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第一百七十四章

楚云暮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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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四章

    北魏天兴三年末的那个冬夜,火光映红了整个塞北的夜空,战马嘶鸣,喊杀震天,更搅得这处草原入关的兵家必争之地有如一锅沸水。

    苻坚带来的八百护龙卫临时发难,配合外面作战的西凉与柔然军队在魏营内四处放火,魏军由是大乱,苻坚与任臻二人趁机掳走了拓跋珪,退守高岗,数千西凉铁骑赶来层层保卫,将他们护在其中。

    而剩下的魏军,群龙无首而又孤立无援。在柔然与西凉骑兵的联手围剿之下,建制四散,虽然奋起抗争,依旧死伤枕藉,伏尸无数,沃水为之不流。可纵使如此,他们也没有停止过一次次地靠近高岗,发起冲锋,欲拼死救出拓跋珪。然而仰攻不易,何况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是西凉的铜墙铁壁,除了留下一片又一片尸体,魏军不能前进分毫。

    拓跋珪的嫡系军队一点一点地消耗,死忠将士一个一个地倒下,鲜血染红了离离原草,那抹挥之不去的深红甚至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脚边。

    然而拓跋珪就如一个作壁上观的匆匆过客,只能呆怔地望着这片修罗场而麻木不仁无计可施。因为他的眼中已是一片茫然模糊再没有一点灵犀,就连脖颈上入肉三分的刀刃也没能让他的表情有分毫改变——他怎么也无法想象,一夜之间,他引以为傲的帝国,和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挚爱,就此齐齐地分崩离析了。

    任臻的眼眸也染出几分血意,他想起来当年燕魏之战时的惨烈,他被缚战车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千里赤地,山河变色——西燕有多少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因为拓跋珪一时之怒而身首异处?而这双手沾满燕民血腥的始作俑者其后还有脸趁人之危地诓骗他为他效力!

    “这是你最后的资本了,一旦在战场上拼光了,你前半生的宏图霸业俱化飞烟。”任臻冷冷地瞥向失魂落魄的拓跋珪:“拓跋珪,你今时今日之痛,可有我当日之万一?”

    一字一句皆如兵刃,直刺心扉,拓跋珪却置若罔闻,只能费力地扭过头,望着近在咫尺又如远在天涯的任臻,只呢喃地喊了两字:“大哥。。。”

    任臻皱眉,略带狼狈地厉声喝道:“住嘴!凭当年断指致残之仇、囚禁凌侮之恨,国土沦丧之耻,屠杀国民之辱,我可以活剐了你!”

    拓跋珪惨白的嘴唇哆嗦着,没有一句辩解,种种罪孽皆是他亲手种下,怨天尤人也无用!他曾经庆幸佛祖给了他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而今才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做了三年的黄粱之梦,现在梦醒了,心死了,他再无绝处逢生的一丝希望。

    “你杀了我吧。”无论何等艰难,拓跋珪从未有过甘心放弃的时候,可此刻的心如死灰却使他脱口而出,任臻怒道:“你以为我不敢!?”

    正当此时,山岗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兴奋的鼓噪声,众人定睛看去,却是凉军在逼退魏军的拼死冲锋后,柔然骑兵随后紧咬而上、大肆屠戮败退的魏军,连已经受创落马的伤兵都不放过,全给捅了个千疮百孔,更有将首级尸块挑上槊尖撕扯取乐的。余下大部分柔然军队也已经全线压上,将已成乱相的魏军分割淹没,大肆屠杀。

    随着柔然军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多,喊杀惨叫之声更是响彻云霄——照这样的推进速度,柔然骑兵的铁蹄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踏着一地的血肉尸骨逼近沃阳城。

    任臻心头一动,想起了当日雁门告破,高车人攻入城中,烧杀掳掠鸡犬不留,几乎使雁门成为了一座死城,至今还未恢复元气——天道无情,百姓何辜?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血腥残酷的,无不以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第一目标。那社仑可汗更不是什么善茬儿,当初能统一柔然并开疆辟土,靠得就是千里不留人的血腥屠杀,所过之地寸草不生,自然杜绝了镇压过后的反抗。而这个惯于争抢掠夺的民族对塞内的富庶早就觊觎不已,如若真地攻城,先前一直心存观望如今又毫无准备的魏军能抵挡多久?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有如水火不容,没有人比任臻更清楚地明白拓跋珪为了亲手创建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才能带着鲜卑子弟从龙入关,勉强立足于中原,国内的反对势力还时时作梗发难,至今不能平息。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苻坚,一直观战不语的苻坚恰也抬眼,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心照,苻坚随即扬手做了一个手势,亲兵立即领命传令,不多时凉军阵营之中战鼓歇止,传来了一道道悠长的鸣金之声。训练有素的西凉骑兵开始收缩兵力退出战圈,不再为柔然军队助阵——苻坚虽然深恶拓跋珪,但他更清楚比拓跋鲜卑更加野蛮未开化的多的柔然人若真的杀入中原,必将祸害一方,永无宁日,靠拓跋珪武力统一的北中国也将重新分裂,陷于混战。

    他缓步上前,在任臻的肩头沉沉一按,熟悉、温暖而强大的气息瞬间便包裹了他:“不要杀他。”

    任臻攸然道:“为什么?”

    你真能下得了手?苻坚深深地看了任臻一眼,洞察一切的目光几乎令人无所遁形:“我倾国而战,你忍辱至今,难道就只为取他一人之性命?”他又扫向拓跋珪:“更何况,现在的拓跋珪,还不能死。”

    除了他,谁还能收拾破碎河山,结束这近百年的乱世纷争?任臻不行,苻坚不行,谢玄不行,慕容永也不行——他们都曾为此竭尽全力却到底折戟沉沙,与天下一统失之交臂,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峥嵘岁月已行将落幕,英雄人物,还看今朝。

    “你是说。。。放他走?”任臻眉尖微动,再一次被苻坚的胸怀折服。j□j,无数人为之摧眉折腰肝脑涂地,偏偏曾登临绝顶差一步一统九州的苻坚能够看开: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只要能使金瓯无缺、盛世升平,又何必在意最后是谁能笑傲江湖、君临天下?

    任臻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终于左手微动,收了刀刃,同时不自觉地微松口气,冷冷地瞥了拓跋珪一眼:“你走吧。”

    “走?”拓跋珪似不敢置信,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任臻不耐地吼了一声:“去沃阳!”

    苻坚上前一步,与任臻并肩而立,只轻轻淡淡的一眼便止了他莫名爆发的狂躁,并转头对拓跋珪平静地道:“我遵守先前之约,护你去沃阳——凉州军队不会再为难你分毫。沃阳城内还有数万魏军不曾投入战场,若得你指挥,还来得及救回剩下被困的魏军。”

    呵,他背信弃义,撕毁和约,设局害他,苻坚倒是大度磊落,时至今日甚至愿意网开一面放他生路?!拓跋珪迎着任臻决绝而冰冷的目光,忽然一声惨笑——如此一切,更衬地他彻头彻尾的傻瓜!苻坚求仁得仁,他却一无所有!

    任臻听到那一声笑,头皮便是一麻——过去三年,他们朝夕相处、休戚与共,早已熟知彼此——与此同时,拓跋珪已经一跃而起,破雷裂冰一般地袭向苻坚!

    任臻本能地一肘撞开了苻坚,挺身迎上,左手刀铿然出鞘,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绝色的伤口。

    数道刀光却并未逼退此时手无寸铁的拓跋珪,他如同一只濒死的困兽,只想将生平的至恨仇敌撕成粉碎!面对拓跋珪爆发的疯狂,任臻怒道:“拓跋珪!你找死么?!”

    拓跋珪却置若罔闻,屈指成爪,兔起鹘落之间就要突破任臻的防守直朝其后的苻坚抓去!说到底,此时的拓跋珪是强弩之末,不说周遭的凉军,就是与苻坚单打独斗都没有一战之力。离苻坚最近的几名护龙卫已经纷纷拔刀出鞘——任臻见状,连忙眼疾手快地揉身而回,扬刀封住了拓跋珪的去路——说时迟那时快,拓跋珪却猛地变招,徒手去抓任臻手中利刃!

    任臻大吃一惊,待要收手却已不及,左手刀的锋刃已经顺势划破肌肤,捅进了拓跋珪的腰腹之间。此情此景仿佛三年前的堕崖再现,那时的他怀抱通天彻地的恨意,恨不得与拓跋珪同归于尽;而今夜他却无意识地准备撒手退步——拓跋珪却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向前一拽!血腥气扑鼻而来,任臻却只能怔怔地看着拓跋珪中刀之后踉跄数步、单膝跪地,伤口处血如泉涌,从左手指缝之中汨汨淌下。

    他怆然一笑:“大哥,我骗你再多,总有一句是真的——除非我死,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任臻如遭电击,过往三年,点滴心头,又岂能当真抹杀、一笔勾销?

    他说:“大哥,我们回家。”

    他说:“江山与你同享。”

    他说:“任臻,我爱你,爱到不顾一切、爱到离经叛道!”

    他说:“除非我死,再不会放开你的手。”

    这一瞬间,任臻恍然如梦,回过神后他瞠目结舌,震惊地看着咫尺天涯的拓跋珪。

    一行热泪无声地涌出拓跋珪的眼眶,他颤抖着重复着一句话:“任。。。臻,别走。我不做这个皇帝了,别。。。走。”

    他很清楚今夜一别,就是永恒。

    男儿到死心如铁,从来流血不流泪——拓跋珪也早已经养成了打落牙齿活血吞的坚忍性情,想要什么就凭借自己的实力去强取豪夺,何曾有如此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败涂地而束手无策的境况?

    就连苻坚也是呼吸一窒,他缓缓抬手,离的最近的侍卫们神情警戒地退开丈余,只留下中间三人。

    任臻沉默了许久,终于矮下、身子,也蹲在了拓跋珪面前。拓跋珪抬起沾满血色的双手,哆嗦而迟疑地抚上任臻的脸颊,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手背,灼热而冰凉。

    “拓跋珪。”任臻忽然一声喟叹,随即趁其不备,猛地拔出刀刃,刀尖处那抹刺眼的血色叫他瞳仁微微一缩,深吸口气转向拓跋珪,续道:“每一个人都要为他所做过的一切负责一世——你难道不知什么是覆水难收?”他没有再给拓跋珪说话的机会,而是从他身上摸出银环药粉,动作熟练地为其止血包扎,末了沉沉站起,将自己身上的银龙战甲一块块的卸下——这是拓跋珪照着御用金甲特别定制的明光铠,曾象征着他在北魏日月同辉的地位。还有拓跋珪昔日所赠的行龙飞凤白玉壁等一干稀世奇珍与削铁如泥的左手刀一起,摆在了拓跋珪的面前,唯有手掌抚及腰间所坠的摩尼珠之际,犹豫片刻,握住了到底没有摘下。他付□,对拓跋珪平静地说道:“拓跋珪,这场梦,我们都该醒了,各自走完不同的人生,从此,再无干系。”

    拓跋珪闻言浑身剧颤,再次拼力抬手欲抓他的右手,可是却扑了个空,至来得及触到几丝空气,身体亦随之前扑,狼狈地差点摔倒在地。他这才想起,任臻的半掌断指正是被他一掌削飞——任臻顺手扶了他一把,却被他紧紧地拥进怀里,耳畔听他气若游丝地低语一问:“任臻。。。这三年来,你有没有,真的,爱过我?”

    这一次任臻没有拒绝,而是撇过头去,狠狠地闭了闭眼,良久之后方才轻咳一声,附耳答道:“。。。好好做你的皇帝去吧。”

    温暖的鼻息吹拂过他沾染血汗的鬓发,却又攸忽远离。

    这一刻的呼吸相闻,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无芥蒂地坦诚相拥。所有惊涛骇浪的恩怨情仇奇迹般地消弭褪色,他与他,不再是西燕废帝和北魏太祖,就只是十多年前洒脱飞扬的任臻和顾盼无依的半大少年什翼珪。

    他给他留下了战马与武器,而后坚定而决绝地转身离去,在那儿,苻坚牵着一匹火云般的骏马,伫立相待——唇边那抹云淡风轻而又包涵天下的微笑,一如三年前的每一次相见。

    “去哪?”任臻翻身上马,对着苻坚伸出手来。

    苻坚一跃而起,坐到了他的身后,在马上将他拥入怀中:“随你。”

    马蹄疾驰而去,荒烟蔓草之间,拓跋珪跪地俯身,久久不起,没有人会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昔时因,今日意。一世恩仇,绝顷英雄泪。虽万千人吾往矣,边城孤月,绝壁无余字。

    石窟寺晨钟叠响,在薄雪覆盖的五州山间悠远传扬开去。姚嵩下了马车,命诸侍卫原地固守,自己踏着将明未明的天光走上前去,对亲自迎在门口的寸心大师微一颔首:“大师,晁某特来礼佛。”

    以往每月初一,石窟寺都会召开法会,不少信众都会特地上山礼佛,但此时此刻风头浪尖,平城内外风声鹤唳,达官显贵轻易不出,这晁汝来因定非寻常。

    姚嵩入寺上香毕,袖手转身,瞥了寸心一眼,果然压低了声音:“慕容皇后日前突然抱恙,已于昨夜——暴卒。赵国公欲请大师入宫,做场法事。”

    寸心皱了皱眉,他虽是方外之人,但自拓跋珪崇佛以来,与北魏皇族关系密切,自然知道慕容氏虽贵为皇后,但自拓跋珪离京迟迟不归之后,母家也相继失势甚至改朝换代,现在皇宫里是贺兰姐妹只手遮天,一国之母莫名其妙地暴毙只有可能是贺兰氏动的手脚,也就意味着他们预备正式动手了。贺兰讷此时召他入宫必有他图,姚嵩这是特意来给他提个醒,毕竟这小小的石窟寺里还藏有一位至关重要的贵人——拓跋珪若是真回不来,北魏国运说不得须着落在拓跋嗣身上。而想要保他性命,还得在贺兰讷动手前护送他离开京城。五州山有山间密道可避开森严守备、交通平城内外,但一国储君白龙鱼服,前途艰险未卜,毕竟是下下之策。

    他枯眉看向姚嵩:“还有多少时间?”

    姚嵩伸手比了个一字,轻启双唇,只吐出两个字:“要快!”

    二人在殿内说话之际,寺外菩提树突然一动,随即便扑簌簌地震落了一地的雪。姚嵩突然噤声不语,冲寸心一摆手,自己转身出寺,而后便在石阶上站住了脚,冷眼袖手地环视着在晨曦中凭空冒出的这十数名黑甲武士。

    为首者身材高大而眼神阴冷,脚下正踩着一具刚刚才咽气的尸体,再看周围,自己带来的赵国公府的兵丁们俱已在这顷刻之间被悉数灭口了。

    姚嵩面色平静地收回目光:“统领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侯官们这次也奉了圣旨,特来国寺礼佛吧?”

    沮渠蒙逊将刀刃上的血迹在袍角处随意一拭:“我等奉旨,特来除奸!”

    姚嵩扬起下巴:“哦?何人为‘奸’?是在下,还是赵国公?佛门圣地,统领大人可要小心说话——”他反手合上寺门,转身独自面对这群来势汹汹的侯官卫,眼波流转:“又或者,该叫你——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见状也无意隐藏身份,冷笑道:“不愧是曾经享誉关中的‘毒谋士’!姚嵩,你果然能忍,早就看出我的意图与身份,还故作不知!”

    “从你开始有意无意挑拨任臻与拓跋珪的关系开始我就怀疑了。当初在北海用慕容枪法偷袭任臻引他疑心的也是你吧?我虽不谙武技,却也知道这枪法哪怕就一招半式,会的人也是寥寥无几,那年在凉州任臻还真拿你当朋友的时候教过你一点皮毛,也亏你记到如今。”姚嵩缓缓步下台阶:“再说了,你我好歹也是十几年的故交,就是再看不上你的死乞白赖和阴险狡诈,也是熟知你的蛇蝎性子的——拓跋珪害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你只要一息尚存,都会蛰伏报仇!”

    “你!”沮渠蒙逊脸色一变,随即咬牙笑道,“我确实比不得你,为了一个男人,甘愿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潜伏在拓跋珪身边,硬生生地将整个北魏帝国搅地风云变色!”

    姚嵩一脸坦然地答道:“毕生所求,问心无愧。”

    沮渠蒙逊面带狰狞地道:“好一个问心无愧!那么即便现在要你去死,你也无憾了?”

    姚嵩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拂袖在阶前一扫,干脆跣足坐下,屈臂侧帽地仰起头来,那姿势说不出的风流蕴意,与他此刻平凡的面容迥然相异,仿佛又有了几分当年那色若春花般的昳丽风姿。他勾起唇角,无畏之中还隐含着一丝讥诮:“阁下千辛万苦到此,岂能让你空手而回?只是此事与石窟寺中人无关,望无扰出家人清修之道。也为你将来积德,免得杀孽太重,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被姚嵩挡在寺后的寸心闻言微怔,似是也没想到姚嵩临危之际还有心思记挂他们的安危,他原本以为姚嵩这个孽缘缠身不得超脱的情痴,眼中根本没有除了那个人之外的芸芸众生。

    沮渠蒙逊狂笑数声:“我倒是不知道,毒谋士是这般虔诚善心的信众——可惜我不信这阴司报应,天理循环!我只信我沮渠蒙逊命不该绝!对不起我的人都该死!你该死,任臻该死,拓跋珪也该死!”他一个箭步上前,手中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上了姚嵩的喉头,眼神之中已经带上几丝嗜血的疯狂,“你放心!你死了,这些和尚也会下去陪你,一个不留!好让你死后能尽快与你的情郎重逢于罗刹地狱——你还不知道吧?北魏突围失败,已经陷入柔然铁骑重重包围之中,任臻绝无生还之机!”

    姚嵩神色不变,只单眉一挑,冷漠地瞟了他一眼:“有苻坚在,又怎会让他身陷险境?”

    沮渠蒙逊见鬼似地瞪着他——姚嵩的性子如他一般阴沉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本该是最适合联手谋取天下的一对搭档,可凭什么他孤家寡人,只能暗无天日地东躲西藏;而姚嵩却能无条件地信任一个本该恨之入骨的情敌?因为爱?因为愚蠢又可悲只会使人懦弱无为的爱?!拓跋珪、慕容永、姚嵩、谢玄、任臻。。。凭他哪个英雄豪杰都逃不过的这个枷锁?!

    他怒从心头起,一把揪紧了姚嵩的发髻,恶意十足地道:“小侯爷如此神机妙算,可有想过,我既然藏身于魏军之中,又岂会一直没有寻到下手的机会?实话告诉你,在魏军突围的前一夜,我便乔装成苻坚将任臻引上了城楼,而后趁其不备,一掌推他下楼!可笑你心心念念牵挂一世的心上人死到临头,想的却还是另一个男人!”

    姚嵩的神情在这一刹那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动,一抹惶然焦急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沮渠蒙逊尚不及得意,便觉得脖颈间蓦然一寒,身后随即有一道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在下这条小命就这么值得你惦记——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僵在了当场,勉强回头一看,自己带来的手下已经悉数被苻坚制服,登时恨得咬牙切齿——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万没想到这二人会抛下一切来的这般快!而苻坚贵为凉王,铁定不会单枪匹马深入虎穴,他独自一人又岂能逃出生天?

    “说起来,我还真该多谢你,没有你的心狠手辣,我还未必能恢复记忆。”任臻一语说罢,眸色间杀意陡现——他没有宋襄公之仁,事到如今,沮渠蒙逊非死不可,否则后患无穷!

    沮渠蒙逊急地周身乱颤,他不想死,可也知道这几人根本没有放过他的理由,情急之下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忽然痛哭出声:“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心狠手辣——可我不甘心啊!我也曾和你们一样裂土封王割据一方,可如今人鬼不如,无名无姓,活的像阴沟里的老鼠!我不想死啊!”

    这下任臻连听都懒得听了,苻坚已经走过来单手扶起姚嵩,姚嵩还没站稳便伸手一拦:“不要杀他!”

    任臻额上顿时三道黑线——怎么一个二个都喜欢在最后关头喊卡?苻坚也是不解地看着姚嵩,就连忙着涕泪纵横的沮渠蒙逊一时也忘了嚎啕,瞠目结舌地呆望向他。

    任臻回过神来,忙道:“此人决不能留,子峻不可妇人之仁——”话没说完,姚嵩就飞过来一记白眼,成功地叫任臻立马闭嘴,不敢反驳——他姚子峻这辈子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几时有过妇人之仁?苻坚胸怀大度,他姚嵩可从不自诩是个君子,拓跋珪曾做过的一切他都记恨在心头,仇,自己怕是难亲手报了,但留下一枚眼中钉肉中刺,将来三五不时给拓跋珪添个堵却是乐见其成,而且以沮渠蒙逊的秉性来说,蛰伏越久他的最后一击就越毒,而且不死不休!

    别人尤可,唯有姚嵩任臻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又知他这三年来吃够了非人之苦,还要故作无事地潜伏在平城,旁观毫不知情的他与拓跋珪。。。任臻顿时负疚难当,姚嵩现在叫他去死估计都不带二话的,此刻也不敢再问,赶紧撒手,皱眉瞪了沮渠蒙逊一眼:“快滚!”

    苻坚却是多少猜出了姚嵩的幽微心思,挑眉瞥了他一眼,摸了摸鼻子,也选择了保持缄默。任臻则赶紧丢了武器,一步窜了过来,紧紧握住了姚嵩的双手,自责道:“我来的太迟,又叫你受苦了。方才听你一句一句地借故拖延,可是早猜出我等会来?”

    姚嵩嘴角轻扯:“没有。我只是想在临死前多恶心恶心沮渠蒙逊。要是知道你们已到,我吃饱了撑的坐雪地上和那么个东西侃侃而谈,不嫌冻得慌?”

    任臻:“。。。”

    苻坚轻咳一声:“魏军已在塞外与柔然大战,不知道能牵制拓跋珪多久,平城也非久留之地。我们须得尽快离开。”

    任臻一点头,随即有颦眉道:“现在贺兰讷反迹已现,他掌控京城戍卫,只怕没那么容易出入——”

    石窟寺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寸心身披袈裟,漫步而出,对众人合什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可护送诸位由密道出城。”

    话音刚落,苻坚便是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面上表情悲喜难辨,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嗫嚅着挤出两个字:“宏儿。。。”

    寸心垂下眼睑,神情一如往昔肃穆庄严而波澜不兴:“施主,贫僧法号寸心。”

    纵使沉稳如苻坚也不免闻言变色,踉跄着前行一步,伸出手去:“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