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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军中的金柝声让夜晚更添了一重静谧。
睡了大半天的紫芝终于睁开眼睛,喃喃唤道:“二十一郎……”
李琦就坐在她床边,见她醒了便问:“要吃点东西吗?”
营帐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幽暗的烛火照在他英俊的侧脸上,把他的眸子染上一层温暖瑰丽的光泽。紫芝看得不由心神一荡,点头微笑:“嗯,正好有些饿了呢。”待他出门端了一碗热粥回来,又笑嘻嘻地耍赖:“你喂我!”
李琦笑着叹了口气,只得坐下来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谁又能想得到呢,宫中权势煊赫、精明干练的裴尚仪,生起病来就像是小孩子一样,时时刻刻都要他陪在身边,一会儿支使他做这做那,一会儿又让他讲故事给自己听,此时就算吃饭也不肯老实,一双手闲得把他的络腮胡子揪下来又重新粘上。好容易喂她吃了小半碗粥,李琦终于忍无可忍,放下粥碗笑道:“紫芝,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欺负人了么?”
“有吗?”紫芝无辜地眨眨眼睛,笑得阳光灿烂,“我还没吃饱呢,继续啊!”
李琦无奈地摇头一笑,只得继续喂她,见她始终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不由问道:“笑什么,欺负我就这么开心么?”
紫芝咽下口中温热甘甜的米粥,咂了咂嘴笑道:“谁欺负你了?我是在想,男孩子总是长得格外快些,几年不见,也不知玉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应该也长得快要和你一般高了吧?不知道是不是也像当初在延庆殿第一次见到你一样,明明是个玉树临风倜傥潇洒的美少年,却偏偏装得一脸冷肃。”
李琦听得也笑了,又喂了她一口粥道:“先帝驾崩后,我和玉郎通过几次信,他说在营州的外祖家过得很好,舅父和姑母都很疼他,读书习武也都没落下。这孩子最是像我,天分高明,博闻强识,就算不似寻常学子那样焚膏继晷、寒窗苦读,只怕过不了几年,也能通今博古、学富五车了。”
紫芝忍不住扑哧一笑:“有你这样自己夸自己的吗?”
李琦忙一脸诚恳地补充:“我还没说完呢!其实玉郎还是有几分像你的,能文能武,性情颖慧,就是有时候有些不讲道理,爱欺负人……”
紫芝杏眼一瞪,到底还是绷不住笑了起来:“你就知道编排我!玉郎肯读书自然是好,不过陛下已经许了郡王的爵位给他,咱们家的孩子倒也不必科举入仕,日后做个安享富贵的闲散宗室,逍遥自在,这样也很不错了。”
李琦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问:“你说回去之后会劝陛下放你出宫,可有什么万全的法子了么?”
“哪里有什么万全的法子呢?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而且少不得要兵行险招,估计也有七八分的把握。”见他眸中尽是担忧之色,紫芝忙又微笑着安慰,“不过你放心,除非我犯了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陛下是不会轻易伤我分毫的。前一阵子我在内文学馆的藏书阁看到一卷秘藏的旧书,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撰,里面有一幅东南一带的海图,最远直到东瀛,等咱们一起看遍昆仑之巍峨、江南之灵秀,真想有朝一日也能扬帆出海,乘风破浪,将那图上的辽阔海域一一走遍!”
“好,我陪你。”李琦含笑点头,温柔缱绻的目光中却依稀有一丝怅惘,“如今父皇已驾鹤西去,兄姊平安,仇敌已死,我心中再无牵挂,只想和你一起好好度过下半生。紫芝,你还记得咱们新婚时在后苑一起种下的那棵梧桐树么?真是光阴如梭啊,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小树苗都已长成参天大树。”
紫芝自然还记得那棵树,嫣然一笑:“等我回家,咱们再一起去后苑看看。”
就在紫芝卧床休养的这段时日,雍王李适命诸道唐军分别从西、北、东三个方向进军洛阳,西路军以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与回纥左杀为前锋,陕西节度使郭英乂、神策观军容使鱼朝恩殿后,自陕州出发,经渑池东进;北路军由泽潞节度使李抱玉率领,自潞州出发,经河阳南下;东路军由河南副元帅李光弼从徐州出发,经陈留西进。雍王李适留守陕州大营,尽管年纪尚轻,但他行为处事极为妥帖,在军中威望日隆。紫芝病愈后依旧随侍雍王左右,每每得知前线大捷,心中都是一阵激荡。
隆冬时分,洛阳城被唐军攻破,燕国皇帝史朝义带着亲信狼狈逃窜,唐军一路紧追。
次年正月,史朝义走投无路之下只得自缢于林中,唐军将士割下其首级,快马送至长安。
雍王李适率大军班师回朝,一切终于结束。
皇帝李豫亲自登丹凤门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士,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这场漫长的战争让大唐三朝天子殚精竭虑、万千将士浴血疆场,而现在,他终于对天下万民有了交代!
当一切尘埃落定,李豫下旨为故去的祖父和父亲举行隆重的国葬,太上皇李隆基葬于泰陵,定庙号玄宗;先帝李亨葬于建陵,定庙号肃宗,故皇后张氏因罪废为庶人,不得归葬皇陵。不久,群臣又为皇帝上尊号曰“宝应元圣文武孝皇帝”,李豫下诏大赦天下,改元广德。在紫芝离宫的这几月里,独孤盈圣眷日隆,先是由婕妤晋升为昭仪,旋即又册封贵妃,一跃成为后宫嫔妃之首,渐渐接掌后宫权柄。紫芝知道,以独孤贵妃的身份统御六宫是再合适不过了,而她这个曾经无限风光的裴尚仪,也该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谁曾想,一切竟事与愿违。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午后,紫芝坐在延庆殿的书房中看着那幅临摹好的海图,想到很快就可以与夫君一起走遍千山万水,心里一甜,唇角不禁扬起一抹微笑。从沙场凯旋而归重入宫门的那一天,她的二十一郎就站在远处遥遥相送,微笑着向她挥手作别,目光中的眷恋浓得化不开,而脸上的笑容却如阳光般爽朗干净,仿佛光阴倏然倒退,他依然还是彼此初相识时的那个如玉少年……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紫芝抬头去看,只见宫正司的韦宫正亲自带人将延庆殿包围起来,然后径直走进书房,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对她说:“今日有人向陛下告发,裴尚仪勾结先帝废后张氏旧党意图谋逆。陛下口谕,命裴尚仪及延庆殿所有宫人立刻前往宫正司受审,若有人胆敢抗旨,格杀勿论!”
☆、第276章囹圄
宫正司的庭院中,受杖宫人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依照规矩,内廷宫人一旦获罪进入宫正司,无论罪名是否属实,审问前都要先杖三十以示威慑。这次延庆殿的宫人们自然也无一幸免,唯有紫芝毫发无损地走进审讯的正堂,见贵妃独孤盈肃容端坐于上首,便恭敬地敛衽下拜:“妾尚仪裴氏参见贵妃娘娘。”
独孤盈并未让她起身,只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样,淡淡道:“裴尚仪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有人向陛下告发你勾结先帝废后张氏余党意图谋逆,证据确凿,陛下龙颜震怒,命本宫彻查此案。裴尚仪贵为内廷女官之首,审问前例行的杖刑就先免了,希望你能早日认罪伏法,也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紫芝听着外面宫人们愈加凄厉的呼痛声,心中骇然,面上却镇定如常:“贵妃娘娘明鉴,妾不曾谋反。不知是何人口出妄语肆意污蔑,妾愿与此人当堂对质!”
独孤盈略一点头,对身边的宫女吩咐道:“召陈典正上堂回话。”
宫女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引着一位身着宝蓝色宫装的年长女官走进堂中,正是宫正司的典正女官陈落桑。落桑垂首走上前来,跪在紫芝身侧向独孤贵妃伏身行了大礼,姿态极尽谄媚,眼角眉梢却依稀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果然是她!紫芝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深深的厌恶,只听独孤盈沉声开口:“陈典正,如今裴尚仪就在此处,你且把指控裴尚仪谋反的证据全都拿出来,如有不实,将以污蔑上官之罪严惩,你可明白?”
“是。”落桑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白麻纸,恭敬地呈了上去,“陛下初登帝位之时,就下旨将先帝废后张氏身边的党羽全部下狱治罪,其中有一人名唤谷兰,本来是要处死的,却被尚仪大人硬给保了下来,只杖责后逐去掖庭局服役。尚仪大人统御内廷女官,位高权重,她的吩咐奴婢们焉敢不听?虽知此事乃是徇私,却还是任由尚仪大人把谷氏接去延庆殿休养,后来又安排她到尚食局做事。这谷氏乃是昔日废后张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宫中人尽皆知,如今有了尚仪大人的庇护,更是一心想要为旧主报仇,前日竟胆大包天在陛下的御膳中下毒,亏得周司膳提早察觉,才没有酿成大祸。谷氏被下狱审讯后,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而且招认下毒一事乃是尚仪大人指使,许诺事成之后带她一起逃离宫城。这是谷氏画押后的口供,请贵妃娘娘过目。”
独孤盈看着供状上按下的血指印,冷声道:“裴尚仪,你还有何话说?”
紫芝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我入宫前是什么身份,旁人或许不甚清楚,陛下和贵妃娘娘却是心里有数,谷兰曾对我家有恩,所以我才冒险救她一命,至于什么下毒、谋逆,那都是没有的事,想必是某些居心叵测的小人蓄意污蔑!请贵妃娘娘将谷兰带到堂上,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独孤盈当即吩咐宫人:“去狱中把谷氏带上来。”
韦宫正却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启禀贵妃娘娘,谷氏当初杖责后已是落下一身伤病,这次一入宫正司又挨了三十杖,估计是身子有些吃不消,今天一早就已死在狱中了。”
紫芝心中一沉,谷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供词岂不是死无对证?
独孤盈亦微微蹙起蛾眉,沉吟道:“谷氏一死,这裴尚仪的案子可就难办了……”
韦宫正忙道:“依我大唐律,供状画押后即可生效,无论犯人是死是活,贵妃娘娘依着宫规律法处置便是。”
落桑忙也伏地磕了个头,一脸恳切地提议道:“奴婢适才所言句句属实,贵妃娘娘若有什么疑虑,不妨把延庆殿的宫人也提上来审问一番,尚仪大人纵然行事周密,也断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而且,这些宫人中或许还有谷氏的同党……”
独孤盈眸光一凝,立刻命人将受杖后的延庆殿宫人带到堂上来。这些宫人不过是些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一个个被打得鬓发散乱、娇躯战栗,听到独孤贵妃一声喝问,立刻乖乖地招认裴尚仪谋反属实。就连紫芝的贴身宫女妙儿,也在韦宫正冷厉的逼视下颤抖着叩首道:“奴婢……奴婢是隐约听到尚仪大人与谷兰私下里商议谋逆之事,但奴婢真的不曾参与,求贵妃娘娘饶命啊……”
紫芝眸中似要喷出火来,终于忍不住向韦宫正喝道:“你们、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韦宫正依旧神色淡定,嘴角微微扬起优雅的弧度:“裴尚仪此言差矣。自大唐开国以来,宫正司的规矩就是如此,倘若裴尚仪当真清白,这区区三十杖,倒还不至于让身边亲信之人颠倒是非吧?”
紫芝咬牙反问:“谋害陛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韦宫正却不再理她,转而对独孤盈道:“贵妃娘娘,证据确凿之下裴尚仪仍不肯招认,只怕得用刑了。”
独孤盈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昔日旧主,曾经在她眼中如女神般尊贵不可侵犯的盛王妃,如今竟不得不屈膝跪在她的脚下!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奇异,又让她飘飘欲仙……恍惚间对上紫芝清冷明澈仿佛洞彻一切的眸子,独孤盈竟猛地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立刻移开目光,掩饰般地轻咳一声道:“裴尚仪毕竟身为内廷女官之首,不宜轻易动刑,且先将她收入狱中,待本宫奏明陛下,再做决断。”
韦宫正恭敬地应了声“是”,扬声吩咐:“来人,把裴尚仪押入大牢,好生看管!”
两名内侍立刻领命上前。紫芝看着独孤盈闪烁的眼神,再看看身边难掩得意之色的落桑,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心头一阵冰凉。为了牢牢抓住后宫权柄,为了皇帝的椒房独宠,有些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唇角不禁漾起一抹嘲讽的笑,紫芝咬牙忍住膝盖钻心的疼痛,缓缓站起身来,径自迈出正堂向牢狱走去,那孤清的背影宛如一只折翅的白鹤。
“咔哒——”牢门落锁的那一刻,紫芝只觉得今日的经历无比荒谬。
宫正司的牢狱依旧阴冷潮湿,紫芝靠墙坐在角落处的草垫上,忽然在想这间囚室就是少年时自己曾被关起来的那个么?不,时间太久远,她已经记不得了。暮色渐浓,夕阳绚丽的余辉透过狭小的高窗照在她身上,明明很温暖,却有一种难言的苦涩骤然袭上心头——真是命运无常啊,原以为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密,自己很快就能离开宫廷与夫君远走高飞,不想一时疏忽,到头来却是遭人陷害、身陷囹圄。
更何况,将她推向此般境地的,竟是一直以来她最信任的那个人。
思绪漫无边际地飘飞,不知怎么,紫芝只觉鼻翼一酸,眼眶竟忽然微微有些湿了。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然后是狱吏诚惶诚恐的声音:“陛下,尚仪大人就被关押在那处牢房中,臣等一直好生伺候着,不敢委屈了尚仪大人……”
李豫从随行的内侍手中接过一盏宫灯,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紫芝听出来人是谁,却懒得抬头去看,只低垂着眼帘注视着地面上匆匆爬过的小虫子。
李豫隔着牢门的铁栅栏凝视她许久,忽然讶异地开口:“紫芝,你哭了?”
紫芝微微别过头去,语气生硬:“没有。”
☆、第277章痴恋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打开牢门,然后默默退下。
紫芝站起身来,整衣敛容向皇帝恭敬下拜,口中却毫不客气:“陛下是来亲自审问我么?”
李豫上前两步想要扶她起来,却被她灵巧地躲开,只得叹了口气道:“紫芝,不要这样。其实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陈典正把这案子的声势闹得那么大,朕也只能让宫正司审上一审,实在是委屈你了。”
紫芝缓缓起身,唇角浮起一丝幽凉的苦笑:“我哪里敢说什么委屈?谋反一事固然是子虚乌有,但瞒着陛下擅自免除谷兰的死罪,已是罪无可恕,无论陛下怎样处置,紫芝都甘愿领罚。”心里却想,独孤贵妃果真是好手段,指使落桑给自己扣上这样一个真假掺半的罪名,当真是教自己百口莫辩!
李豫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你知道的,朕不会责罚你。”
紫芝摇头一笑:“陛下请直说吧,赦免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交换的条件?”
“朕的心意,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仿佛并未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讽,李豫温和地微笑,“世人都以为,朕之所以至今仍没有册立皇后,是在等雍王之母沈氏的消息,其实,朕一直等待的是那个近在眼前、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的女子。朕这一生没有别的愿望,只想迎娶最心爱的女子为皇后,紫芝,你能帮朕如愿吗?”
最心爱的女子……皇后……
紫芝震惊之下不由倒退两步,见他神情郑重并不似是在开玩笑,忙喃喃摇头:“不,对不起……我的心意,陛下想必也是知道的……”
“一个女人,一辈子真的只能爱上一个男人么?就算留在朕身边,心里念念不忘的也还是他……”眸中有明显掩饰不住的失望,李豫微微苦笑,环顾着这间阴暗湿冷的囚室,“自从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你,朕的一整颗心就渐渐被你填满,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即使在你看来,这份感情是多么可怜可笑……当年祖父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寿王妃杨氏纳入后宫,朕一直不能理解,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若真的爱上一个人,哪怕身边佳丽如云,也永远无法代替她……”
紫芝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颤声打断他:“陛下,不要再说了……紫芝心意已决,除了二十一郎,此生再不会嫁给其他人。”
帝王的爱恋实在太过沉重,她不能,也不愿意承受。
李豫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看着她一脸决绝的模样,不禁自嘲般地笑道:“紫芝,你说他到底哪里比朕好?朕明明比他年轻,比他有权势,能给予你的也更多。”
紫芝只轻声说了一句:“陛下坐拥后宫三千,而他却只有我一人。”
“后宫三千?”李豫笑容中的嘲讽意味更浓,忽然伸手用力抓住她的肩,目光灼热得几乎有些烫人,“紫芝,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朕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三千佳丽,什么锦绣河山,与你相比根本就是连尘土都不如……”
“陛下!”紫芝用力挣脱开他的掌控,目光忽然变得洞彻而悲哀,“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人往往越是想抓在手中,陛下对我何尝不是如此?陛下待我恩义深重,可结果呢,到头来却让我陷入这样的境地!这宫正司的牢狱算什么?对于我来说,整座皇宫才是最大最可怕的牢笼!陛下,其实我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看到血我会害怕,关在狱中看着地上的虫子我也会害怕,每次出生入死,我都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夫君和儿子……昔年杨贵妃宠遇太盛,引来多大祸事,如今战乱刚刚平定,难道陛下还想重蹈覆辙么?”
李豫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目光冰冷而漠然,那是生杀予夺的帝王俯视臣民的眼神。
紫芝却恍若未见,幽幽一笑继续说:“陛下不是问我,二十一郎到底哪里比你好么?论权势地位,一位早已失势的亲王自然无法与皇帝相比,但若论起待我的情意,世间却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他。陛下可能并不知道,先帝之所以如此憎恨二十一郎,其中也有我的原因。十五岁那年的中秋之夜,当时还是忠王的先帝醉酒后想要临幸我,我拼命哭喊挣扎,幸亏二十一郎不顾一切破门而入,我才没有*……记得那一夜雨下得很大,我吓坏了,一直在哭,二十一郎就搂着我柔声安慰,他的怀抱温暖而不带丝毫*,让我觉得无比安心,好像只要有他在,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的温柔守护,就是一个男人能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一番话说完,紫芝忽然别过头去干呕了几下,清丽如玉的面庞微微泛白。
“紫芝,你怎么了?”李豫大惊失色,刹那间心中所有的愤怒与不悦全都消失无踪,忙上前一步轻抚她的脊背,想让她感觉好受一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得很单薄,摸摸她的手亦是冰凉,忙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紫芝勉强一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没事,可能是这牢里的饭菜不太合胃口。”
李豫面色陡沉,转身就要去责问狱吏:“阳奉阴违的刁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紫芝忙拦住他:“我没事的,陛下就不要小题大做了。”
李豫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叹了口气道:“一会儿你还是回延庆殿去住吧,这件案子朕会亲自处理。就算是有一千个人诬陷你谋反,朕也不相信!”
紫芝轻轻道了声谢,又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豫微微眯起双眼,声音冷酷:“诬陷你的人,自然个个都要严惩!陈典正和延庆殿所有作伪证的宫人,每人重杖一百,是死是活,就看她们各自的造化了。”
“那我呢?”
“你又不曾谋反,自然是无罪开释。”
听到这样的回答,紫芝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最后一抹残阳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将她的秀发和脸颊勾勒出一道格外美丽的剪影。她的眼睛澄澈如昔,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以权谋私,已不配再做这个尚仪,请陛下将我削去官职,贬为庶人。”
李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紫芝,你真的不愿再留下来帮朕了?”
紫芝摇头笑道:“我又不是什么百年难遇的贤才能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罢了。如今外朝有雍王和几位宰相辅佐陛下,内廷有独孤贵妃统御六宫,就算没有我这个尚仪,大唐也定会四海升平,帝祚永昌。”
李豫犹自不肯死心,叹息道:“朕从来都不缺贤才能臣,只是再想找一个像你一样轻利重义、真心为朕着想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陛下,对不起,我真的是有些累了。”紫芝有些苍凉地笑了笑,忽然敛裾跪下,向他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个大礼,“浮生百年,弹指即过,我裴紫芝一生不求富贵荣华,只想活得肆意洒脱。陛下是圣主明君,然而自登基以来却一直恩多威少,若下旨将我贬为庶人逐出宫去,永世不复再用,便可杀一儆百,让宫中诸人对陛下敬爱之余再多几分敬畏,日后再不敢有二心。陈典正与我素有嫌隙,这般肆意污蔑,理应受到严惩,但延庆殿的宫人们只是畏于刑罚,并非存心对我不利,还请陛下开恩,从轻发落。对每一个生命都怀有仁慈之心,实乃君主之大德。”
李豫微微皱起眉头,道:“旁人也就罢了,妙儿却着实让朕失望,枉费朕一直这样看重她。身为宫婢却不知为主尽忠,你又何必替她求情?”
紫芝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微笑道:“妙儿跟我说过,以前在先帝身边服侍时总是因为一点小错就受责打,她怕疼。当时我就想,这些女孩子也当真不容易,既然跟了我一场,以后就不让她们再受这样的委屈。”
李豫默然不语,只是负手站在那里静静俯视着她,眼睛很亮,似乎隐隐透着某种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