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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刘裕进门的时候带进了一卷挟带雪沫的寒风,谢玄微乎其微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只是依旧背对着他,连头也不抬一下,只淡淡地道:“回来了?倒快。”
“请谢公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之罪。”刘裕抱拳行礼,“末将在洛阳一收到朝廷诏书便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建康奔丧。”见谢玄的视线已经转向墙上挂起的那架浮磐琴,仿佛又要出神,便自顾自地上前数步,在榻前蹲□子,仰头望向谢玄:“我在途中无一日不担心都督,皇后既殁,都督一定要节哀顺变。。。”
谢玄闻言,终于转过头来,四目相接,他的眸中依旧也无风雨也无晴:“你既回来,谁守河南?”
刘裕的目光落到了他空荡荡的左袖上:“都督放心,我留下长子刘义符守洛阳,参军何无忌以及大将王镇恶辅之。”
谢玄无情无绪地一扯嘴角:“你忘了现在已是你统帅三军,贵为北府都督了?”
刘裕素日里最是两面三刀城府深重,此刻见他情绪低落,悲怀难遣,便忍不住脱口安慰道:“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那个谈笑沙场、挥斥方遒的谢都督——而我刘裕永远效忠麾下,不离不弃!”
谢玄淡淡一笑:“刘都督,我可以理解为在我死前,你对晋廷绝无不臣之心吗?”
刘裕一愣,发热的脑子顿时平复下来,这些年来谢玄对他时抚时镇,指哪打哪,使他成为北伐复地的一杆利器,存的始终是用而忌之的心理,他怎么还没看清看透,还会一时迷惑,有感而发,差点踏入他的语言陷阱?!他单膝点地,俯首恳言道:“末将誓死效忠朝廷,无论何时何地都绝无二心。”
谢玄俯视着他,唇边笑意冰冷——刘裕雄心壮志、兵权独揽,岂会甘为池中之物,臣服他人?如今还能为他所制不过是时机未到、实力不够罢了。这么些年来他不是没有机会除掉此人,可除掉刘裕谁还能为东晋皇朝南征北讨?他能将除了谢玄之外谁也不服,派系林立的北府军整合地铁板一块战无不胜,甚至逼地铁骑雄风的北魏皇帝拓跋珪都仓皇败退,其才其能可见一斑——说到底,谢玄爱才,到底舍不得。
“都督请起。此间正好有一事可鉴都督之忠。”谢玄从袖中摸出一道奏章递了过去,“南燕主慕容德死了,其侄慕容超继位,竟然趁我国举哀大丧之时纵兵肆虐淮北,掳去宣城乐伎百人并驱掠百姓千余家,其心可诛真灵九变!”
刘裕心下明白过来了——难怪一直将他外放守疆的谢玄这回会同意召他回京,却原来是意欲对齐鲁之地用兵了,方才想到他来。他俯首抱拳道:“末将明日就上表朝廷,北伐南燕!”
谢玄折肘,倚向窗沿,又续道:“既兴师动众征伐不义了,就须战无不胜!你去拜别皇后梓宫之后,便速至石头城点兵,无须在建康逗留。记住,我要的不是慕容超的道歉——他敢惹我大晋,我就要他的南燕国就此纳入大晋版图!”
原来,他忌惮他忌惮到了一眼也不想多看,一日也不欲他多留的地步。刘裕嘴上轰然答是,心中却是蓦然一沉。
刘裕哭灵之后,上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表章后果然奉命匆匆离开了建康。到了石头城众将殷勤迎上,檀道济笑道:“都督,这回也带上我吧?我看慕容家的这些绣花枕头建的这蕞尔小国哪个都是不堪一击——都督,若是收回山东齐鲁之地,这可是份天大的战功啊,满朝文武,谁人比的上都督?那时候都督大可在朝上挺着腰板横着走了!”
众人一阵附和哄笑,辕门外忽有亲兵手捧一盒飞奔而入,跪在刘裕面前居高道:“报!谢太傅有礼馈送都督!”
刘裕一挑眉,心中还是凭白无故地升起一丝期颐,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却是一卷翻阅过半的帛书。刘裕任人不拘一格,不看门第不看出身也不看你诗书才学,所以麾下一多半都是胸无点墨的大老粗,纷纷不解地问道:“谢太傅怎会在开战前送一本书来,这不叫咱们‘输’嘛!不吉利!”
檀道济倒是知文识墨,知道谢玄大费周章不可能就送“输”来的,忙挤到最前,看真切了才奇道:“为何会送《魏书》?”
刘裕突兀地发出一声冷笑,谢玄送来的是魏书中司马昭请表伐蜀的一节,其讽劝警告之意跃然纸上——司马氏灭蜀灭吴之后,三国一统,他就按捺不住自己的称帝的野心,没多久就将曹魏取而代之——他怕我有司马昭之心!这个为国为公机关算尽到连自己都可以舍弃的男人,若不是他自己上不了战场了,怎会甘心推我到台前挣下这不世功勋?!
就在东晋调兵遣将、囤积粮草准备开春征讨南燕之际,北魏皇室亦在筹备阴山狩猎事宜。冬狩是拓拔代国的老传统了——还在草原的时候,历代代王凡是没有战事的太平年景都会召集各部头人在阴山组织一场大型狩猎,以示不忘武勇之根本。于是拓跋珪便领着皇室宗亲、各部亲贵以及还不满十岁的两个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平城,开赴阴山南麓。
因为山上大部分走兽都已经进入冬眠,魏军便在山林间搭了一个巨大围场,四面张网,由人敲锣打鼓将飞禽走兽惊地醒转四窜,白雪皑皑的深山密林里顿时沸腾热闹起来。鲜卑男儿最是弓马娴熟,自迁都平城之后他们也拘束了许久,拓跋珪又为了激励士气而悬出重赏,众人好容易得了这出头露脸的大好良机,无不纵马驰骋,张弓引箭,马嘶兽鸣间将这片山林化作壮烈狩场。
拓跋绍穿着一件兽皮小袄,亦骑着一匹小马驹冲在头里,眼见一只灰扑扑的野兔被这惊天动地的声响吓得横窜出来,立即抽箭搭弓,他天生力大,这特制小弓倒也被他拉成个满月,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凶狠之色,大喊一声:“中!”箭矢离弦,在半空中便将跳跃而起的大野兔射了个肠穿肚烂,再带着四溅的血肉被狠狠钉入雪中。
身边跟着的亲兵自然欢声雷动,夸赞阿谀之声不绝,早有人上前拔出箭来,将猎物残尸送到拓跋绍面前,这七岁小儿浑不惧怕,抽出匕首在兔尸里搅了一搅,回头笑道:“还是个带崽的!汉人们管这叫啥——对了,一箭双雕!”
贺兰宓一身红衣猎装,英姿飒爽,也随后拍马赶到——鲜卑女子亦多擅走马骑射,拓跋珪也从不禁止贵族女子们一同参与狩猎,只是大贺夫人因为铸金失败,心中负气,不想跟来在这碍眼至极的慕容皇后驾前伺候,贺兰宓才不理这许多,她天生是个不安分的性子,如今却被迫拘束在宫中难见天日,难得有这机会可以出宫透透气,当然要来凑这热闹。
她闻言一看,又撇了撇嘴:“血淋淋的,还不快拿开野蛮力士!”
拓跋绍拨马回来,笑嘻嘻地仰头说道:“那我待会儿猎一头老虎来,生扒了皮给小姨做袍子!”——他这小姨生的明艳照人,又不比他的亲母对他虽也慈爱却总是诸多要求,他自然喜欢亲近。贺兰宓倒转鞭子,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捅,笑骂道:“少给我夸口!今儿你父皇可是有言在先——谁猎物最多便算拔得头筹,你要是输给你哥哥,咱贺兰氏的脸面往哪里摆?!”
拓跋绍不屑地哼了一声:“背书识字、讨好父皇我是比不得老大,在这狩猎场上可就不是他说的算了!”贺兰宓知道他对拓拔嗣早有股嫉妒愤恨之情,一面心里暗笑一面转头命随侍的贺部亲兵们四散结网,将惊起的禽兽全都往拓跋绍的方向赶过来。
这一闹便是沸反盈天的好一番动静,远处的拓拔嗣小小的身板在马背上挺的笔直,将视线从那鸡飞狗跳之处收了回来,皱了皱眉,略带苦恼地看着自己辛苦才打下的三两头猎物。有亲信属官便不忿道:“二皇子这不是舞弊么!他这样撒网,旁人还打什么猎?大殿下,不能在皇上面前输的太多啊,不如咱们也求求卫王去?”
拓拔嗣一团孩气的脸上浮出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几分沉着,他将小弓挽在手中,一夹马肚,便调转了马头:“父皇圣心烛照,自然有数。贺兰氏势大,我何必争这个虚名?避开到别处打猎就是了。”还有半句话他咽下没说——父皇近来因为新政之事与卫王正暗地里不对付着,这一敏感时机自己要是求助卫王,实在是犯了他的大忌讳。
当晚篝火围宴、论功行赏,果然独拓跋绍打猎所获最丰,比鲜卑人中最勇猛的青壮年打到的猎物还多的多,小山似的堆在场中,拓跋绍得意洋洋地瞥了哥哥一眼,就等着拓跋珪重赏,贺兰宓是在场女眷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而胆色又过之,此刻换了一袭窄袖束腰的织绣锦衾,袖口领口满缀凤毛,更显得猿臂蜂腰身段婀娜,是全场最为瞩目的焦点。她环视四周,在场诸人无不眼露艳羡,唯有坐在拓跋珪身边的任臻目不斜视,像是没见到她一般。贺兰宓心中嗔怒,嘴里则帮腔道:“绍儿真不愧是我鲜卑男儿,神勇最肖陛下!”
拓跋珪拥着一件狐裘坐在正中,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扫了一圈,只端起酒樽抿了一口——因为今日围猎任臻并未下场,拓跋珪估摸着是因为右手有残拉不得弓,便特意在场外陪了他一日,并不知道场内情形,然而一看这光景却也猜出了大半,只是因为自己有言在先不好当场发作,此时羽林将军上前来在拓跋珪耳边说了几句,惹的他当即脸色一沉,将酒樽重重一放,转头冲拓跋绍冷笑道:“果然神勇——你叫人撒网聚猎也就罢了,居然还霸道到不让人闯进来,否则放箭射杀——有两名羽林军侍卫因此伤于流矢,眼看就要不治了!你的箭就是用来对付咱们大魏儿郎的?倒教朕如何赏赐才好!若按朕治军之法,你已经人头落地!”
拓拔嗣赶紧跟着一脸忿然的弟弟一起跪下,生怕父皇觉得他有幸灾乐祸的嫌疑,等拓跋珪训斥完毕,方才敢出声解释道:“林间流矢无有准数,二弟一时不察,必不是有意伤人性命的,请父皇明鉴。”拓跋珪冷笑道:“这不察只怕不是一时的,都是你们这帮人一味的娇惯纵容,才会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拓跋珪在宫中对拓跋绍就是动辄责骂,有时候火气上来还要动手,但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被骂的狗血淋头还是头一遭。这话表面上冲老大发火,实则另有所指,敲山震虎,贺兰部族长贺兰讷与大贺夫人留在平城,贺兰隽驻守西疆都不曾来,就剩一个贺兰宓如坐针毡、颜面无光,暗中瞪了一旁的晁汝一眼,只盼他搭腔助言,晁汝只做不知,自顾自地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酒水。
全场气氛顿时一僵,众人都领教过拓跋珪震怒时的可怕,全都大气不敢出,一时场内只能听见篝火燃烧柴枝劈啪作响之声。
坐在下首第一位的拓跋仪看在眼里,心底暗自一喜——虽然皇后凤印抢不到,若能争得太子之位也不错,将来还怕没有自己掌权的时候?照现在情形来看,老大可比老二赢面大许多,拓跋珪就算再不喜自己扶持刘氏,也不能拿储君的事当筹码。这时候正是该他出面圆场,便捧着酒樽起身敬曰:“大殿下说的有理。何况阴山狩猎本就为了展示我拓跋鲜卑尚武之风,二殿下情急冒进也是有的,陛下便恕了他这一回吧?”
这话一出,拓拔嗣不由心中叫苦——在场谁都能帮腔,就是这卫王不该帮他说话还顺带踩老二一脚啊异界艳修。果然拓跋珪眉头依旧深锁,神色丝毫不见缓和,宗庆赶紧低头上前,将满樽美酒高举奉上。
天寒地冻,夜中围宴上的自然还是雄黄烈酒,拓跋珪瞥了一眼任臻——任臻本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此时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眼望去,二人恰好四目相对,俱是想起北征高车的庆功宴上喝下雄黄酒后的一整夜种种旖旎情状——只是不知道是人心醉酒还是酒意醉人了。
任臻低声一咳,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脸去。拓跋珪的心情莫名地陡然好转,抬手举杯却仅在唇边轻轻一碰,算是给了拓跋仪面子也让自己下了台阶,但雄黄酒却是不敢多喝了,否则闹腾起来受苦的还是自个儿——自从借机与任臻重归于好之后,拓跋珪便不敢再提那档子事,他向来霸道强硬,却独拿任臻没辙,真真是命中注定的一物降一物。或许也因为他也曾见识过了任臻说一不二、百折不饶的倔强,甚至造成了险些全盘倾覆的结局,如今才更不敢也不愿使出强硬手段去越过雷池,只好苦苦忍耐,横竖他也不缺发泄欲、望的渠道,只得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哄得任臻心甘情愿。
拓跋珪缓下语气,这才命两个儿子起身,颁赐御酒,犒赏群臣,又下令各自饮宴取乐,场上气氛方才逐渐回转,谈笑拼酒的也逐渐大声起来。姚嵩顶替的是先前崔浩的秘书郎一职,官位不高坐的便远,此刻无情无绪地一声淡笑,便垂下眼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不再抬头看高台上的几乎并肩的二人。可回手再去摸酒却只扑了空,姚嵩诧异地抬起头来,却是小英子笑嘻嘻地站在身后,抱走了案上的酒坛:“晁大人,任将军方才特意吩咐了,雄黄酒烈,您身子弱饮不得,已另备了温酒供您驱寒。”
姚嵩一扯嘴角,淡淡地一点头,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自斟自酌,与周围喝高了后便忘了君臣大防而手舞足蹈恣意说笑的鲜卑男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直到一个小太监趁乱过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姚嵩抬手挥退,神色如常地又喝了几钟,确定四下没人注意,才装作不甚酒力的模样起身离席。
姚嵩人缘素来不错,一路上又碰上不少人,少不得又要推杯换盏套交情方才得以摆脱,故而走的极慢,却教一早躲在无人处候着的贺兰宓等的心焦不耐——她是个泼辣急性,想到一出是一出——是她把晁汝带进了平城皇宫,结果呢?穿针引线没成功,他自个儿倒是拣了高枝飞黄腾达,这次眼睁睁地看小主子君前失利,却连一句话都不帮腔,枉他还是从赵国公府出来的!
因此听到背后脚步声响,她便翩然转身,刚欲开口指责就愣在当场,将满腹牢骚吞了回去,斜睨了这不速之客一眼,意意思思地见了个礼:“见过常山王。”
常山王拓拔遵方才纵性狂饮,如今正是酒酣情热醉意十足的时候,所以才摇摇晃晃地避出来缓一缓劲儿。而这次拓跋珪阴山狩猎带了足有两三千人,大几百顶穹庐扎根山坳,一眼望去仿佛绵延不尽,也分不清彼此的不同,他晕头转向地就走了这么一条僻静道,正撞见贺兰宓。却也不肯就此走开,反呵呵一笑:“娘娘怎么对我也这般客套起来了?”
鲜卑贵族不讲究男女大防,贺兰宓未入宫前交游甚广,与这拓拔遵也有一段暧昧风月,只是拓拔遵一介武夫,毫无情趣,堪称鸡肋,早就被她抛诸脑后,如今见他醉醺醺的,自也不肯给他好脸色看,言辞极其冷淡:“常山王难道不知君臣有别,叔嫂大防?”
拓拔遵听笑话似地哈了一声:“若按先来后到,你还该是皇上弟妇吧?”贺兰宓闻言大怒,抬手一掌掴去,柳眉倒竖:“拓拔遵,你不要命了么!”拓拔遵自也不是对她有多情根深种,若是平日也不至于有这胆量去撩闲,只是今晚着实喝多了雄黄药酒,酒力药性一发汹涌上头,更是受不得气,他呸地一声吐出一口唾沫,居然伸手去拽贺兰宓的裙裾,嘴里不干不净地浑骂道:“你看上哪个男人不是定要到手,现在还装什么贞洁!”
恼羞成怒的贺兰宓在冲天酒气里费力挣扎,却更激地拓拔遵使出蛮力,一把将人拦腰抱起——姚嵩好容易赶到此地,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场景。
而后他立即扭头转身,当没看见似地准备避开,谁知贺兰宓惊慌之下,知道四下无人,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随口喊了一声“晁汝救我网游之无良方士!”
拓拔遵顿时大惊,当即松开手来回头查看,晁汝只道自己是曝露行踪了,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几乎是瞬间又转过身去,一脸惶急地奔上前去,将贺兰宓一把推到自己身后,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义愤填膺地道:“常山王怎可对娘娘无礼!”
拓拔遵倒是一眼就认出晁汝来——崔浩那小子被贬斥出宫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他一朝得志成为皇帝的智囊之一,虽目前还没有显山露水地与他们做对,但宫中不少人都知道他是由最得圣宠的骠骑大将军任臻举荐,他一手炮制的武州第一佛建成开光,使拓跋珪一跃成为人间佛祖,从而占尽胡汉百姓的民心,民间请佛之潮一时风行,拓拔魏国立国根本的鲜卑巫教的影响力大为削弱,对拓跋仪等人来说自然弊大于利。
这下子拓拔遵连酒都吓醒了几分,心中大悔:这种精于算计之人防备都来不及,怎还能让他抓了把柄去?事关名誉,贺兰宓倒是肯定不会声张出去,可这晁汝却是如毒蛇一般,冷不防就会窜出来咬你一口的——但现在这种情况,灭口却又是万万不可能的。拓拔遵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只得借酒装疯,骂骂咧咧、跌跌撞撞地甩手走开。
姚嵩一面安慰受惊之后大发脾气的贺兰宓,一面暗中哀叹不已——这飞来横祸,只怕注定不能善了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祸事会来的这么快。
次日的行猎因为昨夜拓跋珪的重赏而更加白热化,各部人马分散开来,各自围猎,白雪皑皑中俱是震天的吆喝喊杀之声,古木森森里也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味。一行披坚执锐的将士们搭弓骑射间纵马冲撞,有意无意地将姚嵩与大部队分割开来,他在掉队的同时立即有后队人马驱马赶来,隐隐将其困在正中,姚嵩立即意识到事有蹊跷,可仓促之间又不及唤人,只得拨转马头先向别处突围。谁知身后马蹄纷杂之声不绝于耳,愈演愈烈,又隐有为首之人喝道:“别叫那只鹿给跑了,追!”话音未落,一只白羽便咻地一身擦过姚嵩的臂膀,牢牢地钉在一旁粗壮树干上,兀自摇晃不已。
姚嵩心中叫苦不迭,怎么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些杀手眼中之鹿?有什么比在狩猎场上一时错手更好的杀人借口?又是三两道箭镞破空袭来,姚嵩俯身马背方才堪堪避过,却已是险象环生。
姚嵩狼狈奔逃,追兵却如影随形,怎么也逃不出这层层重围,他到底是个气力不济的书生,又能坚持多久?
拓拔遵带领本部骑兵连驱带赶、聚散呼啸,追着“猎物”直奔出数里山地,眼见前面不远处那道瘦弱的背影已在马上摇晃不止,驰骋速度也明显缓了下来,显是已经筋疲力尽。拓拔遵正中下怀,命令部下在此勒马等候,自己一夹马肚,排众而出,独自朝人迹渐罕的密林深处追去——为怕此人临死前囔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这事儿说不得还是自己亲自动手为好。
姚嵩听见身后密集的马蹄声陡然稀疏,心里却是一个咯噔,紧握马缰的手心里也蹭出一层薄薄的汗来——若是自己此时此刻血溅五步死在当场,那实在也太冤了些!
情势不容他再想,说时迟那时快,又是几道箭矢追袭而来,姚嵩勉强侧身欲避却还是被蹭破了肩膊,自己也被那股子气劲儿掀下马去,姚嵩沾了一头一脸的残雪枯枝,看起来狼狈极了。
拓拔遵随后即至,二话不说地跃下马来,掷了弓箭,一把抽出腰间长刀,劈头就砍——风声过耳,刀光一闪,姚嵩顺势滚开,堪堪避过这致命一击,脖子处却已经多了一道血痕,正汨汨地涌出血来。姚嵩一手捂着脖子,蹭着雪地不住后退,脑中飞速运转想着脱身之策——他现在不想死,不能死——大事未成、心愿未了,怎能甘心死在此人手下!
可拓拔遵不给他半点机会,急行数步,在雪沫四溅中他猛地双手扬刀,临空劈下!
姚嵩本能地闭上双眼,心中涌上一层可叹可笑的莫名悲哀——一世苦心、算天谋人,可曾料过自己落得这般下场?早知如此,早知如此——通天主宰全文阅读!!
就在此时,姚嵩在一片黑暗之中忽然听见了一道金石迸裂的铿锵之声!他猛然睁眼,怔怔地抬头仰望着左手持刀架在拓拔遵脖颈之间、仿佛从天而降的男人。
任臻右肘压制着拓拔遵,面孔扭曲,状如恶鬼,握着刀的左手正不住地颤抖——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万一迟来了一步会见到怎样的场景!
拓拔遵也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虽然马刀脱手,却还是扳住任臻的胳膊不住踢蹬挣扎,嘴里高声骂道:“任臻,你想杀人行凶么?!”这个男人看着长身玉立,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大无穷,死死地钳住他上身要害,叫人动弹不得。
姚嵩颈上的刺目刀伤令任臻几乎站立不稳,这四个字刺激地他回过神来,吃人似地瞪向拓拔遵,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语气森然道:“你应该庆幸时间只够杀人行凶!”
姚嵩感受到他周身发散而出的凛冽杀意,登时意识到他是说真格的,忙惊声阻道:“等一等!”任臻却似已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双眼赤红地手心加力,拓拔遵顿时爆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鲜血从指缝中汹涌四溢——任臻竟要生生将此人割喉放血而亡!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又有一道破空之声由远而近地自后袭来,任臻不得以撤手回刀,噌的一声扫落疾至眼前的箭羽,半死不活的拓拔遵趁机一把推开了他,也顾不得伤口血如泉涌,忙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关键时刻救他一命的来人身边。
任臻杀机正盈,哪里肯让人逃了,疾步赶上就欲补刀——堪堪赶到的拓跋仪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格开,大怒道:“任臻!你也太目中无人了!”诸王之中唯有亲历与燕之战的拓跋仪对任臻的身份和他与拓跋珪的关系有所了解——这事固然匪夷所思,却也使拓跋仪意识到若非必要绝不要与任臻正面撼上,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坐视任臻肆无忌惮地杀掉自己莽撞的亲弟!
任臻扯出一丝嗜血的笑意,再无赘言,左手刀光如满月,直朝拓跋仪抹去!拓跋仪举刀就挡,顿时火星四射,两人在雪地里交手十余招,但见任臻出手愈快,招招式式皆如迅电流光、风驰云卷,拓跋仪也是百战悍将,此时却不禁心下一寒——全是只进攻不要命的打法,这疯子是肆无忌惮,铁了心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了!
姚嵩在旁亦看的真切,也是浑身一凛——任臻若是当真拼命,不管不顾杀了拓跋兄弟,这事将来却要怎么收场?他情急之下,计上心头,赶紧捂着脖子大声呼痛。任臻果然分神回顾,拓跋仪觑准这一瞬破绽,虚晃一记,一掌穿过刀锋空隙,拍中他的胸膛,生生将其逼退数步,方才得以抽身而退。
任臻全然不顾自己,踉踉跄跄地踏雪奔到姚嵩身边,急切道:“脖子还在流血?我看看!”
那边厢拓跋仪喘着气把拓跋遵扶起,又抬手向上放了一记响箭鸣镝召来部下,方才语带不善地道:“任臻,你敢向拓跋部的千军万马挑战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一个仗势凌人的空头将军也敢在本王面前放肆,只怕皇上也保不得你!”
任臻提刀的手再次握紧,又欲起身,姚嵩赶紧按住他的手,以身相挡——任臻总不可能蛮力推开他去。拓跋遵的视线落在他的左手,神情阴鹫,半是愤恨半是轻蔑地嘲道:“不明不白的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当初他就该将你一双手掌全给毁了,看你这废人还凭什么耀武扬威!”
一时之间双方都奈何不得对方,担彼此间潜藏的矛盾算是彻底地被激发出来。好不容易等拓跋兄弟走后,姚嵩见任臻脸色阴沉,有如黑云摧地,煞是可怕,只以为他还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忙扶住他的肩道:“皮肉之伤罢了。只怕拓跋仪和拓跋遵不肯善罢甘休。”
任臻抬手拍了拍姚嵩的手背,缓缓起身,却是捡起方才拓跋仪射向他的那只箭簇,目光在箭杆尾端镂刻的卫王名号上流连片刻,忽然调转箭头,毫不犹豫地将其深深扎进自己的右臂里,捂住自己血流如注的伤口,他神色狰狞地冷冷一笑,语带寒冰地自语道:“就看看当不当我是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