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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夤夜,后秦骁骑将军吴忠依旧身披甲胄,俯首望着跪在脚下的男子:“入我军营之时,可有旁的人见到?”那男子寻常胡服布衣打扮,抬起头来却是一脸仆仆风尘,他对吴忠娴熟地行了军礼,立即应道:“ “将军放心,末将自始平城撤退便乔装避乱的难民,更没人见到末将进来。”吴忠知这校尉素来做事缜密,多年来都可算是他的心腹手下之一,因而也略一点头道:“若非看你谨慎,这事也不敢教与你办。” 姚硕德那么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刺头,他不想也犯不着去惹,只是没想到姚嵩真能一语中的,除去尹纬这碍眼的绊脚石,“小公子可有信来?”
那校尉伸手入怀,从贴身处摸出一折温热的绢帛双手奉上,却又忍不住开口道:“若说小公子这回,也实在是太过行险了!叫我们吴军士兵暗中挑唆策反已经投降了的流寇盗贼还不够,还要我们换上叛军的衣甲充作追兵一路被引到姚硕德大军前去——那好几十兄弟可一个都没能回来啊!”他有点心疼己方手足——在接受任务前曾近距离地接触过姚嵩一回,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男人,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吐露出的字眼却个个狠毒冷酷,他想了想,咬牙道,“小公子当真是貌美如花,心毒似蝎!”
吴忠此时已经展信看毕,轻轻攥在掌中:“你这一路想必辛苦的很——小公子这信你可有拆看?!”那校尉一愣,赶忙又跪下,指天立地地起誓,“末将如何敢看!”吴忠轻轻点头,起身经过他的身边伸手按住他的肩:“你说的对。姚嵩貌美如花,心毒似蝎。”
那校尉不解地刚一回头,吴忠便一抬右手,将袖中短剑猛地□他的喉中!
那男人不敢置信地踉跄数步,最终沉沉坠地。吴忠居高临下地盯着尸体须臾,尚有些惋惜,自言自语道:“。。。还是那小狐狸考虑周到,只有死人才能替活着的人永远保守秘密,并一力承当这泼天的干系。”只是未免可惜了一个能办事又忠心的人才——不过,姚嵩至此,当真让他刮目相看了。
连自己的命都能无情地算计——为成大事,至亲可杀——这样的人怎可能久屈人下?
前秦长安城中
窦冲将自己案前仅有的一点烙饼撕揉咽下,一旁伺候的小妾忍不住痴望着咽了咽口水,窦冲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立即将人吓地胆战心惊,仓皇告退。身边的几个幕僚见状便纷纷叹气道:“长安城如今的饥荒越来越严重了,士兵们上城楼腿肚子都在打颤,虽得连环陷马坑拒敌,却也不知道还能守得多久?”窦冲默不作声地努力吞咽,又听旁人道:“其实长安城经此数役已然残破不堪,若能护着天王出逃未尝不是一条活路。”
“天王要肯走早就走了,陛下一生英明神武,就是未免过于刚烈固执了些。。。”
“那倒未必——”其中又有人压低声音悄声道:“听宫中几个御前小黄门说的,张天师出了箴语天王要退出长安方可避过此难——你们也都知道天王多信天师的,当年苻氏立国之初本来姓蒲,便是张天师预言‘草付应王’,先帝苻洪又不经意见到天王背上的“草付”胎记,天王这才得坐天下二十年,至此之后可不是当天师是活神仙了?” “我怎听说天王还是不肯走,只说要将太子送出长安——这也是为了保住苻氏最后一点嫡系血脉。只是前有慕容后有姚氏,又能逃奔何方呢?”
“无论往哪里去,总比困在死城中强吧!只要苻氏大旗不倒,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新君登基,大将军届时必是要随驾扈从的,那便是有拥立大功的托孤重臣!”
窦冲忽然抹了抹嘴,一拍木案,起身冷冷地道:“君父尚在,诸位倒是已不知避讳了,天王何时说过要撤出长安?这是造谣!非常时期可以军法处置的!”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谁都知道长安是个什么境况,已是行至绝路,拖得一时是一时了!苻坚此时还不肯走,便是真要与长安共存亡了,难道还要让自己仅存的儿子连同文武百官大伙儿一同陪葬不成?
窦冲见那几个人乱嗡嗡地一个好主意都没,一口气全赶走了,自己坐在案前苦思。他跟了苻坚近二十年,他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又怎会不知?乾纲独断一往直前从听不得人劝,他不惧战死,宁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天王要真地战死了,太子即位,一向都厌其“凶横跋扈”,能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就是真地能召集旧部,东山再起,也与他无甚关系了!
所以他派兵从华山之颠“请”来了张天师。
苻坚笃信玄道神宗,他却不然,甚么世外高人,得道散仙,兵刃加颈还不是大气不敢出地就乖乖下山了。
窦冲尤记得他在暗室中展开地图,对那被五花大绑的老道说:“长安已不堪再守,迟早要退出关中,回陇西召集氐人旧部卷土重来。请天师劝陛下早离长安。”张嘉开始自是不愿,窦冲也不多说废话,一个士兵上前将张沾湿了的牛皮纸覆上他的脸,随即又加一张,张嘉双眼一黑,登时就有些气促难安,他修道数十年,何曾受过这个待遇,忙挣扎呼喊:“窦冲,你敢!?你这是在做什么!?”窦冲阴森森的声音远远飘来:“想看看天师究竟是不是不死金身罢了——乱世之中,能这般毫发无伤地羽化成仙,是天师的造化。”
张嘉在陡然加剧的窒息中竭力挣扎反抗直至最终服软屈从,于是有了“甲兵入城”“鱼羊食人”“帝出五将久长得”等籖文,字字句句皆点在苻坚心头上——大抵这历朝历代的牛鼻子老道捕风捉影装神弄鬼胡编瞎诌的本事都不赖。
但如今却不能走漏了风声,些许谣言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长安城不战而溃!且若是秦军溃败撤退,走不出多少路就会被鲜卑大军追上,须得想办法尽可能地在长安城中拖住鲜卑军队。
铁弗壬至跨步入房,对窦冲行毕军礼,方才禀道:“连珠弩箭一百架都已完工,请将军点收!”
窦冲此刻心事重重,哪有空理这点小事,且壬至又不是第一次做了,前几回验过亦并无不妥。便随手挥道:“都抬上城楼吧。”顿了顿,他抬头看向壬至:“。。。没想到你在工事机关方面倒颇有点才干,那陷马坑便罢了,这十连发的连珠弓箭又是从何想来?若非有这套工事以做防御,只怕千疮百孔的长安城墙已要塌了。”他说的是三天前燕军发起的又一轮攻城战,乃杨定新练了骑兵阵势,专为克这陷马坑——一改往日重甲冲撞的方式,轻骑上阵,背负盾牌,遇坑则填,便有一二陷入坑中的因其轻盈也可再次跃出,且训练有素进退有据,在杨定的率领下竟也一度攻进城门,不料就在此时,瓮城四沿传来弩箭转动之声,杨定初不在意,下一瞬一簇簇的箭矢便簌簌已到眼前——这速度也太快了!杨定赶忙示意撤退,但身无重甲的骑士与战马皆被那似乎从不间断的迅疾流箭扫中,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
壬至当时陪同窦冲李辩诸将站在城楼上,俯视杨定难得一见的狼狈败退,轻声道:“这是末将刚刚改造的连珠弩,张弓一记可十连发,杀伤力大胜凡箭——杨定要破陷马坑,只能轻装上阵,但轻骑兵又势必闯不过紧随其后的连珠箭阵,两相合璧,至少绝了杨定这一大后患。”
思绪回到今朝,窦冲不动声色地继续褒奖允官,一面暗想,这匈奴小白脸当真有些不简单,若放任他继续往上爬,天王迟早要重用他,倒是不得不防。不过若由此人留守长安,倒是能多挡上一阵。
壬至听说窦冲要封他为前将军,便有些惊了——这已是要与宿将李辩平起平坐了,苻坚连这样的官职分封都能允了,看来这窦冲虽然心术不正,但还是深受苻坚信任。窦冲笑模笑样地又道:“其后宣平门防务便由你负责,若是有功还要嘉奖,只是须知一个——城在你在,城破你亡!”后半句语气直转而下,凉飕飕地带了点威胁,壬至赶忙躬身抱拳大声喝是。
低头的瞬间他瞟见了窦冲案前已经加过章的调令公文——急调全城火油硝粉于未央宫库房存放——争夺最激烈的宣平门,火油已是不够了其余四门亦然,全城戒备管制征集,连百姓家中都不得明火,窦冲忽然要在宫中储存这么多火油硝粉又是做甚?
任臻勒骑立于阵中,身后镶金大纛被秋末的萧风吹地时卷时舒,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
高盖依旧随身侍立,此时也道:“今日杨将军闯关怕又要铩羽——”任臻缓缓扫了他一眼,“你也同韩延段随一般,觉得长安是打不下来了?”这二将见真章的战就推给杨定,劫掠坞堡扫荡军粮就争抢去做,二人所带领的军中还有不少流言,俱是说那华山张天师都出山襄助前秦,长安虽已是摇摇欲坠却每每转危为安,看来秦运不绝。
任臻无意间听见了,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军法处置了散播传言的几个燕兵——打从出生开始,他便没信过这些怪理论神之事。若真有天运一说,改朝换代建国立都便不用这般一刀一枪用无尽的鲜血与累累的生命去换取。
正在此刻,鸣金声响,任臻回过神来就见远处烟尘不绝,马蹄纷飞,须臾间浑身浴血的杨定已是持戟跃至阵前,滚鞍下马。任臻也忙下马迎上,见了杨定神色便知又是不成,心里一灰,长安不克,士气大伤,长此以往,这军队哪里还凝聚的住。“可有受伤?”任臻知杨定自诩皮糙肉厚,受伤也不肯去说,便直接伸手浑身上下乱摸一气,杨定一怔,紧张地赶忙退后半步避开,竟有些面红耳赤:“没没有。今日只是探营,稍作试探便撤,骑兵折损不多,死十八,伤二十余。”
比起前些日子强攻,已算是少了伤亡,任臻点点头,便命人将伤员扶下休息,见一个伤的较重的,两只箭矢穿胸而过,整幅衣襟都被鲜血染的红透,怕是难救回来了,还是心疼地怒道:“这秦军哪里得来这般厉害的武器——寻常一弓一箭还须一回一换,这十弩连环,便是再快的骑兵也难逃出它的射程!任臻忽然皱了一下眉头,示意军医将两只箭取下,他甫一接过,翻转箭羽便是一愣,随后死劲儿地擦了擦沾染了血渍的箭尾,顿时如遭电击!
箭尾木杆光滑簇新,显是新造无疑,偏生却镌刻着小小的“平”字!古时工匠常有在武器上刻名章的习惯,本无甚奇怪,可这个平字却千不该万不该只有他认的出,是个四平八稳简到不行的简体字!
杨定见任臻神色大异,便赶忙抢身过来,却亦看不懂这箭矢上的图腾,刚问了句:“此乃何意?”就见任臻忽然背过身去,一把捂住嘴,浑身轻轻一颤——杨定愣了,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看见了慕容冲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波光。
任臻将箭杆牢牢攥进掌心,叹息一般地轻声道:“真的是慕容永。”那面染血的玉璜此刻正贴身戴着,上面刻着稚拙的四个字“任臻平安”。
杨定细看前秦射出的每一支箭都有这样的刻划,看的出乃有意为之,不由奇道:“若真是慕容永,怎会在窦冲麾下为前秦效命?”
任臻顿了一顿,陷马坑与连珠弩都是慕容永手笔,也就是这二者让燕军死伤无数屡屡受挫,令长安城苟延残喘至今。
。。。慕容永叛了?
不可能。他特地利用箭矢传递消息——任臻若有所思地捏起箭杆反复琢磨——那平字雕工并不细致,深浅不一,显是赶工出来的,但却以黑漆将平字的凹处抹黑了一半。这多此一举自然不会是为了美观,任臻忽然抬头问道:“我军连着三日攻城都有这连珠箭,除了今早的,前些天可有刻此文字?”杨定忙命人查看,末了发现唯有今日之箭有此记号,任臻一抿嘴,轻声道:“我明白了。”一指那黑白分明的平字道:“这个字除了表明身份还有一层深意——寅时!寅时别称平旦,乃是日夜交替黑白转换之时,慕容永的意思是今夜寅时奇袭长安!”
杨定霍然一惊,细细想来似乎又颇有道理,燕军近来日日攻城都在上午卯时巳时前后,且并未讨的好去,深夜寂静的寅时前秦军队势必放松警惕,若能真得一内应,一举破城并非无望。
任臻已是猛地转身,急声道:“召集诸位将军军帐仪式,今夜寅时发兵攻城!”杨定在后忽然扯住任臻的手腕,任臻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看着他,杨定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慕容永一直潜伏在秦军中,为何不事先就传递出消息来?两军交战存亡一刻。。。谨防有诈。”
话说完他便生出几分赧色 ——盖因他一贯自诩坦荡君子,此刻却在此反复地疑神疑鬼,生怕在慕容冲看来自己有个挑拨的意思。
任臻勾起唇角:“他一定有他的考量或者苦衷。他此时冒死传出消息来——”他忽然执箭靠近自己,双唇轻扫而去,如缄吻拂过,“我便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杨定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呆望着慕容冲匆匆而远的背影。
生逢乱世,到处都是谎言与背叛,为帝位为家国,父子兄弟尚且斗地你死我活,谁敢如他一般,以全部身家赌注去选择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