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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咏年紧紧地蹙着眉,不解柳承恩怎会气成这样——柳如眉早已入土,论理,凌咏年不该这样——待瞧见凌尤坚拿了一幅柳如眉的画来,不禁对凌尤胜大失所望。
“拿来,我且留着这罪证,其他的都烧了。”柳承恩伸出手夺过凌尤坚手上的画。
凌咏年也是怒火中烧,因理亏,背过身去:“柳兄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柳承恩冷笑一声,“那就先打顺溜了。”
凌咏年眼皮子一跳,“宋止庵?”
“是。”宋止庵佝偻着后背,瞅了一眼迷迷瞪瞪尚且不知发生何事的凌尤胜,挥手对家中小厮说,“打,把三老爷打顺溜了。”
“……什么是顺溜?”小厮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毕竟这可是凌老夫人凌古氏最疼爱的小儿子。
“就是打得糊在地上起不来。”凌咏年心知一个拿不准,就要跟多年的至交好友断绝来往,与其等柳承恩动手,不如他自己个来个苦肉计,先将这眼前烂摊子收拾了再说——若是太平年月,没了一门贵亲一个老友也无甚妨碍,偏偏如今是乱世!少了一个臂膀,谁也拿不准凌家能不能熬过这乱世!于是上前一步,照着凌尤胜的肩头用力地一踹。
“打吧。”宋止庵对小厮摆了摆手。
小厮们提心吊胆地走上前,来回望了眼凌咏年、柳承恩,便三三两两地挥舞起拳头,瞧着气势十足,却并没什么力道。
“给谁挠痒痒呢?”柳承恩不屑地撇嘴。
“用力打,谁不用力,便拉去充军!”凌咏年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小厮们这才敢用力,打得兴致上来,再没顾忌,一拳拳一脚脚绝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谁、谁打我……哎呦,父亲救命!”凌尤胜总算被打醒,望了一眼前面的父亲,拼命地伸手去抓父亲脚上靴子。
“老太爷,饶了老爷吧!”谢莞颜心疼地潸然泪下。
若是往日,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委实叫人心生不忍,偏生如今一身粪水,叫人瞧见了,一觉滑稽可笑,二心生厌恶。
这闷声作大死的东西!凌咏年背过身去。
“老太爷,您瞧瞧,顺溜了没有?”宋止庵小心翼翼地望着地上个哀哀嚎叫的凌尤胜。
凌咏年虽心疼儿子,但还得偷偷去看柳承恩脸色。
柳承恩攥紧拳头,依旧气不过,“果然酸腐文人信不得!口口声声痴情不二,连新娶进来的娇娘也不理会,单捡着模样像发妻的接进门!闹了十年,原来是唱戏给人看!”
“……兴许前两年是当真痴情,这二年渐渐地……”凌咏年待要替儿子说上一句,偏生又难以自圆其说,毕竟昨儿个白日里这厮还对着谁都神情哀伤地念叨说是柳如眉的忌日,只能发狠地吩咐,“打,打死了也无妨!”
一堆堆画卷从凌尤胜房中寻出,堆在一起,一把火后,随着蒸腾而上的火苗,化作一堆灰烬。
闻到烟味,凌尤胜彻底清醒过来,咧嘴哭号道:“父亲,我的画,我的画……”
“听见你岳父的话没……”
“柳某不敢做他岳父,他岳父可是姓谢的。”
“以后不许再画如眉!不许再提起如眉!”凌咏年惭愧地对好友抱拳,瞅了一眼哭得死去活来的三儿媳,忍不住隐隐泛呕,撇过脸去,“把三夫人拉到后院,交给老夫人处置去。”
谢莞颜一时间噤若寒蝉,不用人架,自己个失了魂一般随着宋止庵走了十几步,耳边满是凌尤胜的嚎叫声,可怜兮兮地问:“宋管家,柳老将军怎么会来?”
宋止庵淡淡地瞅她一眼,这位腼腆温柔的三夫人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太爷好不容易得来的良驹这两日晚上有些闹腾,今晚上闹腾得尤其厉害,老太爷请老将军前来帮着看一看。”
谢莞颜心憋得厉害,连疼都感觉不到,又恨恨地转向一同跟来的齐忠,“你向哪里去了?”
齐忠浑身酒气张口结舌,这样的差事他不是头回子办了,偏生今晚上事多,一会子撞见一个闲扯上一回,一会子被人央求办事请去吃酒,谁知就那么耽搁了一会子功夫。
“三夫人,在小的跟前串供,小的可担待不起。”宋止庵提醒一声。
各处穿堂、角门,这会子已经洞开,各处的丫鬟、婆子、媳妇,尚未梳洗妥当,都因为前院凌尤胜的嚎叫声出来张望。
浑身恶臭、狼狈不堪的谢莞颜恰被看个正着。
谢莞颜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究竟是谁算计她?浑浑噩噩地向凌古氏的养闲堂走,瞅见丫鬟晴柔、雨柔躲在人群中,就忙给她们两个使眼色。
反正落到这地步了,不如趁着柳承恩还在,给柳如眉留下的一对儿女下个绊子。这会子谁跟她亲近谁倒霉!
晴柔、雨柔两婢会意,从人群里悄无声息地退让开,顺着巷子,在一处穿堂外分开。
十四岁圆脸圆眼睛,无处不圆融可爱的晴柔提着霜色纱裙,气喘吁吁地跑进凌韶吾的寸心馆,按着胸口望着一大早就站在种满翠竹的庭院中打拳的凌韶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五少爷,快去救救夫人……救救老爷……”
“怎么了?”凌韶吾停下手,从丫鬟念慈手上接过一方棉帕揩拭额头细汗。
晴柔噗咚一声跪在地上,“少爷,别问了,快些去吧。迟了,柳老将军要打死三老爷,夫人,兴许也会被休了呢!”
十二岁的念慈暗暗撇嘴,见凌韶吾要走,抢先一步拦在他面前,“少爷,要去,也要换一身衣裳,打扮得妥投当当,自己个先不失礼,才能据理力争,替老爷、夫人求情。”
“啰啰嗦嗦!晴柔急成这样,还换个什么衣裳?”凌韶吾心焦地一跺脚,“一准是洪姨娘又使坏对付母亲了!”见念慈不让开,用力地将她一推。
“少爷——”念慈踉跄了一下,脸上羞恼地涨红,对上地上跪着的晴柔得意的眼睛,连连咬牙切齿,想起凌雅峥叮嘱,又张开手臂上前阻拦:“少爷,要去,好歹带着九小姐一起去,老将军最疼爱九小姐,九小姐对着老将军一哭,老将军心一软,哪有不留情的道理?”她就不信,八小姐斗不过三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母女情深
翠竹沙沙声中,晴柔在心中狠狠地啐了一口,娥眉微颦,西子捧心地捂着胸口说:“前面已经开始打了,九小姐年纪小,万一吓着她呢。”
“是叫九小姐吓一下要紧,还是老爷性命、夫人安危要紧?——不然,就是说,你虚张声势,老爷、夫人实际上没什么要紧?”念慈高高吊起的眼尾嘲讽地望向晴柔。
“哎!”凌韶吾又重重地一跺脚,想起母亲生前信赖的薄氏、侯氏每常说,若是凌尤胜没娶谢莞颜娶了旁人,进来个黑心烂肺的,还不知怎么折腾凌雅峥、凌雅嵘呢。于是果断地抬脚向芳草轩走。
“少爷。”晴柔提着裙子站起来,慌忙去追。
念慈快走两步抓住晴柔的臂膀,皮笑肉不笑地问:“晴柔姐姐,到底老爷、夫人惹上了什么事?”
晴柔不忿地将念慈推开,这小蹄子,等她将来进了寸心馆再收拾她!一理裙裾,口中喊着少爷,便忙向凌韶吾追去,追得腿脚发软,远远地瞅见芳草轩外,凌韶吾、凌雅峥兄妹两个相对站着,便放慢了脚步,疑惑地四处张望寻找前来求凌雅峥去前头求情的雨柔身影。
“咳咳,”凌雅峥拿着帕子捂住嘴,手上扶着梨梦,露出来的半张脸上,镶嵌着一双因咳嗽湿漉漉的眼睛,“快,快带上小妹妹,给父亲、母亲求情去——擒贼先擒王、解铃还须系铃人,祖父才是一家之主,外祖父才是系铃人,该领着小妹妹去前院向外祖父、祖父求情去。”
“大妹妹,你病成了这样……”一边是父亲、继母,一边是病重的大妹,凌韶吾左右为难,忽然骂道:“都怪你昨儿个跳进溪水里头,看吧,病成这样!”
“咳咳,别说了,快带着九妹妹走吧。”凌雅峥脚步虚浮,走了两步,便依靠在了梨梦怀中。
梨梦小心翼翼地搂着凌雅峥,蹙眉为难地说:“少爷,八小姐病成这样,您带着九小姐去吧。”
凌韶吾见凌雅峥几乎昏厥,一咬牙,走进芳草轩中,望见十岁的凌雅嵘梳着双童髻、发髻间垂下两道金丝缎带,模样煞是可爱,就拉住凌雅嵘的手,“走,给父亲、母亲求情去。”
凌雅嵘满面担忧,却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侯妈妈……”
“侯妈妈看在薄妈妈面上,去隔壁探望生病的邬箫语去了。”十岁的云舒心乱如麻地说。
“薄妈妈……”凌雅嵘心里直犯嘀咕,娘亲、爹爹究竟惹上什么事了?娘亲一直叮嘱说不许她掺和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头,这究竟算不算是乱七八糟的事?
“薄妈妈回家坐小月子去了。”云舒又回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脚尖已经转向院外,就等着苗头不对去跟侯氏说话。
凌雅峥靠着梨梦慢慢地走了进来,瞧见凌雅峥小小的脸为难地皱成一团,心里明白,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下的种了。
“咳咳……嵘儿,快跟着哥哥去吧……迟了,万一母亲被休了,咱们怎么办?”凌雅峥不住咳嗽。
休了!凌雅嵘一震,“什么事这样厉害?”
“听说,前面已经打得皮开肉绽了。”梨梦不轻不重地添了一句。
凌韶吾一听,抓了凌雅嵘小手就向前面奔去;凌雅嵘决心去瞧瞧凌尤胜、谢莞颜两个能闹出什么事,也跟着跑。
“哎,少爷——”芳草轩外,晴柔瞅见凌韶吾拉着凌雅嵘跑出来,赶紧追上。
“晴柔姐姐,你怎么不去喊十少爷给老爷、夫人求情去?”念慈紧紧地抓住晴柔的臂膀,“不如,我去喊十少爷?”手一松,就向谢莞颜住着的丹心院跑去。
“哎,你这……”晴柔为难地来回望了一眼,权衡一番,终究选了去追念慈。
“这三个字,写的真好。”凌雅峥扶着梨梦仰头去看芳草轩匾额上谢莞颜写下的字,手上握着帕子,瞅见云舒慌里慌张地去寻侯氏,轻轻地嗤笑一声。口说无凭,她一定要叫凌韶吾,自己个睁大眼睛瞧一瞧,凌尤胜、谢莞颜、侯氏、晴柔这些人,究竟是些什么货色。
梨梦低着头微微一笑,向三晖院一撇嘴,“侯妈妈出来了。”
凌雅峥侧头去瞧,只见不过三十出头的侯氏丰腴肥美的身子焦急地向前追赶凌韶吾,善恶到头终有报,等着瞧吧!
凉飕飕的晨风带着露水吹拂大地,侯氏心急地甩开步子追赶凌韶吾,恰撞见墙角下雨柔不住地拿着帕子擦拭裙摆,就站住了骂道:“一大早的,你在这擦什么裙子?”
“一个不长眼的老婆子将花肥撒在我裙子上了。”雨柔懊丧地拿着帕子擦裙子,“这是今春才做下的!”那老婆子倒是闪得利落,等她把她揪出来,看她怎样求爷爷告奶奶!
“这会子了,你还在乎这个?五少爷拉着九小姐去求情了!”侯氏一跺脚,浑身的艳肉一颤,叫人心痒。
“什么?这一会会功夫!”雨柔再顾不得裙子,慌忙跟着侯氏去追,二人路上瞧不见凌韶吾、凌雅嵘身影,忙向凌古氏的养闲堂跑去。
在后门上撞上宋止庵的儿媳妇宋勇家的,侯氏赶紧地问:“五少爷、九小姐进去了?”
“哪呢,五少爷拉着九小姐向前院去了。”宋勇家的抱住臂膀,瞅了一眼跑得两颊绯红的雨柔,嘲讽地呶了呶嘴,“哎,雨柔,你知道你家夫人半夜里偷溜到前院书房吃酒不?”
雨柔讪讪地一笑,拉扯了一下侯氏的衣衫。
侯氏对着宋勇家的一笑,领着雨柔顺着巷子,就要闯过角门。
“哎,女子不可窥探二门,快回去。为三夫人闹出来的事,门上的小厮、看门的管事,都要换了一片呢。”门上看门的小厮伸出手阻拦。
侯氏眼皮子乱跳,谢莞颜那样聪慧,能闹出什么事?堆笑说:“九小姐年纪小,我是她奶娘,她离不得我……小哥容容情吧——不然,回头吓着了九小姐,谁把她领回来?”
门上小厮听了,就放手叫侯氏出去。
侯氏大老远听见凌雅嵘哭声,提着裙子向前面跑,望见前庭中,柳承恩、凌咏年、凌尤坚、凌尤成都在,慌忙跑过去跪下,将同样跪下的凌雅嵘紧紧地抱在怀中,准备趁着无人在意将凌雅嵘抱回后院。
“你,为这孽障,还有那女人求情?”先前还冷静自持的柳承恩怒发冲冠,露出满口冷森森的牙齿攥着拳头瞅着外孙。
凌韶吾跪在地上,磕头说:“外祖父,母亲一直将我们视作己出,便是她一时惹恼了外祖父,还请外祖父顾念着孙儿,放过母亲这一回——莫被小人蒙蔽了,错怪了好人。”
柳承恩冷笑一声,昔日祖孙相见其乐融融,他还没察觉,如今冷不丁地,竟见着外孙跟继母那样亲近,“你可知道,这孽障、那荡、妇做了什么?”
凌韶吾讷讷地跪在地上,心乱如麻地想着斯文、腼腆的谢莞颜能做什么荒唐事?
“你这样也配为人子!”柳承恩气恼之下,将柳如眉被毁的肖像展开给外孙看。
凌韶吾已经有十四岁,虽还有些孩子气,但伙伴间说说笑笑,也看得懂一些淫词艳曲,此时一望母亲画卷,登时目龇俱裂,恨恨地转头看向地上呲牙咧嘴的凌尤胜,“父亲怎能做出这种事?”再回忆谢莞颜素日言行,只觉自己被人彻头彻尾地愚弄了一场,“那贱、人,一定要休了她!”
侯氏怀中,凌雅嵘颤抖了一下,轻声地说:“哥哥,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柳承恩最疼爱小外孙女,唯恐吓到她,按捺住心中怒火,极力地和颜悦色。
“母亲……总之……”凌雅嵘张口结舌,牢牢地记着谢莞颜叮嘱不可露出蛛丝马迹的话,低着头不再言语,只拿着水汪汪的眼睛不忍地看着凌韶吾,等着凌韶吾改了心思替谢莞颜求情。
“外祖,一定要休了那女人!”凌韶吾紧紧地攥着拳,愤恨地瞪着羞辱他母亲的凌尤胜。
凌雅嵘战战兢兢,凌尤胜哼哼唧唧。
“柳兄。”凌咏年听着儿子呻、吟,呼唤一声。
“七出之中,一个淫字,足以休了那女人了吧。”柳承恩思忖着如何为九泉之下的爱女报仇雪恨。
凌雅嵘心里直打鼓,黑漆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凌咏年,待见凌咏年点了头,忍不住挣脱开侯氏的怀抱,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祖父、外祖,母亲跟父亲是正经夫妻,兴许是母亲一时要去安慰父亲,拦不住父亲吃醉了胡描乱画也不一定!”