嫩非常。眼下,除去双手重重的茧子之外,她看上去似乎与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并无不同。
沐浴过后,带着满身馨香的李遐玉披着夹袄挽着湿发靠在熏笼上,闲来无事翻着谢琰借给她的十三经。思娘与念娘蹲在旁边,一寸一寸帮她弄干长发,忙得团团转。茉纱丽与孙秋娘进来的时候,她恰仍披散着微湿的长发,斜倚在凭几上,啜饮着温热的酪浆。思娘与念娘在一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清点着待会儿行礼时用的礼服与簪笄。
作为赞者的孙秋娘亦细细地查看着这些物什,轻快地笑道:“阿嫂,这采衣、襦裙与深衣都是我亲手缝的。”茉纱丽颔首,接道:“与其问你,元娘身上哪一件衣衫是你缝的,倒不如问哪一件不是你缝的。恐怕除了胡服与丈夫衣之外,都出自你之手罢。”
孙秋娘笑盈盈地颔首,忽又似想到什么,轻嗔道:“可惜阿姊平时最爱穿的便是胡服与丈夫衣。”而她对这两种衣衫偏偏毫无兴趣,就喜欢折腾及胸襦裙、半臂、交襟长衫、夹袄、短襦、披帛之类的女子裙衫。
“若与二娘的手艺相比,奴们给元娘做的胡服与丈夫衣便上不得台面了。”思娘与念娘接过话,“幸得元娘也不挑剔,什么都能穿得。”
“听说这采衣(童子服)便是及笄之前小娘子们该穿的衣衫?我外出时似乎见平民小娘子们穿过,不过,你们姊妹二人却从未穿过罢。”茉纱丽又道,“也是,生得你们这般好的身段,还穿什么采衣呢?”
“满了七八岁之后,等闲人家便不会让小娘子穿什么采衣了。若是及笄之前都穿着采衣,又如何能学会妆扮自己?当然,元娘也不爱妆扮,日后若没有两个得用的婢女在身边,恐怕连螺子黛都不会用罢。”一阵笑声由远及近,便见李丹薇扶着腰走进来,也凑上来瞧那几件衣衫与相配的簪笄,“衣衫很是精致,不愧是秋娘。说来,这些簪笄也都漂亮得很。这枝五尾凤鸣含香簪应当是主簪罢,配钗冠的双鹰簪亦很别致。”
“十娘姊姊是有司么?”孙秋娘道,“不如咱们换一换罢。赞者不怎么费事,有司还须得托着放簪子的玉盘呢。”
“不过是一个玉盘,又不沉,何必再换。”李丹薇瞥了瞥她,“横竖你阿姊邀了我这个已婚妇人担任有司,你便安心当赞者罢。到时候没人会瞧着有司,都看着你这个水灵灵的赞者小娘子呢。对了,元娘,你从未提过,正宾究竟是哪一位?我阿娘念叨了一路,埋怨柴郡君为何不请祖母当正宾。她觉着,这灵州的小娘子及笄,能邀得祖母作正宾,那便是天大的福分了。”说到此,她言语间隐隐带着几分讽意:“却也不仔细想一想,这些年祖母已经习惯于迁怒你们,多有失礼之处。柴郡君又如何会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
李遐玉挑了挑眉:“若是当真邀了卢夫人,恐怕她不一定愿意呢。祖母曾言,要是卢夫人勉强答应下来,及笄礼上又控制不住情绪,她怕是往后都不能给她什么好脸色看了。所以,倒不如请一位相熟而又慈爱的正宾,也不拘什么全福人的身份。”
“莫非是——”李丹薇看向茉纱丽,“姑臧夫人?夫人前些时日刚来凉州,时候正好。”
“确实巧得很。”李遐玉道,亦是含笑望着茉纱丽。世上哪有那么多巧事?应当是茉纱丽偶尔听闻祖母发愁正宾之事,才特地写信将姑臧夫人从凉州请了过来。若论起慈爱的长辈,非姑臧夫人莫属了。她们之间的渊源,也绝非姻亲而已。
同一时刻,河间府军营中,谢琰特地向慕容若告了一日假。慕容果毅答应得十分干脆,甚至索性披上大氅跟在他身后出了帐篷。谢琰往后瞧了一眼:“阿玉的及笄礼,想来并未邀慕容果毅观礼罢?”小娘子的成人礼,别人家的郎君来凑什么热闹?连他都不好出面,只想寻个合适的地点,远远观看而已。
“我只是去接自家娘子,与你有何干系?”慕容若斜了他一眼。
两人在马厩中遇上孙夏——他倒是并不觉得慕容若与谢琰一同出现实在有些奇怪,只道:“祖父嫌弃你们太慢,已经先走了。吉时在午时初,咱们若不紧赶慢赶,恐怕来不及哩。”
“安心罢,来得及。”谢琰道,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出,慕容若与孙夏紧随其后。
将近午时,观礼的客人们已经陆陆续续来到外院正堂当中。一般而言,小娘子们的及笄礼都在内堂中举办,郎君们的冠礼方在正堂中举行。然而,李家为了显示对自家小娘子的重视,特地使用了正堂。正堂十分宽敞,早就用屏风隔出了两侧,中间设有行礼之处与观礼之处。
柴氏与姑臧夫人携手而至,不少受邀而来的世家官眷们见状,禁不住又悄悄私语起来。虽说李家请的并非卢夫人,但这位姑臧夫人论诰命品阶并不比卢夫人低。虽说是个胡妇,李家已经娶了她的孙女,成了亲戚,作为正宾也确实十分恰当。只是,不少人心中还有些阴暗的小心思,暗嘲着也不知这胡妇到底懂不懂汉家的礼仪。若是及笄礼中途出了什么疏漏,李家的小娘子恐怕便要羞愤欲死了罢。
“阿兄、大兄。”李遐龄瞥见正堂外一闪而过的身影,立即走出去将几位不得其门而入者引了进来,坐在屏风隔离出来的西侧间。因着被几重屏风遮住了身形,并无宾客注意到他们。也因此,他们只能透过屏风之间的缝隙,才能望见行礼之地。便是如此,谢琰也已经十分满意了,静静地望着对面,仿佛能透过屏风的数重绸纱,瞧见正在完全密闭起来的东侧间中等待吉时的李遐玉。
午时初,雅乐奏响,坐在主位上的李和与柴氏向众宾客致意。李遐玉着一身朱红镶边的乌色采衣,梳着双丫髻,缓步而出,坐在席上。采衣本便有些宽大,加之双丫髻给人的印象,衬得她仿佛年幼了几岁。孙秋娘洗净双手,替她解开双丫髻,梳成单螺髻。而后,李丹薇捧着发笄,随着姑臧夫人步出。
姑臧夫人慈爱地望着眼前低垂螓首的小娘子,吟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象征性地给她梳了几下后,加上玉笄。李遐玉起身,谢过姑臧夫人,初加结束。
而后,她回到屏风东侧的隔间中,换了一身与发笄相配的襦裙。襦裙看似素色,却隐约透出精致的暗绣。上襦下裙十分贴身,裙腰挑高,亦让她的身量显得更加修长。而这般妆扮,方像足了及笄年华的小娘子。
李遐玉再度步出,跪地拜谢李和与柴氏的养育之恩。接着,姑臧夫人替她再一次加簪:“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五尾凤鸣含香簪在发髻一侧轻轻颤动,凤眼与凤尾上点缀的玉石璀璨耀眼。好些观礼者们禁不住交头接耳起来,这枝簪子绝非寻常之物,那精巧绝伦的手艺,说不得应当出自宫中才是。李家怎么可能得到这样一枝簪子?从何处得来的?
再加之后,李遐玉又换了一身玄色暗绣赤红镶边的曲裾深衣。紧紧裹住身体的曲裾深衣,将她的玲珑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也愈发成熟,更似平日。而薄施脂粉的妆容近乎完美,令所有观礼者都颇觉惊讶——她们绝非头一次见这李家小娘子,果真是女大十八变么?竟然出落得如此亭亭动人了,较之世家贵女亦是丝毫不逊色。
李遐玉仿佛并未注意到周围的异样目光,依旧态度雍容举止优雅地跪拜下来,再谢李和与柴氏。姑臧夫人取过钗冠,替她戴上:“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此为三加,最后,李遐玉换上大袖连裳,三拜祖父祖母。孙秋娘将她引到醴酒席上,姑臧夫人举杯祝辞,她略微沾了沾唇,洒酒以祭。姑臧夫人微微笑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我从未学过多少汉字,勉强给你取了个小字——云鹰。希望你如发髻上这支双鹰的玉簪一般,夷然无惧,振翅而飞。”
“多谢夫人。”此小字虽非寻常小娘子所用,寓意却令李遐玉十分喜欢。及笄时取的小字并不会常用,却是主宾的祝愿,亦是她对未来数十年人世嬉游的期盼。
☆、第一百一十四章长安来客
亲迎礼的吉日,定在十一月初八。及笄与亲迎相差不过一个月,确实引来了许多善意的戏弄之语。李和与柴氏自是不舍得自家孙女嫁得这般早,但以谢琰家中的情形,延迟到李遐玉及笄之时便已经是极限。更何况谢琰已经年满十八,转年过去虚岁便二十了,婚事委实不能再拖下去,否则容易生变。谢琰当然极力主张尽量早些,只有真正娶得佳人归,他才能放下心来。否则,婚事一直拿捏在母亲手中,指不定便会给他埋下什么隐患。
因着两位长辈心中不舍的缘故,一度有些懒怠继续筹备婚事。幸得诸多事项早便准备妥当,又有李遐玉彩衣娱亲、按肩捶腿地陪伴多日,柴氏才勉强又打起精神。看宾客请帖与食帐等物时,老人家难免有些挑剔起来:“先前究竟是怎么想的?才请了这么些宾客,哪里热闹得起来?你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场婚事,若无十里红妆,怎能撑得起场面?这食帐也太简便了,就不该让你们眼下成亲,连鲜果和绿叶菜也备不齐全。”
“说是十里红妆,不过是从咱们的老宅抬到灵州的新别院去而已。”李遐玉嫣然一笑,“祖母何必再费心思?三郎好不容易备了二十四抬聘礼,咱们总不能回七十二抬给他罢?聘礼与嫁妆相差太多,可是会让人笑话的。”新别院是座雅致的三进小宅子,与聘礼一样,都是谢琰自行准备的。这座宅子只是给二人新婚的时候住几日,满一个月后便搬回自家老宅的新房中住。而二十四抬聘礼除了牲畜粮食鲜果油盐酱醋之外,大都是名贵的绸缎帛纱,以及成堆的铜钱与暗藏起来的金制钱。这些能保存之物,都原样充入嫁妆当中,将本便十分厚足的嫁妆塞得更是满满当当。
“六十四抬,绝不能更少了。”柴氏道,“当初该分给他的那一份家业,也都放在你的嫁妆中了。光是庄子就有四个,店铺十间。既然三郎在灵州已经买了宅子,我就不再给你添宅院了。日后待你们去了长安,再买个三进的宅子,算作你的嫁妆。”
“庄子也不过四块土而已,便占了四抬。”李遐玉道,“店铺不必明摆出来,咱们家商队的生意好,恐教有心人挂念。此外,长安居大不易,祖母便不必想那么长远的事了。眼下来看,至少五年十年内,我们都会住在灵州,好好陪着祖父祖母。”自从将一半部曲与女兵放为良人之后,光是她手底下便有数百人能得用。另有一半则死心塌地想跟在她身边,根本不计较身份。故而,日后无论是嫁妆中的庄子、店铺、商队,或是自己的宅院中,事事都有信得过的人掌着,她只需督查便可,也极为省事。
“这种事哪里能说得准。”柴氏将她揽入怀中,给她看宾客单子与食帐,“如今想想,也幸得是三郎娶了你。不然,眼睁睁看你嫁入别人家,岂不是像硬生生挖走了心肝肉一般?好孩子,你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往后只管自在度日就是。无论住在灵州还是长安,都不须为任何人折腰。三郎若是护不住你,教你受了委屈,祖母便带着玉郎憨郎打上他家的门去,让谢家满门出来给咱们一个公道。”
“祖母放心。儿是什么性子,祖母还不知道么?旁人轻易奈何不得的。”尽管她没见识过什么内宅的手段,但仔细想想,半生顺风顺水的未来阿家王氏又拿得出什么厉害手段?无非也就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招数而已,见招拆招便是了。
祖孙二人正说着心里话之时,自南往北的驿道上飞驰而来的数骑进入了弘静县城。下马向行人打听清楚之后,这几位面生的男子一路朝着李家老宅奔来。在望见那座大宅子的时候,为首的年轻郎君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之色。
“大郎,应该就是此处了。折冲都尉李家,弘静县中无人不知,绝对不会认错。”一旁的部曲道,“咱们是上前拜访,还是稍作歇息之后,明日再过来?如今风尘仆仆,恐怕上门拜访有些不合礼仪。”
年轻郎君垂目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沙尘,叹道:“已经足足八年不见三郎,我实在是等不及了。你们去通禀一声罢,且不必提我是何人,只须说拜见李折冲都尉与谢三郎便是。我不请自来,希望三郎别气恼才好。”
“是。”几个部曲面面相觑,翻身下马去阍室通报。
“娘子,元娘,大门外有位自长安而来的客人,说想拜见阿郎与谢郎君。不过,既没有拜帖,也没有什么信物。”不多时,大管事李胜的声音便在内堂外响了起来,打断了祖孙二人的亲热。柴氏眉头微挑,命贴身侍婢与管事娘子去外头查看情况:“长安的客人?为首者大致什么年纪?”
李胜答道:“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
“或许,是三郎的长兄。”李遐玉略作沉吟,果断地起身,“虽不知其来意为何,不过,还是应当好生招待。长兄为父,三郎虽口中不提,心中对长兄亦是颇为挂念。如今能得见,想来他应当很高兴。速速派人去军营,将祖父与谢郎君唤回家来。”
“你说得是,长兄如父。若他对你们的婚事……都已经要亲迎了,这时候便是反悔也已经太迟了。”柴氏神情凛然,双目瞬间锐利如电,“是很该将你祖父唤回来,看看这位谢大郎到底要做什么。若是连谢大郎都对付不了,如何能应付你那位太原王氏的阿家?”她冷哼了一声,又看向心爱的孙女:“你想自己出面见一见他,还是让玉郎去见他?”
“玉郎到底年纪小些,还是儿去罢。”李遐玉道,“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他贸然上门亦不怎么合规矩,应当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说罢,她翩然起身,带着思娘与念娘往外行去。因为了取悦祖母的缘故,最近她都会特地换上女装打扮,并由得念娘与她修饰妆容。眼下披着火红狐裘,穿着窄袖交襟夹袄与及胸六幅裙,臂弯处挽着轻飘飘的夹缬披帛,也正是适合见客的装扮。
来到侧门附近后,李遐玉便停下了步子。远远望去,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正静立在马边,旁边簇拥着几个魁梧的虬髯大汉。他身量修长,面容清雅,与谢琰生得有五六分相像,神情气质却更沉郁一些。粗略看去,此人确实是大家子弟做派,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闲雅趣味,令人望之便觉得犹如画中仙一般。而谢琰许是离家太久的缘故,优雅潇洒自是半分不缺,却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不至于太过高高在上。
谢璞仿佛察觉了她的目光,抬眼望过来,微微一怔。
“不知谢家大兄远道而来,祖父与三郎此时都尚在军营之中,并未在家。”李遐玉收回视线,淡淡一笑,朝他轻轻颔首致意,“不过,贵客到来,自是不能失礼,故而祖母命儿前来相迎。”
谢璞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行了个叉手礼:“小娘子客气了。某急着想见三郎,倒是忘了今日并非休沐,不曾递上拜帖,实在是失礼了。既然他们不在,那某明日再过来便是。可否烦劳小娘子与某转告一声?”
“家中已经派人去军营中寻祖父与三郎,谢家大兄稍候片刻,他们大概一两个时辰后便能回返了。”李遐玉道,“而且,家中已经备好了客房。想来谢家大兄一路飞驰劳顿,应当已经很疲惫了罢?不妨就在家中住下?弘静县地方小,并没有什么过得去的客栈,谢家大兄恐怕也不会习惯,就容我们做一回东道罢,待会儿见祖父与三郎也更便宜些。”
谢璞犹豫片刻,颔首道:“那便有劳小娘子了。”
“大管事,带着贵客去歇息罢。”李遐玉便吩咐道。李胜遂亲自命仆从给客人们牵马,又引着他们往外院客房而去。走得远了,谢璞依然依稀能听见,那位小娘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诸事:“在正堂中准备个上好的席面,将新酿的葡萄酒取出来。待祖父与三郎家来了,直接让他们过去。另外,那几个部曲看起来颇有些眼熟,顺便将冯四师傅叫过来给他们作陪。”
然而,李遐玉虽已经安排妥当,谢琰却是独自回来的。这些时日以来,他虽瞧上去与平日相差无几,照旧发狠操练兵士,而后恩威并施,却没有人知晓,他几乎每一天都数着日子过。任何人都不会比他更期待吉日顷刻间便至,他能安安稳稳地完成婚事。却不料,临来自家大兄居然冷不防地从长安奔了过来。
他为何会过来?一路上,他尽量冷静地思考此事,且不吝往最坏的方向去想:莫非,他刚写信告诉他自己即将成亲,他转头便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如今这般匆匆不告而来,便是想取消这桩婚事?眼下只差亲迎礼未完成,婚事早就已经板上钉钉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
☆、第一百一十五章兄弟相见
却说谢琰回到李宅之后,便吩咐仆从暂时不必通知谢璞,且先带他去见李遐玉。因着事情实在有些紧急,柴氏也并未计较他们婚前见面之事。她斜了李遐玉一眼,将孙秋娘与茉纱丽揽过来说话,又逗弄着孙小郎,挥挥手便让李遐玉出去了。李遐龄望着自家阿姊的背影,疑惑道:“祖母,今日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事?”以柴氏与李遐玉对家中的掌控,专心读书的他自然不可能得到什么消息。
“能发生什么事?”柴氏道,转而又蹙起眉,“怎么不见你们祖父回来?”元娘明明命人去唤了两人,难不成都发生了这般的大事,他还惦记着军营中那点事,不愿家来不成?那可不行!这可是事关孙女的终生大事,轻忽不得!
此时,李遐玉也有些疑惑地在谢琰身后扫了几眼:“祖父呢?怎地只你一人回来了?”
“我拦住了报信者。”谢琰平静地回道,“在不知大兄的来意之前,不好让他见祖父,免得说错了什么话,反而惹恼了祖父。”他必须问清楚谢璞此行的目的,方能放心让他拜见两位长辈。不然若是出了什么疏漏,反倒教长辈们对谢家留下了坏印象。当然,以他的立场回首看去,谢家其实也没残留多少好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