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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且坐着罢。”李遐玉道,脸上并无任何忸怩之色,仍旧坦然大方地执壶倒杏酪。
谢琰遂放开她的手,无意识之间,却轻轻地摩挲着手指,而后神色如常道:“多谢阿玉。”
对坐饮了杏酪解渴之后,李遐玉方将昨日自李丹薇处听得的消息一一道来:“十娘姊姊听她家祖母与阿娘提起此事,想来应当有九分真。阿兄,若是圣人当真应薛延陀所求,将新兴公主下降,阿爷阿娘的仇何时才能报?我习武从军本便是为了报仇雪恨,若是生出了这般变故,又该如何宽慰阿爷阿娘在天之灵?”
谢琰微微拧起了眉头,将旁边的鲜果推过去:“且吃些樱桃,稍微平复心境罢。阿玉,你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已。”
这些樱桃是庄园中出产的,个个莹红圆润,口感酸甜合宜,很是不错。李遐玉吃了几颗,心绪仿佛当真好转了不少:“阿兄莫非觉得,此事未必为真?但……祖父眼下忙忙碌碌,应该为的就是此事罢?若是长安来使,想必会从周边折冲府带些兵士当作扈从护卫,一同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帐中。祖父想来大约正在挑拣合适之人。”
“阿玉,你仔细想想,圣人之前犹豫不应,如今却又为何突然答应了?中间发生了何事,促使圣人改变了主意?”谢琰道,“倘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所见所闻也不过是一角而已,并非真相。”
李遐玉怔了怔,她确实因太过激动而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细节:“莫非是薛延陀人从中做了什么?圣人只能以新兴公主下降,作为交换?如此逼迫而得来的和亲,中途想必会出现许多变数。”
“不错。”谢琰颔首,“弘化公主、文成公主皆为宗室女,新兴公主却是圣人亲出的帝姬,其中差别自然并非一星半点。薛延陀自两年余前大败之后,其在漠北的势力与影响已经渐渐衰微。他们何德何能,居然能尚得一位正经的金枝玉叶?论威胁,论和睦与诚意,比之吐蕃与吐谷浑都多有不如。”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遐玉咬了咬嘴唇,“咱们都丝毫未能得到半点消息,想必并非灵州,而是其他地方出了事。足以动摇圣人待薛延陀求亲的态度,定然与北方诸胡族有关,不是突厥降部便是高昌……或者铁勒降部。”除非危及大唐北疆的安宁,否则圣人又何必忍痛送出亲生之女?新兴公主再不得宠,也是实打实的帝姬。但凡有任何可转圜之处,应该都能用宗室女替代才是。
谢琰道:“此事且放下不提。以圣人的脾性,走一步观十步,待薛延陀又素来警觉,定不会轻易教他们借着尚公主之名,狐假虎威,在草原上更得威势。你忘了之前的大战么?薛延陀人奇袭,突厥降部败逃——但阿史那思摩(李思摩)何时学会了坚壁清野?”
李遐玉心中大定:不错,当年看似薛延陀趁机奇袭,但圣人心中应该早有防备才是。不然,突厥降部又如何会在连败连逃的时候,还不忘将粮草以及草场全部烧毁?致使薛延陀人面对接下来大唐诸路攻势无以为继?这定然是圣人早便吩咐过的缘故。如今看似是大唐被逼着舍出新兴公主和亲,说不得便有什么奇谋等在后头呢?若真教薛延陀人娶了公主,头一个咽不下这口气的必定是圣人。
想到此,她神情已是全然舒缓下来:“阿兄说得是。此事是我太过心急了,不曾细想……”
“阿玉,我知道,报仇之事于你而言极为重要。不过,也别因太过急切而失了冷静。”谢琰接着道,“换作往常,你定然会察觉其中的奥妙,哪里会心焦至此?他日在战场上,一时的慌乱,便可能带来无穷后患。”
闻言,李遐玉认真地点头道:“我明白,阿兄。往后定会以此为戒,不会再犯。”
谢琰这才神色略松,微微笑道:“说起最近发生何事,咱们不知晓,祖父未必不知道。再者,说不得康五郎君那头也能探得些许消息。即使不够准确,也足可清楚到底是何处有异动了。”
“我这便回去修书一封,问问石娘子。”李遐玉道,“阿兄便辛苦些,闯一闯河间府军营罢。”李和治军严谨,她虽是嫡亲的孙女,却也同样不能擅入军营。再如何与他讲理也不顶用,她尝试数回之后只得放弃了。
谢琰道:“交给我罢。若有什么消息,随时联系就是。”
李遐玉嫣然一笑,轻松地站起身来:“玉郎与秋娘还等着我呢,我这便回去了。”
“将近午时,不留下来用些吃食再走么?”谢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你策马奔回去,至少须得一个时辰。”
“那便准备些许干粮就是了。”李遐玉道,“前些时日天天狩猎,每日都食炙肉,太过油腻。如今正好用些清淡的吃食。此外,阿兄若能让我带些樱桃回去,那便再好不过了。”樱桃正是刚成熟的时候,想来所产并不多。但思及李遐龄、孙秋娘在,李遐玉便少不得讨一些了。
谢琰上午其实已经携了一袋樱桃过去,却并不提起,只笑道:“尽管去厨下拿就是了。”多取些樱桃,她这当阿姊的才能多吃几颗。不然,恐怕全都留给两个小家伙尝鲜了。
送了李遐玉出庄园后,谢琰便独自用了午食。听冯四说了些庄园部曲训练之事,一一处理妥当,他便带着剩下一小袋樱桃,径直去了河间府军营。军营位于黄河之畔的矮坡上,远远看去,军帐层层、错落有致。守卫不停地穿梭在军营内外,军纪十分森严。
虽说谢琰已多次来过军营,但守卫依然铁面无私地将他拦在外头。直到他说明来意之后,他们才派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就有李和身边的部曲头领李卯前来相迎,笑道:“三郎君怎地突然过来了?”
谢琰晃了晃手中的樱桃:“庄园中新结了樱桃,送了些回府给祖母尝鲜。想想祖父也喜爱得紧,便特地送过来了。”他噙着笑,瞧起来格外亲和诚恳。当然,此话也确实不假。他本便打算这两日来一趟军营送樱桃,而今不过是又多了一项“打听”的任务在身而已。
“三郎君可真是来得太巧了。阿郎这两日有些着急上火,每天都没用多少吃食。正好可做些樱桃饆饠,健益脾胃,开一开胃口。”李卯道,“先前小娘子派人送来的滩羊与鹿,阿郎都吃不下,很是觉得可惜哩。”
谢琰挑了挑眉:“不知祖父因何事着急?若有我能帮得上忙之处,便再好不过。”
李卯素来口风甚紧,只笑道:“此事某做不得主。三郎君尽管去问阿郎就是了。”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说不得阿郎正有些事,非三郎君不能成呢。”
谢琰似是想到了什么,弯起嘴角浅浅一笑。
☆、第三十八章北疆动荡
谢琰来到中军帐前时,里头依稀传来李和有些暴躁的吼声,显然正商议着军务,不容外人随意打扰。李卯也并未上前禀告,而是带着他立在军帐外,静静等着商谈结束。当两位果毅都尉郭巡、何长刀挨了一通狠骂走出来后,便见这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正浅笑着朝他们行礼:“见过郭叔父、何叔父。”
“原来是三郎来了。”何长刀与郭巡也算是看着李家几个孩子长大,见着谢琰难免流露出欣赏之色。也不知是怎样的人家,才养得出这般出众的少年郎,才华人品都教人爱惜得紧。只是,此时军帐里头的李和正气怒交加,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在此处与他寒暄,免得牵累了他。于是,两人便朝他使了几个眼色,就各自忙碌去了。
李卯忍俊不禁,两位果毅都尉还想着谢三郎会受到迁怒,殊不知李和每回见到他便心中欢喜,说不得连怒火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呢。“阿郎,三郎君来送庄园中新结的樱桃,正在帐外等候。”
军帐里立即传来李和仍然带着几分怒意的吼声:“不好好地在庄园中待着!来送什么樱桃!进来罢!!”守候在账外的几个兵士听了这番大吼,脸色都有些苍白,显然十分敬畏这位主官。但谢琰却丝毫不惧,依旧含笑走进去:“听说祖父最近脾胃不适,恰好可食些樱桃开胃,孩儿也算是来得正巧。不然,下回阿玉再遣人送猎物过来,祖父若不能尝上一尝,岂不是可惜得很?”
李和睁圆虎目,瞪他一眼:“就这点小事也值得你特地来一趟?!倒不如回去摔打几个时辰呢!”口中虽如此说,但部曲端上洗净的樱桃时,他却拈起几个吃了起来:“滋味确实不错,庄园里那几棵樱桃树倒是种得很好。”他自己在家中园子里种的几棵,至今只开花不结果,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
“祖父近来颇为忙碌,可是因新兴公主下降之事?”谢琰并未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许是他太过直接了,李和险些被樱桃噎着:“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臭小子,旁的不说,打听这些倒是机灵得很!”这般反应,却是承认了这个消息的确属实无疑。
谢琰也并不提李遐玉、李丹薇,只道:“薛延陀遣使往长安求亲,长安城中有几个人不知此事?至于新兴公主下降,有心人稍加打听便不难知晓。”李丹薇所得的消息来源,毕竟不便广而告之,倒不如隐瞒不说。不过,此消息既然属实,想必赦旨早已经下了。只是因长安来使尚未到达灵州,这个消息才并未在灵州传开。既然此次要从灵州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帐,说不得使节会在灵州停驻一段时日,到时候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罢。
“康五郎的消息倒是灵通。”李和自行推测他的消息来源,只想到了康五郎身上,索性也不再隐瞒下去了,“来自长安的婚使再过十几日便会到达灵州州城,而后去往漠北薛延陀牙帐宣读赦旨。直至目前为止,此事应是无可转圜了。连赦旨都已经下了,便是日后有什么转机,圣人也不可能出尔反尔。”
“因此,薛延陀将继吐谷浑与吐蕃之后,与大唐结成翁婿之好?”谢琰似笑非笑,“他们狼子野心,求娶公主不过是想借大唐声威,与西突厥争夺漠北地位罢了。若是争夺得胜,说不得便会翻脸不认人。到时候,新兴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是个黄毛小儿,想那么多作甚?!”李和吹胡子瞪眼睛,“你记住,此事也绝不能让元娘知道。免得她胡思乱想,一时冲动闹出什么事来。”
“祖父,若是婚使来了灵州,元娘怎可能不知道?”谢琰道,“便是一直让她待在庄园里,公主下降这样的大事,也迟早都会传进她耳中。祖父若想宽慰她,倒不如与她说明白,北疆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才教圣人不得不送出帝姬,暂时与薛延陀虚与委蛇。事关北疆安危,她定能理解朝廷的苦衷。”
李和眯起眼,难掩目中的激赏之色。通常而言,除了朝中那些个人精之外,也只有如他这等老而弥辣的军人,才能敏锐地自对外局势变化当中发觉些许端倪。然而,眼前这小小年纪的少年郎竟然一语便道中了关键,实在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或许,有些才能确实是天赐而成,这般灵气终究不可能掩盖得住,迟早都将一飞冲天罢。
“你可曾听说过‘契苾何力’此人?”
“铁勒族契苾部可汗,鼎鼎大名的胡将,孩儿怎会不知?吐谷浑之战、高昌之战,他皆是战功累累。且听闻他素来对圣人忠心耿耿,为人正直又有谋略,深得圣眷。”契苾何力当年主动降唐,被封为左领军将军,其母封为姑臧夫人,其弟契苾沙门则封为贺兰州都督。他后来因军功与人品出众,颇受圣人看重,遂娶了宗室女临洮县主,亦算得上是皇室女婿之一。因他们契苾部所得封赏十分丰厚的缘故,不堪西突厥与薛延陀逼迫的铁勒部族多有降唐之举,也化解了不少薛延陀与西突厥的势力。
李和颔首:“契苾部被安置在甘州、凉州之间,原本过得十分安稳。不过,薛延陀人竟不知何时暗中遣使,劝诱他们返回漠北。两个月之前,契苾何力奉旨回凉州探亲,契苾部族人被薛延陀人说服,居然劫掠他及其母姑臧夫人、弟贺兰州都督沙门,一同去了薛延陀汗部。”
谢琰拧起眉,不过片刻便察觉此事之关键,很是震惊:“连契苾部都如此反复,想必铁勒诸降部定然更是不稳。”薛延陀如今是铁勒诸部之首,对其他部族多少存有几分号令之力。若是他们将铁勒诸降部都诱骗叛唐,不仅增加了自身实力,亦为大唐降服其他部族增添了不少艰难险阻。此外,诸胡将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极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群臣信任,无形之中又行了离间之计!如今朝中的胡将何其之多,不仅有契苾何力,更有突厥降将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等人。他们不是一族酋长就是突厥王族,若是当真离间成功,说不得北疆转瞬之间便会陷入战火之中!
李和的脸色十分沉重:“不错,契苾部奔逃漠北,朝中便有人称契苾何力叛逃,理应讨伐。但圣人深信契苾何力之忠,并不理会。后来有消息传来,他果然拒绝了薛延陀夷男可汗的招降,割掉左耳发誓绝不叛唐。为了将他换回来,圣人才决定答应薛延陀请婚,将新兴公主下降。”
闻言,谢琰的思绪十分复杂。契苾何力自然十分重要,不仅是圣人的爱将,还事关北疆安稳以及众胡将的忠心。不论如何,为了北疆安宁计,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换回来。宁可舍出亲生之女,也要将边疆局势稳住,不愧为帝王心术——圣人的杀伐决断,由此亦可见一斑。
作为臣下,拥有这样一位传闻中至情至性、实则自有权衡的明主,确实是大幸。作为黎民百姓,能遇到这样一位能够忍一时之辱也要维持安宁局势的君王,亦是幸甚。不过,若此事教李遐玉得知,恐怕仍会十分同情新兴公主罢。确实,这位贵主何其无辜,就算和亲未必能成,其婚事与未来也成了一局棋,再也身不由己。
“此次婚使奉命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帐,便是以新兴公主下降之事,换得契苾何力及其家人。”李和道,“此去数千里,越过漠南、大漠与漠北,既能绘制舆图,亦是探听薛延陀及铁勒诸部消息的好机会。都督命诸折冲府各选五十人作为婚使扈从,我最近忙的便是此事。只可惜,年前派了些精锐去长安担任宿卫,剩下的还须轮流征防,一直寻不出足够的人来!总不能教那些连刀都握不稳的新兵跟着去!!”
谢琰心中微动,抬起首:“祖父,孩儿可否毛遂自荐?”
李和望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年纪太小,又并非府兵,不合规矩。”按照律令,年满十六岁方可从军服役。谢琰尚不足十四岁,所以他才迟迟未将他带入军营中,正式给他记录名籍。
“祖父,事急从权。”谢琰接过话,不急不缓地道,“我通晓薛延陀语、突厥语,能绘制舆图,又曾去过漠南和大漠,懂得如何在大漠中寻找绿洲。在这河间府中,绝不会有比我更合适之人。若是将年龄稍作改动,未必不能成。”他身量颀长,遇事稳重,瞧着也丝毫不像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糊涂!若是你还想日后凭着军功出将入相,便莫要想着使这等欺瞒之计!”李和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军府名籍与户籍若是不合,将来便会成为你的污点!寻常人唯恐身上有了什么污点,你却上赶着自污!眼看着两年便过去了,再有两年也等不得了?!”
“祖父,孩儿并非是为了借着此事博军功。”谢琰摇首,辩解道,“只是机会太过难得,不愿错过罢了。便是不能以府兵身份成为婚使的扈从,还可假作祖父的仆从……”
李和哼了一声,略作思索道:“这倒是可行。以我的品阶,随身带几个部曲也不妨事。你若是随行,倒也不容易惹人注意。”想了想,他又叮嘱道,“本想带着憨郎同去,但他的性子有时太过冲动,倒是不妥当。此外,绝不能让元娘知晓,免得她同你一样胡乱动心思!”他对自家孙女再了解不过,心知肚明她定是不愿错过这等探查薛延陀人的良机。
谢琰微微一笑:“孩儿知道了。”
然而,十几日之后,当李和带着一群兵士策马匆匆往灵州赶去之时,偶然回首,却发现队伍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郎。他瞪着那个双眸灵动的小少年,当着一众府兵的面也不好大发雷霆斥责她,于是只能将谢琰唤过来,横眉竖目咬牙切齿:“三郎,你当初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怎地还是让元娘得知了消息?”
谢琰颇有些无辜地望着他:“祖父莫怪。孩儿并非不遵祖父之令,只是曾答应阿玉在先,不得不信守诺言。”
“……”李和一时无言以对,回首又横了李遐玉一眼,“将元娘带到灵州即可!赶紧着人回去告知娘子,让她前来好好管束孙女!”
“是。”李卯垂首答应,立即御马离去。
李遐玉看在眼中,猜得祖父定是不允她跟着去,心里自是既焦急又不满,却也无计可施。
☆、第三十九章留在灵州
一行人到得灵州之后,李遐玉便被李和打发去了康家。她心中有许多话想要辩解,诸如她也会薛延陀语,她也会在大漠中寻找绿洲、辨别方向。但他一概不听,只冷着脸道:“别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不能掺和的事就别上赶着掺和!赶紧回去!”
李遐玉只能目送一群府兵离去,有些懊恼地轻轻甩了甩马鞭。谢琰回首看了她一眼,流露出爱莫能助之色。他这一路上受了李和无数冷眼,夹在祖孙二人之间也颇不好受。李遐玉远远望着他,又羡慕又担忧。不过,仔细想想,他去了与她去了又有何分别?不论是所见或是所闻,日后归来,他也定会一一与她说明。
思及此,她心中的愤懑郁恼也消解了不少,斜了李卯一眼:“安心罢,我这便去康家。你只管护卫在祖父身侧便是了。”李卯巍然不动,努力地扳着脸:“阿郎既然将小娘子交给某,某便须得亲眼见着小娘子留在康家,才能安心回去禀报。”
李遐玉只得拨马往康家而去。石氏早便接到李和遣人送来的消息,亲自来门前相迎。她正身怀六甲,扶着腰挺着微微凸起的腹部,瞧起来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柔和的气息:“原以为上个月一别,还须得过些时日才能见到元娘呢!”
李遐玉跃下马,扶着她的手臂:“石娘子何必多礼?身子已经沉重了,更应该小心些才是。”康五郎与石氏成婚已有五六年,始终未曾生养。两人都心焦得很,四处求神拜佛、寻医问药不说,还做了不少善事积累功德。柴氏见石氏日渐憔悴,不忍心看她受阿家、妯娌的冷言冷语,便出头替她请了弘法寺的圆融法师替她看诊。谁知看来看去,病因却在康五郎身上,而非石氏。两人一起吃药针灸调理了大半年,如今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石氏轻轻抚着腹部,微微笑道:“法师叮嘱过,不能成日卧床歇息,须得多走动走动才好。我也不过是借着前来迎你的时机,稍微动一动筋骨罢了。”她与康五郎已然将圆融法师的话奉为圭臬,半点都不敢违背。
两人来到正院内堂当中,皆在铺设柔软的胡床上坐下,说起了近日发生的事。石氏因专心养胎的缘故,已经许久不在外头走动,但也听康五郎说起了不少消息。李遐玉亦挑挑拣拣地说了当初宴饮中与李丹薇相识之事:“说起来,之前曾答应十娘姊姊,来了灵州便去都督府探望她。”
石氏睁大一双碧眼,感叹道:“居然是都督家的小娘子!这个真是……想不到那般一等一的世家贵女,性情也如此平易近人!不过,也是元娘与她十分投契的缘故。你们俩都不像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可不是脾性相类么?”说罢,她便让婢女取来笔墨纸砚:“既然都来了,不妨递个帖子。”
李遐玉写得一手极为出色的飞白书与行楷,笔走龙蛇写完,又叹道:“可惜祖母马上便要来了,也不知允不允我去都督府拜访。”不论去与不去,都很该给李丹薇送个帖子说明近况。只是,她不好随意用康家的仆婢,免得教都督府的门房误会,还是须得待柴氏来之后再说。
“郡君也要过来?”石氏喜上眉梢,立即吩咐仆婢赶紧收拾别院,“若只有元娘在,便将你留下来陪我住几日了。但家中狭小,恐怕不能招待郡君,只得请你们去别院住下。这别院还是阿郎前一阵新买的,正好招待贵客。”她与康五郎早便将柴氏当成了恩人,对她无比尊崇,自是半点都不想委屈了她。何况以柴氏四品诰命的地位,哪里能屈尊住在胡商家中呢?
李遐玉忙道:“石娘子很不必如此客气。以祖母的脾性,应是不喜外宿的。我们家在灵州也有别院,收拾一番也便能住了。”至于李和为何要让李卯将她送到康家,只是担心别院中无人,她又会悄悄跑出来罢了。
石氏蹙起眉,略有些遗憾:“罢了,郡君自有顾虑,我也不好随意做下主张,给她老人家添乱。不过,待郡君赶到,收拾别院恐怕已经来不及了罢。咱们不如眼下便过去?我多带些仆婢,旁的不能做,擦擦洗洗这等粗活应该使得。”
“若是太过劳累……”李遐玉不免看了看她的腹部,总觉得她如今比瓷器更易碎,须得好好保护方可。康五郎大概也是一般想法,石氏身边随时都围着两三个婢女并一位上了年纪的管事娘子,紧紧盯着她不放,唯恐她出半点差错。
“眼下我精神得很,哪有什么可劳累的?”石氏抿嘴笑了起来,“尽管放心罢,我自个儿的身子,心里有数着呢。”
李家别院与康家也不过隔了两三个里坊而已,不多时便到了。进门之后,李遐玉立即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教旁边的石氏听得连连点头,佩服极了:“不愧是郡君教养长大的,元娘简直像郡君一样无所不能呢。”
这话教李遐玉听了,顿时哭笑不得:“你在我跟前变着法儿夸祖母又有何用?待祖母来了之后再夸也不迟。”
石氏笑道:“她老人家若来了,我便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我的心意,你知道、她老人家也知道,便足够了。若是你偶尔还能将我的话传上一传,那就更妙了。”
“便是我不传,你这些好话也迟早都会让祖母知道。”李遐玉失笑,“若是直接在祖母跟前说,她恐怕会更高兴呢。”
夕阳西下时分,柴氏终于骑马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别院,后头还跟着李遐龄、孙夏与孙秋娘。见李遐玉换回了红妆,在别院门前相迎,她挑起眉:“原以为一时之间恐怕瞧不见你的人影,这不是好端端的么?也不知你祖父怎地催得那样急,我还担心劝不服你,特地将他们几个都带了来,打算一起哄你一哄呢。”
提起此事,李遐玉仍有些气闷失望,因石氏以及李遐龄、孙秋娘在的缘故,面上却半点不露:“也是儿太过心急了些。仔细想想,祖父顾虑得是,毕竟事关重大,实在不方便。”她扮小郎君再如何相像,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娘子。且不说平日起居坐卧不便,若是教旁人得知了身份,更是十分不妥当。婚使身负皇命,重任在身,若是认真计较起来,治个欺君之罪也未必不可能。
“你知道就好。”柴氏嗔道,又与石氏寒暄起来。在她跟前,石氏一举一动都极为拘谨,却依旧难掩亲近濡慕之态。
孙秋娘、李遐龄都围在李遐玉身边,两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控诉。“阿姊也不说一声,便将我们丢下了。”“若不是祖母遣人来问,我们还以为阿姊仍在外头训练女兵呢!哪里知道找遍了整个庄园,也不见阿姊的踪影。”
“事情紧急,来不及与你们说。”李遐玉宽慰道,“我这不是仍在么?”
孙夏瓮声瓮气接道:“三郎呢?跟着祖父走了?偏偏我刚从贺兰山上回来,没赶上这等好事。要是早知道……他们眼下到了何处?我能不能再去问一问祖父?”便是他,也知道横越大漠前往薛延陀牙帐的机会实在是太过难得,错过之后便不会再有第二回。
李遐玉道:“恐怕他们早已经去了都督府递了名籍,在专程为此事准备的军营中住下了。”都督府辖下的军营,自然不许外人随意进出。或许只能待这一行人自漠北回来,他们才能再度相见了。
“呔!就差那么一会儿!!”孙夏很是惆怅,将满心失落转化为了食欲——夕食的时候,吃了好几个古楼子、樱桃饆饠,又啃了整整两条炙羊腿,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见他用得如此欢快,一直无甚胃口的石氏竟也意外地进了好些吃食。李遐玉、李遐龄与孙秋娘倒是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