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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叶封侯收了一半定金、接受任务转身离去的背影,佟子昂这样放心地想。他仿佛看到了苏碧娥的尸体正被叶封侯抛下山崖毁尸灭迹,也仿佛看到了吏部的擢升文书正向他飞来。
但是他一定做梦也没想到,叶封侯的这次刺杀行动,居然又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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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要为爹伸冤报仇,我、我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秦月盯着母亲苏碧娥,眼睛里闪烁着寒冷的冰花,但与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相比,双眸中已少了些杀气,多了几分怨恨与无奈。
“月儿,你、你杀了我吧。”
苏碧娥听完她含泪的叙述,呆了半晌,忽然扑将上来,抢过她手中的长剑,就要往自己脖颈中抹去。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离家之后,家里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而这场惨剧,归根结底全是由她而起。此时此际,她得知真相,除了以死谢罪,又还能怎样?
秦月急忙抢上一步,夺下她手中的长剑,瞪着她怒道:“你想干什么?到了现在,你还嫌死的人不够多么?”
苏碧娥面有愧色,低下头,泪也流了下来,惴惴地道:“那、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呢?”
秦月道:“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回到青阳。只要你在青阳街头一露面,全城的老百姓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到了那时,佟子昂想瞒也瞒不住了。消息一旦传出,根本不用咱们拿着状纸上告,只等皇上钦差的巡按御史韦大人一到,佟子昂就非得丢官不可。然后咱们再联合冯掌柜等人上京告御状,一定要告到这个狗官掉脑袋不可。”
苏碧娥点头道:“对,你爹,还有你爷爷奶奶,可不能白死,咱们一定要告倒这个狗官。咱们别在这儿多耽搁了,这就起程赶紧回青阳去吧。”
秦月拉住她道:“咱们自然是要赶回去的,但是不能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有些事并不是咱们想快就快得了的,有些路也不是咱们想走就走得了的。”
苏碧娥扭头看着她,道:“你的意思是说……”
秦月皱眉道:“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个‘一剑封喉’叶封侯的武功高深莫测,剑法变化多端,身手绝不输于我,但他为什么会突然罢手而去,轻易放过咱们呢?”
苏碧娥睁大眼睛瞧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秦月看了母亲一眼,接着道:“佟子昂这狗官一向心狠手辣、老奸巨猾,不达目的绝不罢手,他绝不会就这么轻易让咱们回去青阳的。”
苏碧娥小心地问:“你是说刚才那个叶封侯是诈败,后面还有许多看不见的陷阱在等着咱们?”
秦月道:“不管怎样,佟子昂绝不会就此罢手,坐以待毙,那个姓叶的一定会卷土再来。如果下次再遇上这个亡命杀手,那咱们娘俩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苏碧娥跟女儿说了这么多话,秦月一直对她心怀怨恨之情,对她的称呼也是“你”呀“你”的,直到此刻,才从她嘴里吐出一个“娘”字来,她心中一动,知道女儿已经暗暗谅解了她,不由大感欣慰,亲热地拉起她的手道:“月月,娘知道你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你说该怎么办,娘都听你的。”
秦月皱眉想了片刻,正无计可施,忽地在她脸上瞧了两眼,拍手喜道:“有了,咱们娘俩长得这么像,不如让我乔装成你的模样,留下来与佟子昂及叶封侯等人周旋,你却打扮成一位老婆婆,悄悄潜回青阳府。他们料定你会从五云桥坐船顺江而下,去往青阳,一定在水路上设好了埋伏。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条水路由我来走。你可以乘马车走旱路,由五云桥南门出镇,经郁孤台再到青阳城,最多也就大半天路程。”
苏碧娥点头道:“这个办法不错,可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太危险了?”
秦月轻蔑一笑道:“你放心,我的武功虽不如叶封侯,但他想杀我,却还没那么容易。等我计算好时间,料定你已安然到达青阳之后,就会甩掉他们,赶回去跟你会合。”
苏碧娥又担心地问:“那我一个人到了青阳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秦月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你到青阳之后,就去苏家大宅找舅舅苏碧城吧。如今之际,也只有他能帮助咱们了。”
苏碧娥吃了一惊,道:“找他?不就是他告倒你爹爹的吗?”
秦月道:“我想舅舅看见你活着回来,就会明白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如果他还有点儿良心,就一定会出面帮助咱们秦家翻案脱罪的。”
“可是……”苏碧娥还是有些担心,犹豫着正想说话,秦月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天色,道:“好了,天色不早了,就这么决定了,咱们别多耽搁了,快去化装准备吧,天一亮就分头出发。”
苏碧娥看她一眼,见她心意已决,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就在苏碧娥住宿的客房的隔壁,住着一位从上犹方向来的、途经五云桥欲北上万安县寻亲的李姑娘。这位李姑娘比秦月大三岁,但身高体形各方面却跟秦月差不多。
秦月找到这位李姑娘,给了她十两银子,请她明天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穿上自己给她的这套漂亮的黑裙子,戴上这顶四周垂着遮挡尘土的黑纱巾的斗篷,只要保证在太阳落山之前不要取下来就可以了。
李姑娘见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而且自己前天遭遇了一次小偷,身上携带的银两正好不够用,便高兴地答应了她。
天刚一亮,李姑娘就依照她的吩咐身着黑衣头戴斗篷,离开客栈,北上而去。稍后,秦月也换上母亲的衣服,化装成母亲的模样,挽着母亲的包袱,不慌不忙地去往长江码头,准备坐船南下。
依照秦月事先的计划,已经化装成一位乡下婆婆的苏碧娥又在客栈里待了半个时辰,这才颤颤巍巍地离开客栈,到外面街上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她要去郁孤台走亲戚。车夫拿了车资,二话不说,赶着马车就出了五云桥,走上了一条南下的官道。
秦月着母亲的装束,故意把脚步放得慢些,刚一走出小镇,就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她一面在心中暗自好笑,一面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径直往长江码头走去。
码头上,已经泊了一排待客的乌篷船。
秦月走下码头,挑了一艘干净的小船。
那船夫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打着赤足,挽着衣袖,脸上带着谦卑的笑意,问她要去哪里。
秦月说去青阳,又问要什么价钱?
船夫说二两银子,秦月一面留心察看四周情形,一面故意装出一副嫌他价格太高的样子,说顺风顺水,怎么还这么贵?经过一阵讨价还价,最终讲好了给一两银子。
秦月跳上小船,到船舱里坐下。
船夫吆喝道:“开船啰。”竹篙一撑,那船便离岸而去。
秦月留心一瞧,这船夫虽然手脚利索,有些力气,但看起来并不会武功,应该不是佟子昂派来的人,这才略略放心。
这一带靠近集镇,所以江面上船来舟往,十分热闹。
秦月估计佟子昂的人再目无王法也不敢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明火执仗、公然行凶,所以便放心地靠在船舱里闭目养神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船离开码头已经很远了,江面上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艘小船交错之过。
为了尽量给母亲多争取一些时间,秦月吩咐船夫撑得慢些,只要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青阳就行。
午牌时分,船到储潭码头,去青阳的路途已经走完一半。
秦月请船夫上岸一起吃罢午饭,然后再回到船上,继续向下游行去。
刚刚驶出码头二三里路远,船夫忽然慌里慌张地跑进船舱道:“娘子,不好了,后面有一艘船似乎一直在跟着咱们。”
“哦?快让我看看。”
秦月走到船尾,顺着船夫的手指往后面一瞧,只见数十丈开外的江面上,正有一叶扁舟,跟在自己船后缓缓驶来。
站在船头撑船的是一个穿黑色长衫的汉子,个子高高的,戴着一顶斗笠,笠沿压得很低,脸上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瞧不清相貌。
她问船夫道:“大叔,你怎么知道他在跟踪咱们?”
船夫撇撇嘴道:“娘子,你也太小瞧我了吧,老汉跑了几十年的船,连这点儿伎俩都识不破吗?其实从五云桥码头一出发,他就跟在咱们屁股后面了,起初我还以为是凑巧同路,也就没太在意,后来我放慢船速他也跟着放慢船速,我想靠边让他走到前边去,他却偏偏不去,就这样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咱们后面。咱们在储潭码头吃饭他也在储潭码头泊船,咱们一上船他又悄悄跟了上来。这不是在跟踪咱们是干什么?”
秦月皱皱眉头道:“的确有些奇怪。”
船夫以为遇上了劫道的江洋大盗,脸色早已变了,但见她脸上居然全无惧色,不由暗自奇怪,问道:“娘子,你认识那个人么?”
秦月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那一叶扁舟,摇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的确是在跟踪我们,不过你不用害怕,他要对付的人是我。”
她悄悄按住了衣服里的剑柄,她知道那人一定是佟子昂派来杀她娘的杀手,正欲吩咐船夫将船横在江心,等候那人过来,与他当面一战,却忽然想到,不行,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谁都知道我娘不会武功,我一跟人动手,马上就会被人家识破身份。而现在刚过中午,我娘最多才到郁孤台,一定未入青阳城。如果让佟子昂识穿了我的身份,揣测到了我们的计划,他也还来得及重新派人阻杀我娘。如此一来,咱们的计划可就全盘落空了。此时此刻,我应该以我娘的身份尽量拖延时间,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我这边来,尽量为我娘多争取一些时间,好使她安然进城。
想到此处,她松开剑柄,举目四顾,看见长江两岸种着成片成片的芦苇,极是茂盛,心中一动,有了主意。把手一指,道:“船家,来者不善,快把船摇进那片芦苇荡中躲一躲。”
船夫听她这样一说,更是惊慌起来,急忙偏转船头,把船划进芦苇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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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芦苇荡中转了几个弯,秦月回头望时,但见芦花遮天蔽日,一望无边,乌篷船隐蔽其间,已极难被人发现。这才小声吩咐船家把船停住,将掌船的竹篙横放在船上,以免弄出水声。
两人站在船头,船夫脸色发白,暗暗叫苦,秦月面色平静,心里却忐忑不安,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可是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其他的却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好大一会儿,秦月有些沉不住气,小心地拿起竹篙拨开一片芦苇,悄悄向外探看,只见江面上空空如也,早已不见了那艘小船和那个诡秘的黑衣人,不由暗自松了口气,正要吩咐船家开船,忽地砰然一响,船身猛然一震,船夫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掉入江中。
秦月身子一晃,也差点儿摔倒。
急忙回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刚才那戴斗笠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驾着小舟绕到他们身后,并且用那小舟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们的乌篷船。
秦月脸色一变,心知不妙,急忙后退,站稳身形。只见人影一晃,后面小舟上的黑衣人已跃到她的船上,挡在她跟前。秦月感觉到一股杀气像刀锋一样袭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盯着他颤声道:“你、你是叶封侯?”
黑衣人摘下斗笠,斗笠下的一张脸却仍用一块黑巾蒙着,只露出两只寒光湛然的眼睛在外面,桀桀怪笑道:“苏碧娥,算你还有点儿见识,在下正是‘一剑封喉’叶封侯。昨天晚上有人救你,害得在下杀你的计划功亏一篑,不知你今天的运气是否还有那么好。”呛啷一声,拔出剑来,眼露杀机,向她逼近。
那船夫水性甚好,落水之后扑腾几下,正要游上船来,蓦地瞧见叶封侯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直吓得浑身一哆嗦,哪里还敢上船,掉头就朝不远处的岸边游去。
秦月看着叶封侯,故意装出一副战战兢兢胆小害怕的模样,一面往后退去,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悄悄握住了藏在衣服中的剑柄,心里却在犹豫着,不知到底要不要跟他动手。
如果现在就跟他动手,以自己的武功想要脱身并不难,但如此一来,自己的身份马上就会暴露,自己的计划也马上便会被人识破。而此时天色尚早,母亲定然还在去往青阳城的路上,一旦被佟子昂这个狗官惊觉,那母亲立时便会有性命之忧,自己想要为父亲为秦家伸冤报仇,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但是如果不动手,如果不显露自己的武功,面对叶封侯咄咄逼人的气焰,自己岂不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出手,还是不出手?她在心里犹豫着,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寒光一闪,叶封侯的青钢剑已化作一道白虹,直指她胸口。
心念电转,剑势如虹。稍一迟疑,只听扑哧一声,青钢剑已经刺中她胸口。
秦月一声惨呼,顺势向后一倒,身子落入湖中,急速往下沉去。一股浓浓的鲜血立即从水底翻涌上来。
叶封侯立在船边,执剑守候半晌,不见她冒出头来,这才相信她确已毙命江中,沉尸水底。
苏碧娥化装成一个乡下老婆婆,乘马车赶到郁孤台时,已经过了中午时分。
按照事先秦月拟定的计划,她在郁孤台下了马车,将车夫打发走后,再转到另一条街上,重新雇了一辆马车,赶往青阳。
从郁孤台到青阳城,只有不到二十里的路程,马车走得很快,半个时辰便进城了。
苏碧娥让马车在章水河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街上停下,下车之后,她又绕道来到慈云塔。秦家便住在慈云塔下,偌大的一所房子,昔日总能不时听到秦明秦月兄妹俩清脆的笑声,可此时却大门紧闭,寂静无声,房前屋后杂芜丛生,格外凄凉。她在心底深深叹息一声,伤感之余,同时也坚定了为夫伸冤救出儿子,重建家园,以慰丈夫在天之灵的决心。
擦去眼角的泪花,她离开慈云塔后一路向南,来到了梅家坑。
在梅家坑的东面,有一条三里多长的小路,可以通往她娘家苏家大宅的后门口。
她怕佟子昂在城中设有耳目,不敢从前门去见自己的哥哥苏碧城。
好在她熟悉路径,便决定从后门悄悄进去。
走到小路尽头,苏家大宅的后门虚掩着,苏碧娥轻轻推开木门,看见门后的花园里有一个穿青衣的老仆人正在浇花弄草。她认得这位老仆人叫树根,苏家上下都称他为树根叔,是她父亲离京时带回来的花匠,已经在她家侍弄了十几年的花草了。
她站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大叔。”
树根叔年纪虽大,耳朵却不背,闻声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锄头,走过来问:“老姐姐,你有啥事?”
一开始苏碧娥担心他会认出自己,所以一直低着头,这时听见他称呼自己为“老姐姐”,才知道他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乡下老太婆了,心中暗自好笑,嘴里却道:“老哥哥,我是府上的一位远房亲戚,想见一见府上苏碧城苏相公,烦请引个路。”
树根叔上下打量她一眼,诧异道:“既是敝府亲戚,为何不走前门?”
苏碧娥一时答不上来,只得撒了个谎道:“府上大门门槛太高,看门的管事一见咱这一副乡下人打扮,以为是个要饭的,还未上台阶就被轰走了。老哥哥一看就是个面慈心善的人,请你带我去见见苏相公吧。”
树根叔呵呵一笑,道:“这帮嫌贫爱富的兔崽子,看我不告诉苏相公收拾他们。老姐姐,你想见苏相公,就跟我走吧,苏相公这会儿只怕正在书房里用功呢。”
苏碧娥急忙道了谢,跨进门来,跟在树根叔后面,穿过花园,绕过一排下人们居住的房子,走过一道回廊,来到前庭,又拐了几道弯,终于来到书房门口。
树根叔紧走两步,进去禀报一声,回头把门打开一半,让苏碧娥走进去。
书房里靠窗的方向坐着一个人,四十来岁年纪,穿着一件质地讲究的淡蓝色长衫,皮肤白皙,显然是平时注意保养的结果,面容清癯,极有风骨,眼角眉梢透出一种浓浓的书卷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